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克拉维娅陷入到一种奇异的感觉之中。
绸缎般柔和的光线从远方的天际中倾泻而出,她仿佛是尾搁浅在礁石上的鱼在涨潮的瞬间重现活力,再带着被烤到炙热的鳞片重新潜入冰凉平静的海底。流动的光晕轻柔地包裹住她,旷野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聚拢,细致地编织出茧房,她沉浸其中,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安宁。
生机的韵律与心跳同频,粼粼的节奏抚平风暴的线条和棱角,疲倦与恐惧远去,珍珠在贝母隔绝一切的阴影最深处孕育。陌生的符文从眼前划过,她竭力去认却毫无所获。世界忽然开始轻微地晃动,她似乎听到自己的名字在被谁一遍遍呼唤……
克拉维娅……克拉维娅……
这大约是个难得一见的梦境。
她沉醉其中,全然不知自己在现实中高烧不退。
浸过冰水的湿毛巾在她的额头上飞快升温,常用的退烧方法在她身上无一奏效。
她以为自己平稳地睡着,然而实际上并非如此。
“克拉维娅?克拉维娅?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帕利希提发现她毫无反应后越发焦急。
他拿来数只退烧的药剂试图兑在一起给克拉维娅喂下,某道声音却从床头的魔药笔记中传出——
“精灵,我劝你最好别这么做。”
谁?!帕利希提的手中刹那间幻化出短剑。
笔记一唱三叹:“朋友,你难道不想让她好起来吗?喂——你——”
锋利的金属剑刃抵上它的封皮,帕利希提脸上的表情称得上可怕。
笔记却全无被威胁的自觉,它贴着床头小心翼翼地挪动,尝试找出一个舒服的姿势:“哦哦哦不要激动!!!朋友!拜托你小心着点,这本魔药书我很喜欢——虽然即使我不喜欢也没得选……你不问问为什么?”
无人说话。
精灵的周身有成群的元素匀速流动,这幅场景在普通人的眼里可能充满美感,但只要稍稍对人类以外的其他族群有一些常识,就会知道这是释放杀伤性法术的前兆。
显然,附在笔记上的东西知道这一点。
它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选了一个相当不合适的时机开启话题。求生欲促使它在开口前甩掉那些花里胡哨的腔调:“她在觉醒。”
觉醒——这可不是个常用的词汇。
在纳提斯大陆上,这个词甚至可以说是某个族群的专属用语——女巫。
不同于在人族中传播广泛的谣言,女巫并不是那些和魔鬼勾结后放任自己堕落的女人,事实上,她们是一个区别于其他种族的,单独的族群。
另外,女巫其实极少离开族地四处游荡,她们可能性格古怪或者行为孤僻,但那也只意味着她们喜欢给自己找一个清净难寻的地方建造房屋居所。教廷曾经审判的诸多“女巫”,绝大多数都只是无辜的,懂一点药草的人类女性。
而克拉维娅的高烧则是觉醒时常伴的症状。
此时,魔药不但不能起到应有的退烧作用,反而会限制甚至抵消她本应获得的魔法技能。做个有些牵强的比喻,例如一只蝴蝶正在艰难破茧,旁观者倘若出于好心帮它剪出豁口,那反而是在办坏事——它的翅膀将因为这点善意失去力量。
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她自己醒来。
帕利希提暗暗松了口气,好在教廷已经覆灭,否则他们绝不可能像现在一样,在斐琅罗城里平静生活。
如果那帮神官还在,精灵倒还好,尚不至于沦落到东藏西跑,但克拉维娅的境遇就难说了。不仅掩藏住“女巫”的身份要费非常多的力气,单是“魔药师”的名头就足以让她万劫不复——教廷不允许制药的知识流落在外。
那其他种族需要治疗怎么办?
不怎么办,教廷眼里除了人族其余都是异端。被光明神抛弃的劣等生命,怎么值得费心思去救治——地精是被诅咒的可怜虫,兽人和人鱼是脑子不灵活的半野兽,法师是人族里一心追随黑暗的背叛者,女巫是自甘堕落的放荡之人,龙和恶魔更不必说,那是天生的邪恶与混乱之辈。
精灵呢?精灵最初是教廷的宾客,后来因“执意信奉自然,不敬光明神谕”和神官们割席,然而向来睚眦必报的教廷却没发布神谴令,相反还一直表现得客客气气。
既然如此,人族总该好过了?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准确来讲,人族内部也分三六九等。国王和贵族们自不必说,不但坐拥充裕的药水,假如嫌弃它们滋味难喝,甚至可以请来红衣主教施展光明治愈术——只消稍等片刻,柔和的光芒就会带走所有病痛。
普通人却没有这样的好运。
贵族们能够用最纯粹的药剂涂抹唇畔轻微的干裂,无权无势的重症者耗尽家财也只能在黑市上换来不知稀释了多少倍的希望。
为什么去黑市——教堂的药剂早已被各级行政官员垄断,没人想把救命的东西分享出去。
更何况失去生命的只是草芥般的、随处可见的平民。
面对着枯槁的尸体,神官和贵族们众口一词。
他们敷衍地流下眼泪,感慨那些无常而严酷的命运。
命运。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光已然大亮,克拉维娅仍然没有醒来。
魔药笔记半摊在桌子上,天知道一本书是怎么做出这样慵懒的姿势。它偶尔开腔想要聊两句,都被帕利希提简短地敷衍过去。
它摆弄着书页:“朋友——你何必这么紧张?论起来生死攸关的是我才对。她若不能成功觉醒,那我才是真的要消散在大陆之上。”
帕利希提闻言转过头:“承认了?你和本源之书是什么关系?亦或,你就是本源之书?”
