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手下再来禀告时,便发现自家主子在茅屋前杂草丛生的野地里一个人划着拳,拳风凌厉,虎虎生威。

看是好看,就是划拳的人面色漆黑,表情狰狞,似是受了什么刺激。

此刻,他很不爽。

赵旭意识到这个问题后,突然觉得,要是自己贸然上前打搅挺没礼貌的。

正打算缩头跑路,便听见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从旁响起:“讲。”

赵旭一听这“有屁快放”的语气,立马识趣道:“江家的事有眉目了。”

贺青一听,眉梢轻挑,待听完他的话后,他思忖了片刻,决定还是自己亲自去一趟,嗯,偶尔要放放风,换换心情。

这梦,是断不能再做了。

***

杜玉昙说,她与江石,是几年前在南街巷口处,一个卖豆花脑的老妪的摊子前相遇的。

这豆花脑摊子摆了好多年,然而眼前这位年轻的书生,她还是头一回看见。

老妪的豆花脑只卖两种口味,甜的加一勺浓浓的红糖水,咸的淋上一层卤,佐榨菜与葱花,一个甘甜,一个香咸。这两种口味她都尝过,爽口嫩滑,滋味皆是极好的。

但书生不同,他站在摊子前,与一堆食客争论——咸甜豆花脑,哪味更正统。

“《书》中有云,咸有一德,允厘百工,庶绩咸熙。”书生气红了眼。

“你,你这是狡辩!”有食客不服,此“咸”与彼“咸”岂可一样!

“《国语》有云,小赐不咸,独恭不优;不咸,民不归也。”

“《诗》中又有云,周邦咸喜。克咸厥功。”

“清白豆腐,岂容红糖玷污之?天地大无耻,正义死节,当在今日!”书生怒道。

杜玉昙还是头一回见到,为一碗豆花脑争得面红耳赤的人。

她在后方听了许久,趁两队人马歇息的间隙,朝老妪小声道:“阿婆,我要一碗咸豆花。”

书生错愕回头,四目交汇。

杜玉昙不自在地垂下头,与小翠拿了豆花便匆匆离开了。

再见时,因为一块被风吹走的绣帕,两人搭上了第一句话。

书生叫江石,人如其名,像山石一般固执。

他不常来,他要考功名,杜玉昙也不常来,她要跟母亲学女红,习管家之道。

有时遇上了,两人会背对背小声说上几句,倘若没有遇上,杜玉昙也如平常一样,点一碗咸豆花,安静地吃完,便与小翠离开了。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们渐渐有了默契,似乎有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情愫隔在两人之间,但无论是江石,还是杜玉昙,谁都没有去捅破它,只是来的日子更为统一了。

每月的初一与十五,包子刚刚热乎出炉的时候。

而今日,恰是四月十五。

秦芷瑜按照她说的,天一亮,便带着桃柳出了门。

她到的时候卖豆花脑的老妪刚刚放下挑担,包子铺的包子还在大锅上蒸。

老妪看到一位如天上玄女似的女郎在她的摊子前驻足,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赶忙将遮在墙角的桌椅板凳搬出来理好。

她谢绝了桃柳帮忙的好意,摆好桌椅待客人坐下,手往围裙上搓了搓,弯腰问道:“女郎是要咸口的,还是甜口的?”

秦芷瑜笑眯眯道:“甜口的。”

这豆花还没上来,便见到一个清瘦的书生样的男子走到摊前。

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长衫,是时兴读书人最常穿的儒装,模样周正,走动时衣袖显露棱角,似乎卷着一本书。

“阿婆,还是老规矩。”他在秦芷瑜对面不远处坐下,从袖中掏出书来,静静翻看起来。

“哎。”

老妪应了一声,将甜豆花摆在了秦芷瑜跟前。

今日出门她并没有戴上帷帽,秦芷瑜边舀着豆花,边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红糖汁配上豆花脑,确实美味,秦芷瑜忍不住想,要是将红糖换成蜂蜜,味道会是怎样的呢?

肯定更好!她可是个坚定不移的蜂蜜党!

她吃得秀气,可速度却不慢,没过一会儿碗就空了,而对面才刚摆上一碗热乎的咸口豆花。

差不多了,她起身,假装不经意间丢了帕子,怕他看不见,特意找了个刁钻的角度丢在他鞋面上。

“呀!”一声轻呼,可算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江石看着眼前的绝色女郎,微微一愣,但这愣住的原因,太半也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呼引起的。

顺着她的视线想看自己的鞋面,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放下书,捡起来递给她,“女郎,你的帕子掉了。”

然后便没了下话。

但秦芷瑜的目的已达到,她道了声“多谢”,便顺势坐到了他对面。

“郎君看的可是《考工记》?”她搭话道。

心里却有些诧异,《考工记》虽出自《周礼》,但这本书主要还是记载了先人在做工时遵循的规制与方法,涉及到房屋宫室、水利车舆等诸多工艺,实在算不得是本正经的科举考学书。

转念一想,他父亲生前是在工部任职的,爱看这类书册也正常,最重要的是,这不是正合她意?

