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建隆二年,春。
南坪伯府门庭若市。
老南坪伯一手丹青栩栩如生,深得圣上称赞,是故伯府中人,皆爱风雅。
二月十五花朝节,除却祭拜花神外,府内年年都要举办个花朝盛会,赏花饮茶,射笺赋诗。
穿着件荼白绣繁花抹胸、镶银丝的收腰拽地薄裙,外罩湖绿薄纱褙子的少女,便懵懵懂懂醒在了雕梁画栋、花藤垂落的回廊中。
她起初下意识伸手往前一抓,抓住了朵垂落在身侧,还没绽放完全的花苞,便怔住了。
月门下正走来个丫头,端着碗姜茶,见她懵懂模样便知是刚眯醒,赶忙放下姜茶,慢跑过去扶起少女:“姑娘怎在这儿就睡着了呢,不说今日府里人来人往的,天还有些凉,冻着了可怎么办!”
却听得少女唤了声她的名。
阿环一愣,探头问:“怎了?”
便见姑娘红了眼,转过身上下打量了自己好几眼,似乎难以置信,突然又猛地抱住自己,像做了噩梦惊醒的孩童般,紧紧倚着她,断断续续抽噎着,一遍遍地叫着,阿环,阿环!
林皎月如梦初醒,她竟真的回来了!
那一口鲜血喷出,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瘫软了下去,精气神儿全没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几近于无,可万万没想到,再度睁眼,却回到了伯府。
彼时她还是未出阁的少女,阿环的腿也未被打断,那岂不就是说,弟弟还还活着,祖父还活着,母亲还活着吗?
她激动地抱着阿环,雪白的面颊染上红晕,简直不知要说什么,阿环以为她被魇着,连连安抚了好几声。
林皎月生怕这是场弥留的梦,生怕等她下一次闭眼,一切就重归寂暗,于是她赶忙松开阿环:“我要去看看母亲还有阆哥儿。”
哪怕是场梦,她也要完完整整地做完!
阿环笑着拽住她:“姑娘,您是不是睡忘了事,今日花朝节,沈姨娘担心小公子冲撞了贵人,特意带他出府去玉佛寺烧香啦。”
林皎月一怔。
花朝节?
她似是想起什么,蓦然低头看向自己的衣着。
她如遭雷击!
花朝节。
不正是她故意落水,设计李长夙救她的那日吗?
林皎月眼瞳震动,手脚冰凉,努力回忆起起那日,李长夙被她使了借口,骗去湖边。
自己这身衣服也是今日特意挑选的,不是浅色就是薄纱,落了水,便会被沾湿得几近透明,届时湖边只有几个不通晓水性的丫鬟,她求救于李世子,他便会迫于形势,不得不下水来救她。
那时的阿环还不知林皎月筹算了什么,得她提前的命令,会领着一群夫人走进园子,便恰好撞见他们二人衣衫不整地搂抱在一处……
而现如今,她正担心倒春寒,入水会落下病根,才叫阿环提前去煮一碗姜汤端来。
再者,也是支开阿环,提前去湖边探勘一番,随后才来了园子外面的回廊稍作休憩。
诸多她自己都记不清的细节,却被这“梦”清晰重现了,并非是多精妙的设计,如今看来处处都是错漏,可当时的自己孤注一掷,铁了心要攀上李长夙,根本都没考虑其他。
她有几分相信了,或真是怨念难散,让她回到了抉择命运的当日吧?
阿环将姜汤端来:“姑娘先趁热喝了吧。”
林皎月迟疑了一瞬,随即笑着接过:“好,穿得少,还是得靠点热姜汤才暖和。”
不论是梦还是真的回来,她都不愿再重蹈覆辙,也不愿叫爱她的人担心了。
喝了姜汤,她便打算离开——什么宁王世子李长夙,今日的花朝会她不伺候了,她定会老老实实避开他,成全他的端方品质。
“姑娘,您要去哪儿?今日来的客人都在花园中。”
那是相反的方向。
林皎月转身笑了下,脸颊露出两个梨涡:“府中今日来了这么多人,也不缺我一个,我们去梅园找祖父吧。”
见着林皎月的笑,阿环实打实愣了下。
前些天姑娘不知在府内听到了什么,好多日都沉着脸,整个人阴云笼罩,如今她重露笑容,叫阿环也跟着高兴起来。
“好!”
