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他们来了,您马上就能结束任务回去享福了。”
寒冬,天还未亮,冷风刀子一样。
苏清漪侧卧在掉了红漆的宫床上,看着外面的风雪。
往年这时节,就连守夜的奴才们都在屋安睡,偌大宫殿找不到一个人影,更别说这一向鬼气森森的冷宫。
然而今天这里却似乎过于热闹了。
苏清漪看了看单薄的被絮下自己。
压在被上的一条手臂袖子已经稀烂,露出里面破损沾血的肌肤。
鞭刑难捱,穆麟威太狗。
以后不做这种不能自由发挥,只能严格走剧情的任务了。
太晦气。
苏清漪冷冷看着面前站着的二人,失了血色的唇微张。
“父亲、母亲,不用再装舐犊情深,你们专挑这时候来这冷宫,不就是来要我死的么?”
她父亲苏国丈咬了咬牙。
苏清漪是他的亲生女儿,风华绝代却又霸气凛然的奇女子,当今的皇后。
曾以铁血手腕结束数年藩王割据,又亲自上阵破了边境多国围剿。
携当年的废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新皇穆麟威创立了这大洪盛世。
当然,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她只是个人人喊打的废后罢了。
可即使是被废,打入冷宫磋磨,她那垂于破被上的面颊还是光洁璀璨,眉眼也依旧耀眼非常。
刑罚难败美人,玉碎染血却又是另一番凄美。
苏国丈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这不是他的孩子。
他生不出这样闭月羞花却又那般强悍的孩子。
他看了旁边自己的嫡夫人王氏一眼。
从王氏的眼里,他看出她和自己相同的心声。
苏清漪就是个怪物。
夫妇二人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苏清漪见他们不回答,又撑起身子咳了一声。
“琼芝妹妹生了什么样的心思你们也知道,她要是手握滔天权柄,还不知会把大洪子民带入何种深渊。”
月白手帕沾了血,她的语气却坚定沉稳:“谁都可以,唯有琼芝不能当这一国之母。”
话才说完,又捂着心口急剧喘咳起来。
连续几十声之后,一口鲜红血液从她口中喷出,溅了她父亲和嫡母一身。
王氏勃然大怒,一巴掌把她重新扇倒在床。
“你这贱婢惯会血口喷人!琼芝能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你记恨她抢了你的荣宠而已!”
“可皇上怎会爱你这粗鲁女子,不过是你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罢了!”
王氏说着,捂着心口做出一副懊悔至极的模样。
“你五岁那年你那不中用的姨娘就死了,是我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养大!现在你居然要断了我女儿的大好前程?!”
“早知你会如此,当初就该让你和你那短命的姨娘一起去死!”
“呵”,苏清漪抬头冲她露出一个冷笑:“母亲永远都记得我不是亲生的。”
她又咳嗽了几声:“不过母亲记性这么好,怎么会忘了我那姨娘是怎么死的?你们当初又是如何虐待我的?”
王氏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看了看自家丈夫,往后退了一步。
国丈却冷冷盯着苏清漪。
“清儿,你不用再挑拨我和你母亲。她做的哪件事为父不知道?”
“你本是庶女,嫡庶有别,她就是当着我的面把你打死,我也不会觉得她有何错。”
苏清漪一愣,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
她看了许久,像是终于明白过了,低低笑了几声。
“原来如此。倒是我天真了,以为虎毒不食子,就算我是庶出,您作为亲生父亲,也该是疼我的。”
国丈现出点不耐烦的神色。
“我没时间和你耗。你现在就让人告诉皇上,说你同意将琼芝立为皇后,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苏清漪依然噙着那抹透明笑意:“为何?女儿当皇后和妹妹当皇后有何不同?都一样是苏家的荣耀,为何一定要我给她腾位?”
国丈笑得残忍,一步步走近凑到她耳边。
“你是庶女,这荣宠本就不该由你来享受。”
“再说了,你好歹是个当姐姐的,就该让着你妹妹。二女共事一夫古来有之,你闹个什么劲?”
苏国丈眯了眯眼,“芝儿是为父的心肝,她要的,为父自然要为她抢过来,挡她路的,为父就必然要为她除去。”
苏清漪嘴角紧抿:“所以才要杀我?”
国丈嗤笑一声:“你还是不明白?不是我们要你死,是皇帝要你死。”
“你怪我们瞒着你把琼芝送进宫,你不会是想着皇上对你从一而终吧?”
“醒醒吧!世间男子哪个不三妻四妾?何况他是皇上!”
苏清漪:“可他不同,他与你们都不同,他答应过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国丈嗤笑一身,面色更加阴狠。
“那也得怪你自己!你太过强势,威胁到天家颜面,皇帝才容不得你。”
苏清漪:“强势?我不强势你们都得做亡国奴!”
