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中出来后不过几日,赐婚的旨意也很快降下了。
原本只有个虚名的南坪伯府,以及名不见经传的林皎月,成了京中目前最炙手可热的两个谈资。
“这伯府的三姑娘,究竟美成了什么样,居然能叫那阉人冒着大不韪都要娶?”
“嗨,你说大不韪,这是宫里娘娘亲口赐得婚,比你和你婆娘还名正言顺呢。”
“谁说这个了!你就说,哪个阉人这般大张旗鼓娶妻了?还娶高门贵女,前几天,可是贵妃娘娘亲自给拟得聘礼,一百零八抬!娶公主也就这架势了!他哪来的脸……”
另一人嘿哟一笑,压低了声音:“那是一般的阉人吗?若没他,就没当今圣上,他哪怕真要娶公主,也娶得。”
义愤填膺的人愣了愣,随即呆呆地应和:“也是,就是可惜了那姑娘,年纪轻轻,那阉人还不知存了什么龌龊心思呢,婚事办得这么急,再过两日就要迎娶了。”
“你可惜有什么用,她不嫁阉人,也轮不到你啊哈哈!”
随后说得便是些听不得的糟污话了。
林阆眼底通红,恨不得立刻要起身,将隔壁那桌掀翻。
反倒是正处于话题中心的林皎月僵硬着身躯,一把拉住他,将人按回桌旁。
“他们……!”
林阆牙齿硌得吱呀响,气得眼珠子都似要瞪出来。
林皎月盯着他:“你若沉不住气,咱们现在就回府,我不替你请师傅了。”
林阆艰难问:“你就不生气吗?”
他难以置信,她明明最在意这些,今日竟能忍下。
少女刚才声音清冽,目光坚定,林阆差点以为她里子换人了。
林皎月沉默片刻,反问:“气又如何?”
“打他们一顿出气!”
“你打得过?”林皎月直接戳破少年最脆弱的自尊心。
林阆的呼吸瞬间滞涩。
林皎月给他倒了杯热茶,推过去:“哪怕打赢了又怎样,传出去,南坪伯府唯一的庶子是个莽夫,而于我,于这桩婚事而言,没有任何影响。”
林阆接过茶水,听得眼睛发胀:“可我也不能当个孬种,什么都不做啊。”
别看平日里他调皮捣蛋,对胞姐算不上敬重,可她毕竟是他姐姐,是自小护着他,会替他谋划,替他出头的姐姐啊。
姐姐如今遭难,哪怕改变不了什么,但替她出出气也是好的,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林皎月看着这个弟弟,突然间又有些迟疑。
自己要给他找练武师傅,当真正确吗?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以林阆的性格,真掌握了武艺,会不会以后惹上的事会更大呢?
林皎月心中难受,可又无能为力,因着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再想不出什么别的法子来保护他们母子。
前世那一年,重要的人接连丧命,这种重击,她不能再遭受第二次。
林皎月哑着嗓子开口:“阿阆,人有时候,就是不得不当孬种的。”
林阆一愣。
“我知你觉得委屈,世上很少有人能不委屈,不是所有人都能随心所欲的,”
她谆谆低喃,“可我也不希望你当一辈子孬种,否则今日也不会带你来拜师。”
林阆眸中闪过一抹诧异:“姐?”
林皎月撑起个笑:“我这一嫁,还不知道以后是什么光景,家中只有你能护着母亲,你若是现在一时冲动,将自己耽误了,你让母亲一个人如何?嫡母会善待她吗?伯府会体恤一个姨娘吗?”
林阆哑口,从未想得如此深远的他,脊背隐隐发汗。
林皎月定定看他:“你今日的隐忍蛰伏,是为了他日能立地而起,一夫当关地护住重要之人,而非逞一时之快,图一时之好,断送大好前程,知道吗?”
林阆红了眼,有些手足无措:“我,能吗?”
“你能。”林皎月一口咬定,他不能,还有谁能?
就像自己不嫁顾玄礼,还有什么办法?
他们被架在刀尖上,哪怕踩得满脚是血,也要走下去。
林阆被她鼓舞得鲜血奔涌,重重点了点头:“好,我能!”
他猛地想起什么,抬头盯住林皎月:“姐,你也,你也当一当孬种,别同那阉人闹起来,你忍着,先忍着。”
少年喉头哽咽,颤声道:“你等我,我一定救你出来。”
林皎月抿唇,点头笑得泪水涟涟。
大婚将至,一切都显得十分匆忙,大姑娘林妙柔的亲事也堪堪定了下来,果真同前世一样,与宣平侯府结亲。
伯府里众人嘴上笑着说喜事将近,内里则不知骂了多少遍死阉人折腾人。
原因无他,大姑娘的亲事这遭来不及,但二姑娘是同三姑娘前后脚定亲的,为了显得前头起码还有个姐姐成婚了,同宁王府的婚事也打算在同日操办起来。
两桩大婚一日举办,周氏成了府里最忙的人,可她的嫡女要去作世子妃,再忙她也喜气洋洋。
反观小院中,沈姨娘的啼哭就没停过。
终归是没逃过,她的女儿怎如她一般苦命……不,比她更苦命,要嫁个阉人呢?
而且女儿这些日子似乎比原来更加懂事沉静了,便越发显得这桩婚事荒唐!
