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被嫩鸡蛋滚过的肿桃核儿眼已经大致恢复了。

太守府的人问起缘由,桃柳不好说自家姑娘为失而复得的佩玉喜极而泣,一来不好解释这佩玉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二来她看出她家姑娘不愿多提,只好胡乱驺了一句,说是被炭火熏了眼。

来问的人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回头还赠了一堆东西,可见这位顾夫人极会做人。

只有桃柳惆怅地想:哎,姑娘长大了,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了。

马车内,秦芷瑜垂着卷翘的长睫,怔怔地瞧着手中的这块玉佩。

她如何也想不明白,丢失了十四年的佩玉,竟会在这种状况下再一次辗转到自己手中。

那位置……想起他吊垂在空中震惊的神情,她忍不住“噗嗤”一笑。

毫无疑问,是他落下的。

佩玉通体翠绿色,色泽温润,质地细腻,细看便会发现其色泽过度自然,纯净翠中带黑,识货的人一眼便能瞧出这是块上等的和田玉。

玉是好玉,只这块佩玉的大小与旁的玉器略显不同,比女子戴挂在脖颈上的玉佩来得大,又比男子腰上系的佩玉显得小。

这不上不下的规格,乃出自她父亲秦尚书之手。

亲手绘的白芷花图纸,亲自雕刻的花卉纹理,再落下一个小小的“瑜”字。

可惜,这块佩玉在她两岁那年在上元节的花灯会上弄丢了。

没想到辗转后竟落到了他手中。

细瘦的手指划过白芷花卉的雕纹,划过角边的“瑜”字,最后落在中间那处有着明显断痕且被人用金子镶补过的那处。

补玉工匠功底扎实,将三块即将天涯永隔的玉块牢牢黏合在了一起。

被他弄的,她心想,原先她的那块可是好好的。

那双眼眸与记忆中的一样,却也不一样。

一样的是眼弧圆润,痣点眼下,凌厉的时候眼尾上挑,小痣也跟着跳起来,心虚的时候眼尾苦垂,小痣也跟着窝起来……

不一样的是这里头盛装的东西,一双是沉寂如古潭,饱经红尘沧桑带着孤狼的狠绝,另一双,却是意气风发带着少年的不羁与骄傲。

她更喜欢他现在的这双眼眸,肆意而鲜活。

她将玉放在心口,鸦羽般地长睫低低垂着,遮住了眼中的温柔缱绻。

这次,会不一样的。

在马车上静坐了一会儿,她撩开帘子,唤了车夫过来,对他耳语了一番。

等到杜玉昙上来后,才知杜玉梅已经被顾夫人派人送回去了。

“她闹了笑话,心里不开心也是正常的。”杜玉昙面有郁色,可仍是温和地与表妹细细道来。

“摔疼了,下回便会长点记性。”

秦芷瑜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想:被欺负了只知道哭唧唧跑了,和上辈子作得上天入地在后院大展身手所向披靡的“常胜将军”相差甚远。

“跑了也好。”杜玉昙牛头不对马嘴地接了一句,声音极轻。

秦芷瑜没听清楚,一转头,便见她情绪不高,与来时笑语晏晏的模样大相径庭。

杜玉昙年长她几岁,然而心思却浅,有什么事都能从脸上看出些端倪。

“大姐姐,可是宴会上有人欺负你了?”她没去参与这些吟诗作画的比赛,故而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但转念一想,脑中便浮现出一个人来,那位在赏花宴上一直对杜玉昙虎视眈眈的陈夫人。

浓妆,面相刻薄,整场宴会都未停止过对丫鬟小厮的使唤。

果真和传闻中一样,不好相与。

看到表妹担忧的眼神,杜玉昙不想让她替自己操心,含糊地“唔”了一声。

她本就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简单应了一声,便转了话头,说她今日遇见一位善心的夫人,在被陈夫人为难的时候,那位夫人替她解了围。

“她是个好人,和母亲同样慈爱。”她道。

即便陈夫人说的话很难听,她也有理有据地替自己反击了回去,且并没有拿异样的目光看她。

杜玉昙拉着秦芷瑜的手如是说,笑容中带着羞涩和难以察觉的一丝欢喜。

秦芷瑜只当她是感激这位夫人,只是后来她才知道,大姐姐笑得腼腆而羞涩,是因为——这位夫人是她喜欢之人的母亲。

***

回到杜府,她让桃柳先把车里的东西拎回去,自己则给车夫使了个眼色。

两人走到暗处,她迫不及待地问道:“福叔,查得怎么样?”

