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我的小媳妇儿!”
“不是?”鹤发小老头拌着伤药,神色狐疑,“当真不是?老夫瞧你方才焦急慌张得紧,抱着人不肯撒手,还以为……”
不过那女郎头发披散着,确实也瞧不见,人是否绾了妇人髻。
“难道看岔眼了?”他低头自言自语咕哝道,“瞧着毛手毛脚的,还以为是个成婚不久的愣头青呢……”
“你,你血口喷人!”贺青耳朵尖,一听直接不干了,蹭地站起来,“老子才十八,尚未婚配,你这老头怎的张口就来!”
“年轻人,静静心。”他按住人,不紧不慢地给疼得呲牙咧嘴的少年郎上药,“火气不要太大嘛,容易伤身的呀。”
完了补充道:“你到老了就知道了,这肝火太旺呀,不好。”
枯瘪的手抹匀黑乎乎的药膏,又问:“那你与这女娃娃是何关系,兄妹?”
瞧着关系还挺亲密的,又是喂药又是捻被角,这小子看上去也是个臭脾气,做到这份儿上,估摸关系也亲近。
老大夫心想,应当八九不离十了。
“什么兄妹!”贺青见他越说越离谱,站又不好站起来,只能憋屈地冲着墙道,“老子是见义勇为,把她从大火里救出来的!”
听语气还挺骄傲。
老大夫动作一缓,笑呵呵道:“你们不熟悉呀?”
“嗯,不太熟。”贺青肯定地点头。
“哎呀,不太熟啊。”老大夫摇头一叹,也不知在叹什么。
他慢悠悠收拾好手中的物什,阴阳怪气道:“又搂又抱的,便宜都被你小子占尽了,你自是‘不太熟’。”
走之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白吃豆腐占便宜,如今的后生,唉!”
贺青一噎,“谁占……”
便宜了……
但话说道一半戛然而止,他的脸色猛地一变。
是的,他想起来了!想起那日在太守府,浮光交错中,少女踮脚,将褪去的衣衫挂在雕花屏风上。
而那片欺霜赛雪的肌肤,如同冬日里洁白无暇的雪粒,在他抬头之际,毫无预兆地落入他的眼眶。
一闭眼,雪粒便融化了。
心中发震,他觑着榻上那张没有丝毫防备的小脸,竟有些发虚起来。
他焦虑地咬起手指甲,在小小的内室里来回踱步,眼神频频往榻上酣睡的人身上瞟去。
内室药味浓郁,一声嘤咛骤然溢出,贺青的心也紧跟着一跳。
待看见只是她纤细的手从被褥里挣出,人却未醒时,他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走上前,刚想捏着她的手腕塞进褥子里,脑子里又想起那小老头那句“占尽便宜”的话……
纤细的胳膊白得刺眼,他颇为烦躁,别过头,直接隔着上层的被褥,将那只雪白的胳膊拢了回去。
做完一切,他直起腰,瞧着榻上依旧酣睡的少女,嘴微抿,脸色阴晴不定地来回变换着……
***
秦芷瑜是在一阵细微的哭泣声中醒来的。
她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雕刻着美人泛舟之景的床顶。
脑袋有片刻空白的浑沌,半响,记忆才渐渐回笼……阴暗发臭的船舱、突如其来的大火、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最后,定格在少年坚毅的下颌。
她动了动眼珠,朝哭泣声传来的方位寻去。
“桃柳……”她看着跪趴在床沿埋脸哭泣的小侍女,轻唤了一声,可喉咙却像是突然间被人猛力撕扯,疼得她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那哭声一顿,桃柳抬起两只肿的跟核桃似的眼睛,泪眼婆娑地趴过来。
待确认自己没听岔,自家姑娘确实醒过来了,她激动转过身,忙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猛磕头。
“感谢如来佛祖,感谢观音菩萨,感谢灶王爷,感谢关二爷……”她嘴里念念有词,“感谢各路神仙保佑我家姑娘,到时候桃柳一定拿些好吃的去庙里看望您。”
说罢,她转过身来,待看到榻上憔悴的少女,“呜”地一声,眼泪又下来了。
她拉着秦芷瑜的手委屈道:“姑娘,您可算是醒了,吓死桃柳了……”
她是真的怕。
她待秦芷瑜的感情自然是不同的,她打小家里就穷,不到五岁便被家里卖出去。
买主是个杀猪的,买她来是要她给自己拖着两根大鼻涕的傻儿子当童养媳,喝了酒后动不动就对她拳打脚踢,不仅说她“贱命一条”,要她干脏活,还总给她吃馊了的饭。
记得有一回,她就是饿得昏了头,烧饭的时候偷拿了块土豆饼子,就被人领着头发拖出来当街暴打。
也就是那天,被打得两耳嗡鸣、头破血流之时,她在乌压压的人群中恍惚地看见一个漂亮的小仙童。
小仙童让家仆花了很多钱买下了她这条“贱命”,将她拎回家刷洗干净,不仅给她饱饭吃,还教她读书认字。
那可是读书认字呀,她们村李财主家的儿子才有这待遇呢!
她想,她大概上辈子是真的积了德的。
所以,她是真的怕,怕姑娘有个万一……当时在寺庙中疯找的时候就在想,如若真有个万一,那、那她也不活了!
“哭什么?”秦芷瑜轻笑,抬手抹去她的眼泪。
桃柳见她说话虚弱,一敲脑袋,快速将桌上一直温着的米粥拿来,“姑娘先垫些肚子,吃完咱们再喝药。”
秦芷瑜被她扶起来,靠在床榻上问,“他呢?”
“姑娘说谁?”
“我……是怎么回来的?”
“哦,是两日前有好心人传了信儿,说您在浝淮街上的医馆里,我与福叔便赶过去了。”桃柳一想到当时她那副狼狈的样子,眼泪又忍不住了。
她已经昏迷了两日了吗?
秦芷瑜就着她的勺子喝了几口粥,便摇摇头推开了。
“这几日,外头如何了?”
一谈起这件事,桃柳就恨不得将这些拐子千刀万剐,“那些孩子每日都去击鼓鸣冤,反正事情已经闹开了,我就不信那几个贼人能逃得了!”
她恨恨道。
秦芷瑜看着褥子上茶色的绣花,思忖道,江夏郡往来的商人多,港口每日都有船进进出出,这世间最遮不住的是百姓的口舌,消息应当很快便会传到京里。
“这几日有人来找过我吗?”她抬头问。
“好像顾太守家的夫人来看望过您两次,都被舅老爷和老夫人挡回去了,怕打扰您休息。”
“舅舅回来了?”秦芷瑜讶然。
“嗯,就在那日……唉,不提那些糟心事儿了,姑娘,我去给您拿药来,顺道把您醒来的事告诉舅老爷他们去,他们定然高兴。”
桃柳刚要起身,却被秦芷瑜拦下了。
“今日也不早了,莫要打扰他们歇息了,明日再说罢。”
桃柳“哎”了一声,见秦芷瑜还要讲话,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我知道,还要加一碗蜂蜜水。”
秦芷瑜讪讪放开她,直到房门阖上的声音响起,她才回神。
“这丫头。”她望着床顶,悄声道,“若是被阿娘知道了,我喝完药还要喝蜂蜜水,又该说我了……”
就在这时,桌上的烛光似吹到了风,突然间剧烈摇曳起来,屋内一时忽明忽暗。
窗户处传来“啪”的一声,少年独有的声线从房内响起——
“说你什么?”
秦芷瑜吓了一跳,指尖揪着被褥,“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