“那又怎样!”
国丈猛地俯身把苏清漪给揪了起来。
“清儿,多说无益,你要死便死,不要连累苏家。”
“我们好歹养你一场,你死前别妨碍皇帝立你妹妹为后,也算是报答我们的养育之恩了。”
说完手一松,任苏清漪跌了回去。
后脑磕在床头,发出“咚”地一声。
苏清漪闷哼一声,没有说话。
王氏见状,露出一丝得意,过来啐了她一口。
“你说你,一介女子跨马打仗,抛头露面不说,还对政事指手画脚,自以为有治国之才,把圣上的面子往地里踩。”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把他从死人堆里拉出来很英武?是不是以为百姓真的把你当救世神明看待?愚蠢!”
王氏把一堆纸扔在她的面前:“你自己看吧!”
苏清漪抖着手把那些写了字的纸一张张翻开。
翻着翻着,她的嘴角死抿,微微抽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闭上了眼睛,任那些纸滑落在地。
那是国子监的学生写的檄文和民间最近最火的话本。
【苏后身为一国之母,善妒又无子,忤逆圣上,冲撞太后,致太后至今卧床不起,七出之条连犯“无子、善妒、不孝”三条,有损国威,罪该万死!】
【苏后居功自傲、干涉朝堂、妄图篡夺皇位,虽于国有功亦有错,功过不可相抵,非死不能平民心!】
檄文来者不善,话本故事更是戾气满满。
把她描写成一个妄图庶女上位,坑害嫡妹和父母,野心勃勃、祸乱朝纲的女魔头。
苏清漪看着那些文字,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容却歇斯底里、尤为恐怖。
“好啊!好!”
国丈知她从十五岁起就忧国忧民,且一生短短二十五年里竟有十余年是陪皇帝颠沛流离,看到这些必然心痛无比。
但他还是决定继续。
他和这庶女本就没什么感情,再加上此时她已失了圣宠。
苏家只需要一个皇后撑腰,但那个人不是她苏清漪。
而她既然对苏家没有用了,现在还阻挡自己嫡妹荣登后位,那就该死。
国丈微微俯身,朝苏清漪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来。
“清儿,你不觉得奇怪吗?你在朝中那么多人脉,为何皇上说废你就废你?”
“因为这是全大洪百姓的意思,你死便是众望所归。”
见苏清漪不说话,又说:“你也莫再闹,你就依你妹妹一回,反正已经被废了,不如干干脆脆把这个位置给她?”
王氏也很是配合地笑了起来。
“是啊,清儿,反正你也活不成了,不如让你妹妹替你活。”
“这样你在下面上刀山下火海时,还可以想着你妹妹在替你锦衣玉食、万千宠爱。”
“你不是很宠芝儿么?”
“呵”,苏清漪一笑,“母亲当真懂得杀人诛心”。
但随即她又咳嗽起来。
终于止了咳,她像是终于放弃了似的看向他们。
“罢了,你们这又是何必呢。穆麟威那样杀伐决断的一个人,他要把琼芝立后,我还能拦得住么!”
“你!”
国丈夫妇同时气结。
门外的大太监李公公听了好笑。
他们的皇后啊,平日里不声不响,一出口就是诛心。
她当然拦得住。
她要是拦不住,国丈夫妇又何须半夜冒着寒冷来此逼迫?
皇上根本不敢忤逆皇后。
虽然不知道那样英武霸道的皇上为何不敢忤逆皇后。
李公公想起十年前的颠沛流离和现今的安稳,眼里渗出泪水。
如果没有苏皇后,当今圣上怕还只是一个落魄的废太子!
不,作为亡国皇子,他应该已经死了。
而他们这些百姓,或许还在过着草芥一般的生活。
可皇帝最大,他这个无根之人又能做什么呢?
该求的情都已经冒死求了,可皇上他被琼妃迷住了。
李公公叹了口气,忽听得里国丈夫人的谩骂声。
“你就去死吧苏清漪!你死了,你妹妹才能安安稳稳地独宠后宫!”
这声之后,是一阵低低的笑声,带着哭腔。
只是随后那笑声就戛然而止。
李公公心里一个咯噔,赶忙进去。
见国丈夫妇正目眦欲裂地瞪着床上的苏皇后。
而苏皇后躺在床上,面色如纸,唇角带血,正微笑着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李公公剜了国丈夫妇一眼,鼻子一酸,赶忙过去伏在苏清漪床边。
“娘娘,您、您还有什么话,奴才给您传达。”
苏清漪嘴唇动了动,气若游丝。
“是他默许他们过来的吧?你告诉他,我不怪他,他永远是我的心之所向。”
李公公气结,不忍再听。
却又见苏清漪嘴唇还在动。
李公公斗胆凑到她唇边,听到她说的话后,面露惊讶。
皇后说,穆麟威,我留你一个人在这孤独终老,开心吗?