福叔,也就是秦福,看了眼老爷千叮咛万嘱咐要护好的姑娘,再看看她充满希翼的目光,眼神复杂,“姑娘,我问过了,这太守府并没有您说的那个皮肤有点黑、身材很好、肌肉结实、腰窄腿长、朝气与活力并存的名叫畜安的小厮。”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特别是说道“畜安”两个字的时候,秦福眉头一皱,直觉这个“畜安”是“畜生”的那个“畜”。

秦芷瑜略有些失望,却也在情理之中,她低头“嗯”了一声。

秦福看着神色落寞的姑娘,眉头都快皱成一团结了,在秦芷瑜离开之前,突然叫住她,隐晦道:“姑娘,这中看的,也不一定中用。”

秦芷瑜一愣,顿时哭笑不得,可福叔早已叹息着摇头走掉了。

***

月色清凉,天上稀疏地撒着点星子,秦芷瑜喝完药,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轻轻唤了一声“桃柳”,回应她的是几声轻鼾。

她偷偷趿了鞋,披了件外衫,轻手轻脚打开了房门……

外头的菱儿睁大了眼睛,秦芷瑜立马比了个“嘘——”的手势,表示自己想一个人去院子里转转。

她借住的是表姐的院子,名叫“清荷院”,可惜现今才春天,满池荷花都没开。

她一人在月色中走走歇歇,反正杜府也没旁的下人,没人会发现有个女郎在月夜中闲逛。

只是走到表姐的那屋时,隐隐约约能听见女子低弱的抽噎声。

和先前一般压抑,仿佛要把伤心关起来,只有自己一个人时才好不麻烦人。

她有些无奈,半晌,从小道绕过去,先是轻轻敲了敲窗,随后扣着缝将窗户从外头打开。

暖色的灯光瞬间流泻出来。

杜玉昙恰巧正对着窗立着,泪珠还挂在睫毛上,见到她,慌乱地一眨眼,泪珠子便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她别过脸,手忙脚乱地擦眼泪,说话时带着鼻音,“阿……瑜?”

回应她的是弯弯的眉眼和浅浅的笑意。

桌上的信纸尚且铺着,写着“江郎”二字的信封墨迹未干,杜玉昙顺着她的目光,慌忙将信纸收起来。

只是她太慌乱,其中一张信纸不经意被她扯出一个大豁口。

她一愣,颤着手去并拢两半纸,小心翼翼,可一张薄纸太过脆弱,破了就是破了,再怎么拢,终究已经是两半了。

如同她与江郎的缘分。

杜玉梅看着这张纸,眼眶湿润,头一回,她没顾及旁边的人,伤心地呜咽出声。

……

“陈夫人说太.祖母已经收了他们陈家的聘礼。”杜玉昙低着头,沉默道。

当真是一个无耻,一个无赖,秦芷瑜想,单把这老太太拎出来,和陈家倒也挺配,自己过去便好,何必来祸害旁人。

“他……”她抓着信,似乎难以启齿,“他还不知道……”

两人都是守礼的人,相遇是偶然,互生好感也是偶然,两人最多在婢女的陪同下背对背说一会子话,其余的什么都未曾僭越。

这封信,是她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气写下的。

她想让他带她走,只要离开杜家,无论去哪里她都情愿。

今日陈氏那番令她难堪的话,就差指着她的脑门骂她杜家是吃钱的妖兽,还未过门就在肖想她陈家的钱财。

她一懵,如遭重击。

这一眼便能望见未来的暗无天日,她越想越悲戚,这才孤注一掷写下这信。

可是第一封还未写完之时,却被她母亲收走了。

“傻孩子,莫要做这污名声的事。”小方氏抱着她哭。

“污了名声,你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了。”母亲狠心将她和小翠都拘在家中。

无父母肯首,无三媒六聘,皆为偷,偷者,自轻贱,为人所不耻。

可偷又如何,走投无路到这份上,她早已不在乎了。

就在这时,她突然朝秦芷瑜跪下,哀求道:“阿瑜,算姐姐求你,你帮帮姐姐,把这封信带出去,好不好,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把信带给他便好了。”

“大姐姐,你这是做什么!”秦芷瑜赶忙去拉她,可是平日里那个软和好说话的人,现如今确是怎么都不肯起来。

“就算你不说,我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呀!”