林皎月这几日做的事,便只有不停地又哄又劝,除了母亲,更有惊愕痛心的祖父。
林劲松险些就要进宫退婚了,还是林皎月跪地拉住了他,忍着泪,口口声声笑说着,孙女不委屈,是孙女愿意的。
她不傻,虽说是贵妃赐婚,可背后若无圣上首肯,贵妃也不会当这个出头鸟,祖父贸然前去,不是找不痛快吗?
而且若是惹恼了顾玄礼,他会不会杀了祖父呢?
她不能拒婚,不能逃婚,甚至连不情愿都不能表露。
林皎月将所有的委屈都吞进肚子里,跪地不起,直劝得祖父老泪纵横,最后无法,林劲松攥着孙女儿的手,哑声道:“那便还有一个法子,只是有些委屈你。”
林皎月认真听着。
“终归你同你二姐一道出门,”昔日也曾风骨铿锵的南坪伯深吸了口气,
“只要不是那阉人亲自上门,你就,将排场弄得简单些,别叫人注意,待日后有机会你再回来,祖父拼了老命,也给你将名声挽回来。”
婚事已成定局,老人家只想给孙女留些体面,想着待她日后有机会回来,还能抹去曾嫁给阉人这一遭事。
有些自欺欺人,可也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法子了。
林皎月点头笑道,孙女听祖父的。
左右周氏也不会给她置办多少嫁妆,笼统几个破箱子,只要不是顾玄礼亲自来,就抬着那几件破物什,跟着她从侧门出去,也清清静静。
倒是没想成,陆盼盼竟悄悄派人来给她添了些妆,不算多贵重,但起码凑足了数,这份突如其来的情意林皎月也记下了。
到了成亲当日,果不其然,探路的小厮回来报,城东的督公府一丁点儿动静都没,依旧只有贵妃娘娘派了几个人来,那些人才不管林皎月要走哪条道,甚至听闻她要低调出嫁,还求之不得。
沈姨娘又落了泪,低声咒骂杀千刀的死太监,要娶她女儿还不来接,这是要她女儿上赶着自己进太监的宅子啊!
林皎月赶忙止住母亲的话,勉强笑说大喜的日子,母亲别哭了,回头示意喜婆与阿环继续给自己上妆。
其实这样更好,林皎月想,顾玄礼不来,自己便少同他相处一路,也少忐忑一路。
镜子里的少女面容明艳却平和,喜婆绞面时怕她疼,特意提点了,没想细绳上脸时,这娇女竟倒一声未吭,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皱。
不愧是要嫁给九千岁的姑娘,喜婆心中感叹。
林皎月却不似喜婆心中所想的看淡,她只是在回忆前世,那会儿她穿着从锦绣阁赶工定制的华丽喜服,连头上的凤冠都精巧仔细,镶了十八颗拇指盖大的东珠。
因着她要嫁的是宁王世子,哪怕做妾,以后也能抬成侧妃,所以周氏纵使不愿,还是替她好好拾掇了,叫她扬眉吐气,心里好不快活。
谁知命运就是这般离奇,起初多高兴,后面便有多痛苦。
现如今,林皎月看着镜中的自己,容姿娇艳,只是有些憔悴,但被她勾唇笑笑便能掩饰。
身上的喜服是从库房里匆忙挑了块还凑活的红布做的,她怕顾玄礼看到之后不满意,熬了几晚,在上面绣了些花鸟,堪堪能入眼,头上也再无奢华装饰,唯有一根段贵妃赏的红珊瑚钗子,能衬一衬喜庆。
林阆站在一旁,红着眼,攥紧了拳头一语不发,直到宁王府接亲的仪仗响来,他们这屋里也才被打破了寂静。
林皎月也要趁这个时候走了。
出门前,林阆叫了一声阿姐。
林皎月回头,看见林阆咬紧了牙,唇语轻颤,你等我。
林皎月险些落泪,努力憋回去后笑着冲他点点头。
晚春怡人,万物澄明,李长夙一袭红衣进了南坪伯府,还未至林觅双的院子,便见到了一身红嫁衣,孑然迈过长廊的林皎月。
因着顾玄礼没派人来,她在府中连盖头都没戴,动人心魄的面庞将周围群芳一度艳压。
还是喜婆叫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在周围的欢声拥簇中,将心头的复杂压了下去。
而此时的京城远郊,半面俊容都被鲜血染红的顾玄礼深吸了口气,往眼前已经看不出形状的尸体上又插了一刀。
从京中匆忙赶来的蕃子勒紧缰绳,匆忙下马跪报:“督公!京中埋伏好了,就等今晚咱们回去收网了!”
顾玄礼嗯了一声,将刀又抽回来,带出几块碎肉,看得身后之人眼角直抽抽。
为了彻底拔除厂卫司里的钉子,他难得忙了起来,身边的人也跟着他连轴奔袭了半月多。
“可还有其他事了?”他不咸不淡地又问了句。
蕃子想了想,道:“今日南坪伯府有喜。”
顾玄礼微顿:“哪个?”
蕃子想起自己出城前,匆匆看到的宁王府仪仗,便回:“宁王世子迎娶伯府二姑娘。”
然后没说其他。
顾玄礼挑眉,还想再问两句,咱家那未过门的小夫人,今日可顺利逃婚了?梅九那边突然报来新消息,他便忘了这茬。
确实,没什么好问的,那丫头一看就聪明胆大,但凡聪明胆大的,都知道不该往他这儿凑。
作者有话要说:小顾:但凡聪明胆大的,都知道不该往咱家这儿凑
皎皎:那我走?
小顾:回来!小夫人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