笔记本的动作凝固了。
半晌,它“啪”的一声将封面合拢,闷闷不乐:“这只和克拉维娅有关。”
外族怎么能随意窥探女巫的秘密。
“什么事和我有关?”
克拉维娅睁开双眼。
一书一精灵瞬间凑到她面前。
“或许我能先喝杯温水?”面对此情此景,她有心想询问些什么,却只觉自己的嗓子干渴异常。
帕利希提起身去拿。
“对,对,你快去,快去,”笔记的虚弱一扫而空,颐指气使的样子活像是宫廷剧里最能拜高踩低的大内总管,“克拉维娅~克拉维娅~你感觉如何?你——”
克拉维娅伸出手指将这本谄媚的魔药笔记顶开。
她对这个陌生的声音有本能的亲近,但是穿越到纳提斯大陆这么多年,谨慎性原则告诉她,想要不翻船,就千万不要因为莫名的好感而放下警惕。没来由的感情通常都是骗局。
尽管帕利希提没动手——这一般意味着没什么威胁,但小心一点总没错处。
笔记灵活地转身回顾,确认精灵已经离去后再次扑过来。
克拉维娅感到自己的思维中有什么在轻轻震颤。
她随意想象出一扇门,而后飘渺的颤动声落到了实处,发出“咚咚”的敲击声。
门的对面没有危险的预感。
她伸手将其推开。
房间中安安静静的,她躺在床上,看似在休息,大脑中却灌进了笔记的声音。
【克拉维娅。】
嗯?这不是仙侠传奇中常见的的识海交流吗?没想到西幻世界观里也能这么搞。
【你说。】
笔记反而震惊了起来。据它所知,上一个享受这种待遇的是教皇,联络的另一端是光明神——换言之,这属于神术的范畴。它本想用震慑性的术法赢得谈判的先机,可她的反应竟然如此平淡,甚至丝毫没有动容。这还怎么继续?!
【你怎么不惊讶……被法术吓傻了吗?】
她不屑一笑,小说里这样的套路多的是。
【就这?】
它一脸凌乱,哗啦啦地把自己从左翻到右又翻回来。
克拉维娅冷眼旁观它发疯。她并不着急询问,从醒来开始,她脑海中便渐次浮现出清晰的影像——可以理解为传承,但这些记忆也仅限于女巫族群内部的一些常识。她还接收到一种全新的字符,“我能理解”,她这样想到,只是符文未免太过模糊,假如再靠近一点点……
乱翻的书页终于停了下来。
【好吧,好吧。该说不愧是族长吗?您可真是非同凡响。】
她施施然从庞大的传承中转回注意力。
呵,连回嘴都要想这么久,它看上去可不太聪明。
不就是阴阳怪气吗?
我也会。
【怎么敢和本源之书相比较呢?菲埃特,您认为我说的对吗?】
笔记——或许称为菲埃特更恰当——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随后炫耀性地抖了起来。
【等一下。】
克拉维娅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我怎么就变成族长了?而你,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好似一个被戳破的皮球,它迅速萎靡了下去,哼哼唧唧地在被子上翻了个面。
菲埃特是女巫族群的本源之书。在纳提斯大陆,所有的女巫的“灵”都是从它的扉页上诞生的。对于女巫而言,“灵”即生命。
记忆中有关菲埃特的部分格外清晰。她“看”到它结实的浅褐色皮质封面,其上罗列着暗含规律的符号,封皮的四角处有描画精细的金质花纹,还有三块不规则的几何图案堆叠在中心区域。乍看上去只觉得这些图案的颜色异常混乱,观察得久了却又隐约地体会到“秩序”。
整本书给人的观感就是芜杂与整洁并存,它的形成应当是遵循某种规则或法令的结果。总之,它的形象向来光彩照人,是那种随便一打眼就知道“绝非凡品”的特别。并且,它常常与族长形影不离。
活得像个寄生植物,克拉维娅暗暗吐槽。
不过它现在的情况可与记忆中那副威风的样子相差甚远。它大约是被腐蚀性的法术甩了个正着,即使附着在克拉维娅的魔药笔记上,翻动时也还是能够看到它内部破破烂烂的纸页。
她骤然紧张了起来。
破成这副德行……
【我笔记上那些辛苦收录下来的配方还在吗?】
菲埃特没有给她查看的机会,它蹦跳到桌面上的动作像条灵活的鱼。
【还在——都在——】
大概是被自己的处境戳痛,它的声气急转直下,宛若被踩到尾巴的猫。
一反开始时慢悠悠的炫耀感拉满的德行,它变得急躁起来。
【别关注这些琐事了,在精灵回来之前我必须把更重要的情况告诉你、也只能告诉你——精灵没回来是因为思维沟通的速度比言语交谈快很多!离他下楼才刚过去半分钟!你应该没有别的疑问了,那么接下来就不要再打断我!】
克拉维娅没想到谈话这么快就进展到了核心内容,她还以为菲埃特要再着兜兜圈子。
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她悠闲地倚靠在床头的软枕上。
……
作者有话要说:克拉维娅(不屑.jpg):
还以为多厉害。就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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