记忆中,上辈子表姐并没有逃过被强嫁入荆州陈家的命运。

她嫁进陈家后过得一点儿都不顺意,婆婆强势,丈夫软弱又花心,且妾室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那堆庶子庶女更是令她心力憔悴,不过一年,便在这如狼似虎的深宅后院,草草了却了她不幸的一生。

她一生循规蹈矩,做过最出格的事,大概是亲手药死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秦芷瑜无法想象,该是在怎样的绝境中,向来心软的大姐姐才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

那时尚在闺中的她只觉得悲痛,她想不明白,想破脑袋也不明白。

然而上天并没有给她足够多的时间去理解她,之后没过多久,自己便嫁人了。

在她死后一年,被囚于陆家后宅惶惶不可终日的秦芷瑜,终是理解了她疯狂举动中深藏的恨意与绝望。

“好,我帮你。”她接过信,拉起杜玉昙,紧紧握住她的手。

“大姐姐须得告诉我,他叫何名?”

“他姓江,单名一个石字,山石的石。”

“江石?你说他叫江石?”秦芷瑜错愕,接着细眉微蹙,“他父亲,是不是叫江裕煵?”

与此同时,在残破的小茅屋内,贺青摸着腮帮子躺在那张破洞竹椅上,脚有一下没一下踢着小石子。

“查清楚了?这江裕煵何许人也?”

“是。”韩云恭谨笔挺地站在一旁禀告,“江裕煵,乃前任工部侍郎,五年前,在修缮普光寺期间,于荆州遇害,当时江夏郡衙门判定其为被流匪所害。”

“他与妻子张氏育有一子,名唤江石,在江侍郎遇害后,江石便随母迁回了荆州祖宅。”

贺青随意将腿挂起,琢磨着他话里的讯息,心道既然人都凉透五年了,这江夏郡的太守怎么仍对其时时记挂于心?

他检查过,那间书房干净得很,查不出任何一处不纯勾当,可那细作的表情又做不得假。

除了一点令人疑惑,书房里那本漕运手札中,每隔几页便会出现这名字,旁的也没写,就单写个江裕煵。

就仿佛是这太守仅仅只是不定期把人提溜出来悼念一番,顺手记在他那本小本本里。

五年前,这顾太守还不是管辖江夏郡一切大小事务的太守,估计还是个不知在荆州哪个犄角旮旯做着苦差事的无名小辈。

他是从何处识得这朝廷官员?这里头又藏着什么猫腻?

想到此,他手闲不住,伸进怀里掏出一包饴糖,摸出一大颗,往上头一抛,嘴巴精准地叼住,随后“咔嚓咔嚓”重重地咬着,将糖嚼了个稀碎。

“再查!”奶奶个腿,小小太守也敢和他玩心眼子。

再想想今日看到不该看的,自己平白受了委屈,且宝贝佩玉还丢了,心情就更不爽了。

思及此,脑中又不受控制地浮现那片细腻的雪白……

他烦躁地抓抓头,活了十几年头一遭遇到这倒霉事,也不知该怎么处理才好,干脆眼睛一闭,梦会周公去了。

但想与不想,也不是他说了算的。

因为当晚,他便做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梦。

起先梦境还很正常,他一人骑着骏马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肆意驰骋,渴了掬一捧水,累了便叼一根草,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悠闲地看瞧着天上的白云。

通体黢黑的骏马在他头顶打了个响鼻,贺青自在一笑,这是他幼时偷溜出军营的得意时光。

忽而,侧方飞来一铁锤,来人骑着高头大马,大声呼喊:“行宴,吃爷爷一锤!”

他张狂一笑,手握长.枪翻身上马,直迎而上,与那人在马上斗了个几百回合,打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快活极了。

两匹马在夕阳下奔跑,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就在这时,画面一转,身旁的人化作幻影,随风散去……

茫茫草原只剩一人一马,正当他东张西望时,鼻尖忽然传来一阵馨香。

他低头,发现长.枪不再,自己被日光晒成麦色的手,正紧紧扣着柔软纤细的腰肢……

狂风迎面而来,将女郎的青丝尽数拂到他的脖颈与脸上。

馨香更甚,心间痒痒。

他一惊,手被烫到似的忙想松开,可自己的手臂竟不听使唤,反把人家越扣越紧。

怀中的人转过头,苍白的小脸楚楚可怜,她眼眶微红,委委屈屈娇声道:“行宴,你掐疼我了……”

贺青猛地被吓醒,他大口喘着粗气,只觉浑身燥热,低头看着略带湿意的被褥,脸蓦地一黑。

作者有话要说:小青子:什么也别说,就tm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