晚饭后,梁母将大东和晏枝送到门口,天色已泛黑,两家寒暄几句,终于各回各家。
晏枝困得眼皮往下搭,匆匆洗了个澡,想回房梦周公,结果被心情不错哼歌走调的大东叫住。
歌声里唱着“梦中的梦中,梦中人的梦中”,任贤齐的天涯,她老爹的最爱,是晏枝十几年来的催魂曲。
“大东,今天就免了吧。”晏枝知道他要干嘛。
很小的时候,晏东每天晚上都会教她一些防身术,类型五花八门,他称这个社会坏人会蛰伏,女孩子要保护好自己。
后来跑偏了,为了让晏枝觉得有趣,什么太极、打拳、武术,凡是晏东会的,这些年来毫无保留传承给女儿。
她练的时候,奶奶就拿扇子在旁边看。
那扇子作用可大了,不仅能给她扇风,还能打蚊子。奶奶人老但眼神好,一打一个准。
“今天只学一招。”晏东看出女儿累,也放松了要求。
父女俩没啥瞎讲究,学武的时候也能唠唠嗑:“今晚这顿饭,你感觉那小子怎么样?”
晏枝学他的样子勾拳,偶尔拿手挥掉烦人的蚊子,有气无力答:“挺针对我,不近人情。”
晏东极其不赞成,他一边纠正晏枝的动作一边说:“你爸我见过那么多不良少男少女,看得出来,那孩子是个靠谱的。人家又有礼貌又有教养,帮你提核桃奶,给你倒西瓜汁,怎么到你嘴里,就扣上不近人情这么个大帽子。”
晏枝觉得这才是那个人的高明之处,让你有苦说不出。
她闷声不说话,勾拳踢腿的动作却认真很多,劲里带风。
夜晚入睡前,晏枝照例揉揉胳膊压压腿,这个叫睡前仪式。
窗外一只麻雀低飞到窗檐边,用嘴啄玻璃,见里面的姑娘不肯搭理她,蹬起小腿扑闪着翅膀飞走。
晏枝在想一件事。
何合格说渣男没有从那条路走,他们泼错了人,那她泼的谁呢?
她做的缺德事不少,没有三四也有一二,但晏枝认为那是他们活该,唯独昨天那个路人,无辜、倒霉、惨。
说实话。
晏枝心里很过意不去。
飞走的麻雀跳到梁沉窗边。
小豆眼歪着头往里望,看见少年在拿白毛巾擦头发,他旁边站着一个温柔的女人,女人把一杯热牛奶放在桌边,嘱咐他早点睡觉。
少年的目光放在电脑上,未曾挪动半分,只低低嗯了一声。
阿沉是个情绪不会外露的人,这点像他父亲。梁母转身离开,关门时看到他拿起牛奶在喝。
人情练达是门学问,可阿沉在某些方面宁愿缄默不语,即使心里有了什么话,也会自己憋着。
小时候那件事对他影响大,梁母无奈轻轻关上房门,不再打扰他。
等她走后,少年起身把毛巾挂回原处,转身间看到守在窗外的麻雀。
麻雀拿嘴啄了啄玻璃。
讨食的意思很明显。
梁沉从抽屉里取出一点东西,然后端起牛奶来到阳台,他推开落地窗,头顶是今天下午刚洗的一套黑色衣裤,已经干了。
麻雀紧紧跟随他,蹦哒两步跳到半围墙上,灰羽扑闪扑闪,抬头期待地望着。
梁沉低头瞧它一眼,随手把从抽屉里拿的稻谷撒在它脚下。
树梢摇摇晃晃,落在墙壁的恍影也慵憧,他将身体倚靠在半围墙上,上身微弯,整个人放松下来。
夜风吹拂舒润的黑发,好似风也懂得钟情人,连吹散发丝的弧度都那么温柔体贴。
麻雀低头一口一口地嘬稻谷,机械但可爱,偶尔歪头去瞅身侧的少年,小豆眼转动两圈,一眨不眨的好奇。
梁沉也偏过头回应它,修长的手指垂落在牛奶杯上,告诉它不要肖想。
那好吧。
麻雀跳过来用身体轻蹭他绸缎般的衣衫,继续低头嘬稻谷。
梁沉的嘴角随即往上提,他的眼睛住着不动声色的平静和松弛,在这一刻却稍显温柔。
黑夜寂静,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知广阔夜色,也潦草也浓墨。
—
第二天一早,晏枝去赴何合格和周小敦的约。
那两人大晚上不睡觉,在群里狂轰乱炸,何合格说请他们喝奶茶,算是答谢他们的快意恩仇。
晏枝当然去,跟大东打声招呼就往楼下跑。何合格住她楼下的楼下,周小敦住在小区另一栋楼里,距离不远,大概十分钟能到他家。
三人聚集,像打架团伙一样斗志昂扬,往小区后门走。
后门一出去是个大型的美食广场,每到双休,这里就会聚集很多人,晚上还有不少大妈跳广场舞,舞扇摇得有模有样。
何合格从前为爱染红发,如今为自己染金发,在晏枝和周小敦那一头老实的黑发面前,显得如此狂放不羁。
晏枝以前总说自己欣赏不来何姐的审美,豹纹加皮裤,真是踩在她的穿搭雷点上。也不知道这两天是不是被渣男敲醒了天灵盖,何合格今天一身米色雪纺衬衫加黑色超短裤。
人照旧妖娆,那股看着特别扭的味没了。
成了他们当中最洋气的一个。
反观晏枝,白T恤加牛油果绿宽松短裤,脚拖一双小熊□□拖鞋,太随意,何合格都想装作不认识她。
三人到达奶茶店,这里的座位空间很大,角落里有一个少年拿着电脑在敲打什么,侧脸看过去坚毅,眉头却透着秀气。
店内装潢也不错,他们挑了个明亮的位置坐下,分享最近的一些事情。
何合格就渣男一事当场捶桌,说道:“老娘迟早阉了他!”