重回南坪伯府,林皎月心中感慨万千。
这是她的家,也是前世,她梦回千百次的地方。
前世的后来,她都不记得自己哭喊乞求了多少次,可直到李长夙大婚前夜,她咳血至死,也没能回来。
好在如今,终得圆满。
林皎月迫不及待地去往梅园,这府内,除了母亲与弟弟,便是祖父对她最好。
祖父是个温和的人,不因她是庶女就苛待于她,甚至还教她练字丹青,她喜爱的绣花图样,有不少都来自于祖父的提点。
前世最遗憾的便是未能陪伴家人,连祖父弥留之际,都不能于塌前侍奉。
虽说她也曾疑惑,祖父身子一贯硬朗,怎得会忽而病逝,但既然时间重来,她必然要好好尽孝,能预防便预防,叫祖父颐享天年。
这般想着,林皎月面上的笑容越发轻松自在起来。
仿若一只被囚于笼中的雀儿,终于闯出了笼门,飞进了广阔的天地——
“多谢南坪伯指点,晚辈受益匪浅。”
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叫雀儿的翅膀瞬间僵硬,险些从天空坠下去。
林皎月脚步猛顿,难以置信地看见李长夙从祖父的屋里走出来,须发花白的祖父还笑吟吟地同对方寒暄:“世子画艺精湛,我这老人家谈何的指点呢。”
说着,祖父余光瞥见林皎月,笑容便更热烈了起来:“月儿来了。”
林皎月立刻察觉,李长夙也朝她看了过来。
“世子,这便是我伯府的三姑娘。”南坪伯满是笑意地介绍了一句。
重见祖父的欣喜还未修复她千疮百孔的心,前世的所有恐惧和怨憎却却已都涌上来。
她这一遭重生,当真匆忙,仿佛死之前才恨恨地瞪过李长夙,眼一闭一睁,又重新瞧见了,丝毫没有给她缓冲的时间。
她僵硬地想,明明避开了池边,怎还会碰见?
可她也谨记着,如今还未踏错那步错路,她还有得选,对着李长夙,尚不必惊恐。
于是林皎月硬生生撑出个得体的笑,忍着颤抖,一步一步朝两人走去。
“祖父。”
她缓缓行了个礼,得体庄重,声音也如莺啼般悦耳轻盈,叫李长夙原本已经挪开的目光又重新看了过去。
少女肤若凝脂,吹弹可破,应已过了及笄之岁,一头墨发挽起了个朝云近香髻,簪着朵鲜嫩的衔叶粉桃,一双潋滟的眼眸亦如三月新桃初绽,蒙了层暧昧水汽,却依旧难掩蕴含的缱绻旖旎。
他心想,这南坪伯府的三姑娘,出落得越发明艳动人了。
南坪伯笑了笑,给她介绍了下李长夙,林皎月不敢直面对方,只稍稍侧着面容,行了个礼来。
她身段纤弱,穿的亦是色浅且柔软的衣裙,薄纱的湖绿色褙子在背后万紫千红的花丛衬托下,更显出一抹别致的优柔风情。
李长夙顿了顿,回以拱手礼。
林皎月不愿与这人多接触,甚至于听到对方温和的声音,她都毛骨悚然,如遭蚁噬,脑海中只有他冷待自己,嘲讽自己,甚至当王府的奴仆欺辱她与阿环时,他也只怀疑是她红杏出墙,满眼凝冰的神情。
可她算不得聪明,也没什么权势,恍惚重生,乍然重遇李长夙,压根想不出多少精妙的报复手段。
甚至于,她想,前世种种,多少有她咎由自取的缘由在,若是这一世她避让了,李长夙也不来招惹她,或许她也能摒弃心魔,将有限的精力放在家人身上,而非拘着过去不放。
她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将自己从曾经的万劫不复中抽离出来,告诫自己——