她这次来,除了传信,还想从这位前侍郎之子口出探出点消息。

普光寺之事,她反复推敲过许多遍,总觉得当年江侍郎的死并没有那么简单,一个全程参与了修缮规划设计的副监,怎会如此巧合地,在寺庙即将竣工之际突然被山匪害了?

对面的人闻言,眼皮都没抬,舀了一勺豆花,淡淡“嗯”了一声。

见了他这一点儿都不热络的表现,秦芷瑜心中满意,于是便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往建筑方面掰扯。

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江石的话总算多起来了。

他皱着眉纠正秦芷瑜在工料定额上的错处,一板一眼道,工料定额与拨出的预算紧密相扣,像她这般儿戏,房屋迟早因人料矛盾而坍塌。

“那寺庙呢?如果要修缮一座寺庙,可供人规整的范围有多大?如若要大修大改,可是能行得通?”秦芷瑜委婉地切入正题。

江石并没有给她具体的答复,而是道:“须得看原寺庙是如何的。”

“倘若是荆州的普光寺呢?”问出后,她喉咙便有些发紧。

普光寺。

这几字对他而言很特殊,江石眉头微皱,没再说话。

秦芷瑜叹息,她还是太着急了。

一时无语,两人便这么坐着,桃柳立在一边拨弄指甲,旁边新鲜出炉的包子已经卖得只余下最后一屉,江石的心思终于不在书上了,眼睛时不时往巷口瞧。

“郎君吃完了,怎生还不走?”她故意问。

江石没理她,恐怕心里还在想,这不请自来的女郎何时才走,莫要打搅了这难得的日子。

这一眼又一眼的频率,恐怕都可以用“望眼欲穿”来形容了。

秦芷瑜也不恼大姐姐口中这块“顽石”的无礼之举,反对他的表现尚且满意,遂不再逗他,从袖中掏出那封信,推到他跟前。

“这是……”他惊愕地瞪大眼睛,嘴巴微张,模样看起来颇为滑稽。

秦芷瑜笑眯眯道:“我姓秦,是杜玉昙的表妹。”

他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仔细一瞧眼前眼生的女郎,倒还真与她有几分相似之处。

“那她……”他急问。

“她今日不会来了,至于为何没来……看了你便会明白。”说至此,她的声音低了下来。

还是她第一次给他写信。

眼前的男人欢喜地拆开信,可逐渐,面上的欣喜荡然无存。

他紧握着拳,脸上闪过悲愤,闪过愤怒,闪过自责,最终气得脸涨得通红,从牙尖挤出几个字:“欺人太甚!”

欺霸一个弱女子,乘人之危,简直无耻之极!

“你会带她走吗?”秦芷瑜问。

这话仿佛是道断桥路,眼前的男子双手颤抖,可却低着头,一个字也承诺不起。

就当秦芷瑜觉得不会听到他的回答时,江石终于松开拳头痛苦地闭上眼睛,声音艰涩沙哑,“若我说不会,你会不会觉得……我辜负了她?”

秦芷瑜摇头,“不会。”

江石不是个光脚的,他尚有寡母在世,尚有心中抱负未施展,在世上有牵有挂,叫他放弃寒窗苦读的十余年,抛下一切带着杜玉昙一道去私奔,便是叫他陷入不孝不忠不仁。

他父亲去得仓促,家中一夕之间败落,他尝过所谓人走茶凉、树倒猢狲散的滋味。

当初母亲忍着泪变卖了宅子与他回到了荆州,咬牙供他读书,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他身上,叫他一定要出人头地,叫那群白眼狼好好看看,不争脸面,也要争口气!

走?他能走吗?江石苦笑。

“我早知会有这样一天。”他缓缓放下信纸自嘲道。

杜家断是看不上他这落破户的。

可他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就因为他家中失势,就因为他无功名傍身,就因为他年少无财,自己心爱的女子便要被迫嫁给一个好色之徒,嫁给一个无赖孬种!

手又握成拳头,他的表情悲愤而痛苦,“再多等我一年,再多等一年……等我上了那金殿……”

上了金殿,榜上提名,骑着高头大马诚诚恳恳上杜家提亲,再风风光光将她娶进门,自此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可惜,对于杜家老太而言,真金白银,可比那浮在天上看不见又摸不着的前程来得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