卖奶茶的小哥哥正在加珍珠,听罢手抖了一下。
晏枝吸口奶茶应和:“再放酸菜罐里腌着!”
小哥哥把奶茶杯里的冰捣得乒乓响:毒妇!两个毒妇!
周小敦心说你们当着我的面说这些真的好吗?不过好姐妹面前没有男女之分,两人群情愤慨之余捎带上周小敦:“你说是不是?”
周小敦一张胖脸勉强挤出笑意:“你们说啥是啥。”
没意思,两人齐齐回头,晏枝开始吐槽昨晚在梁沉家的事。
周小敦见缝插针:“所以你昨晚是要暗杀他?”
何合格:“长得帅吗?”
晏枝不否认梁沉的长相,他的五官立体大气,眉头却添一丝秀气,又因人沉稳,眼神似明察秋毫。
是具冰冷和温柔的边界感长相。
“主要是他做的事吧,”晏枝深深吸一口气,手摊在桌上敲了敲,“我也没招他惹他,去他家我就跟夹尾巴的猴子一样,要多老实有多老实,他才是那个表里不一的人。”
何合格:“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这么对你?”
周小敦:“老大你小时候打过他?”
周小敦问的话并无道理,晏枝因为大东教她武术的原因,从小就是区里最能打的那一个。
被她教训过的男孩女孩,没有二十个,也有十个吧。
周小敦就被她揍过,原因无他,太欠了。你见过一个从妈妈那得到小蛋糕、小饼干、辣条,就巴巴往你跟前凑,略略略地说你没有,你好可怜哦的人吗?
小时候的晏枝是破布袋,而其他人是洋娃娃,洋娃娃不肯跟破布袋玩,就要挑动战争孤立她,可破布袋也不是好惹的,骂起脏话来能把他们怼得红脸粗脖子。
那会儿大东刚跟晏枝妈妈离婚。
没娘的孩子在哪都好欺负。
晏枝想起往事,不爽地瞪了周小敦一眼。
可梁沉不一样,他才搬来没几天。
晏枝的耳朵耷拉下来,看起来像打架输了的小狗:“他仅用一杯西瓜汁就把我气到了。”
说话间,坐在角落里敲打电脑的人终于关闭电脑,露出藏在电脑屏幕后的面貌。
晏枝被声响吸引,头转过去瞧了一眼。
很快就转回来。
好像哪有点不对?
晏枝再次转过去,面目惊恐地定在那里。
男生正将电脑收进包里,而后拿起桌上的手机起身准备离开。
这些都不是很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人。
是住在她隔壁还不知道名字的,他们正在讨论的主人公!
梁沉提着包从她身边经过。
面不改色。
毫无波动。
直到他彻底离开,晏枝都没有回神。
何合格也不傻,一眼就看出来:“就那位?西瓜汁?”
“瞧你那怂样。”
周小敦无情插刀:“不配做我老大。”
—
夕阳遍地时,晏枝率先打算回家。何合格邀请周小敦去清吧畅饮,祭奠她已死去的爱情和活过来的灵魂。
三人原地分别,晏枝去小卖部买小布丁。
余晖洒满大地,拉长人在地上的影子,人人便都是两米高的巨人,在地面交错亲吻。
晏枝走在铺满金粉的路上,丧得像只丢了胡萝卜的长耳兔。
他听到了多少?
肯定全听见了!
小区里咋咋呼呼的,老人推着儿童椅出来散步,男人左手抱着娃右手拿奶瓶,晏枝一一看过去,心情更丧了。
说个秘密,她其实还挺想和邻居家那位做朋友。
“谢谢你了,小伙子!”
“您辛苦。”
晏枝叼着只剩一根棒子的小布丁抬头,寻找声音的源头。
小区绿化好,树木参天高,一位老爷爷麦色的脖子上挂着洗得看不清颜色的毛巾,他将推车靠在路边,一下一下擦脸上的汗。
少年抬腿把掉落下来的废纸盒重新抵上去,然后捡起散落在两旁的绳索,牢牢缠绕在推车两端。
做事情的样子很认真。
晏枝看到他的手指拿起已经染黑的绳索也不嫌弃,默默帮大爷固定好。
大东说,他是一个礼貌还很有教养的男孩。
这样的人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已经很难得遇到。
晏枝默默往前走,她加快脚下的步伐,跟上快要进电梯的梁沉。
两人楼层一样,晏枝进去后往后站,纠结自己要不要跟他搭个话,说什么都好,就是别让气氛这么尴尬。
早上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多少,晏枝仔细回想细节,思考自个有没有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思际间,叮的一声,楼层到了。
梁沉抬步往外走,脊背挺直。
晏枝挪动脚步跟上,她走在他后面屡次张口,却发现她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大东也没告诉过她。
隐约记得阿姨喊他为阿沉。
晏枝张了张嘴,眼看他就要进门,脱口而出——
“……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