起码此时,不可以卵击石。
眼见祖父与对方似乎还有得聊,林皎月只好同祖父说,她只是路过来看看,这就回去了。
可谁知,前世避她不及的李长夙却道,他也要告辞了,正好烦请三姑娘带个路。
林皎月心脏一紧,下意识朝祖父看去,希望祖父能替她呵斥一顿这个不通礼数的外男。
谁知祖父却只是乐呵呵地看着,林皎月又不好改口说她要留下陪祖父,否则厌嫌的态度便太明显了。
对着李长夙,她始终忌惮着,且无能为力着。
阿环在梅园外才等了一小会儿,便见她们家姑娘出来了,她还没来及诧异,便见到姑娘身后还跟了个陌生的外男,当即更惊,却还是很快跟了过去,不说二话替姑娘撑起架势。
身边又来了个人,林皎月便稍稍缓和了情绪。
李长夙见她僵硬的身躯适才放松,心中的狐疑更甚,忍不住问了句:“三姑娘,在下先前可曾无意间冒犯过你?”
阿环暗自诧异地看了眼这人。
林皎月立刻垂眸回道:“不曾。”
“那三姑娘为何对在下……似有些,拘谨?”李长夙拿捏了下用词,打趣似的问道。
林皎月袖中手指微僵,只轻声回道:“伯府规矩森严,我自小便未见过多少外男,若有冒犯,还请世子见谅。”
李长夙顿了顿,倒是无话可说,否则就显得是他逾越了规矩。
只是他仍忍不住又看了那少女一眼。
林皎月压根不想知道这人在想什么,她低眉顺眼乖巧异常,对方不起头,她便不开口,将人引导会场园子的墙外,她恭敬地行了个礼便立刻离开了。
阿环看了眼身后若有所思的宁王世子,笑嘻嘻地跟上林皎月,小声问:“姑娘是害羞吗?”
才怪!
林皎月忍着心中的强烈不适,只觉得额角青筋一抽一抽地跳,前世临死前那种濒临窒息的痛苦似乎再度袭来。
“别瞎说,若有旁人问起,千万别提到今日我们碰见了!”
她的语气有些凝重,阿环一愣:“为何?我正巧听说,二夫人打算替府里的三位姑娘相看呢。”
若姑娘真得了这位世子青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林皎月心头微沉,扭过头十分认真地同阿环说:“总之听我的,咱们千万不要同宁王世子扯上关系……呀!”
话未说完,她拐角便撞上堵结实的“墙”,砸得鼻梁酸软,眼尾瞬间被染红,晕了水光。
阿环赶忙扶住林皎月,林皎月痛得泪眼汪汪,刚想问谁啊在拐角也不做声,抬眼,被一双如雪夜般,冷傲又凛冽的凤目止住了声。
身形高大的男子肩上挂了件玄色薄披,伸手漠然抵住林皎月时,露出了内里穿着的靛蓝绣蟒曳撒,袖口束得很紧,腰间系着同色纹金边的束带,将他宽肩窄腰的身躯勾勒得明显,华贵又充满压迫性。
今日花朝,这人却未簪花,只将黑发全罩在乌纱冠下,毫无保留地露出那张相比女子都毫不逊色的俊美容颜。
对方慢吞吞收回手,高挺的鼻梁上,投来含着煞气的视线,如刀一般,上下打量过林皎月,如在她身上寸寸刮过。
林皎月差点连呼吸都顿住。
明明不知对方身份,她却觉得,这人似乎……比李长夙还可怕。
作者有话要说:顾玄礼:啊,是小夫人——
林皎月:啊,是个可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