这是何意?
只是这话说得决绝,似有不详,但他听了居然觉得不那么悲伤了。
他们的皇后就该是这样潇洒恣意的模样,而不是……
李公公想了想,鼻子又一酸。
不对,皇后已经不是以前的皇后了,她对皇上永远就只会宠溺。
现在会这样说,应该是神志不清了。
怎么可能清醒?
堂堂开国功臣,竟是谁都能扇她巴掌,骂她该死了!
她那样刚烈,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折辱!
李公公实在是不能理解事情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恍惚还记得皇后十五岁那年和皇帝调笑的样子。
那时皇上还是个临近亡国的废太子。
边境风沙将息,他们二人杀敌归来,策马打闹,皇后也是这样掉头把皇上抛在身后。
“既如此嫌弃于我,那你一个人玩吧!”
那时的皇帝笑得那样宠溺:“我不答应,清清不愿陪伴我我便活不成了!”
可现在……
李公公心酸无比,刚想说什么,就见苏清漪闭上了眼睛,玉臂也从被上耷拉了下去。
李公公的冷汗“唰”就下来了。
他探了苏清漪的鼻息,和国丈他们对视一眼。
国丈一怔,赶忙带着夫人走了。
李公公咬了咬后槽牙,让人叫太医,自己急匆匆朝御书房而去。
御书房雅名紫宸殿,是建朝时苏清漪和皇帝两人共同题的匾。
此时已是卯时,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就要到早朝时间了。
然而,李公公到这的时候,这里还是灯火通明。
书桌边大马金刀坐着年轻的新帝。
他面容白皙、剑眉星目,穿一身黑色织锦的里衣,衣服上用银线绣着龙的暗纹。
虽面相清秀,但一身浩然之气让人胆寒,不怒自威。
他皱眉从如山的奏折里拿起一本看了一会,随即提笔批了红。
烛火映着他眼里的专注,把他俊逸锋锐的下颌线勾勒得更加分明。
李公公颓然跪了下来:“皇上……”
穆麟威头也不抬,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问:“皇后认错了?”
李公公声如泣血:“不,皇后说她要留您一个人孤独终老。”
穆麟威笔一顿,如炬的目光这才聚到他身上。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李公公咬牙,小心翼翼掩饰着自己的愤懑:“奴才说,皇后她终于脱离苦海了!”
穆麟威猛地起身,把那一摞摞奏折带得扑簌簌掉落地。
“李格,你找死!还不好好说话!”
李公公这才哽咽:“皇后殁了。”
穆威麟身形一震,撑在了桌边:“狗奴才!狗奴才!”
他说着,咬牙切齿:“脱离苦海?呵呵呵,她想死朕还不让呢!”
又说:“叫御医随朕摆驾意恒宫!”
李公公憋着气,以袖拭泪,引着新帝往外走。
就在这时,忽然殿外“咣当”一声。
李公公一愣,就见琼妃愣愣站在那里,地上是碎了的汤碗。
而此时,穆麟威也走了出来。
他面色一顿,言语中带上一丝无奈:“这么冷怎么过来了?”
琼妃瑟瑟发抖,话都说不利索了。
“给皇上送、送汤。姐姐,姐姐她怎么了?皇上,臣妾不要姐姐死!臣妾要去看姐姐!”
她虽说要去看苏皇后,却死死贴在穆麟威身上,一步也不让他动。
李公公记挂着苏皇后,出声催促。
琼妃骤然一惊:“啊!皇上!臣妾好怕!姐姐一向讨厌我,不会变成鬼来找我吧?”
李公公:“……”
李公公气极,却又听得穆麟威轻笑一声:“她不敢。”
李公公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他把那股腥甜咽了回去,低低喊了一声:“皇上……”
却见穆麟威长身直立,原本就刀削般的下颌线绷得死紧。
“那人死了便死了,你鬼哭狼嚎的做什么。”
李公公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穆麟威皱了皱眉:“看着朕作甚?这点事你都料理不来?死了就埋了!”
他摩挲着大拇指上的一节碧玉板,沉吟了一会,剑眉竖起道:“废后无德,不追封,无谥号,按妃位制入葬,去办!”
不追封?无谥号?
按妃位入葬?
简直奇耻大辱!
李公公如遭雷劈,还想再说什么,穆麟威却已携琼妃走了。
“琼儿,你先回去,今日太晦气。”
“可是皇上,人家害怕。”
“你先回去。”
“皇上!”
“乖,朕下朝后会来陪你。”
李公公肩头抖动。
他不敢相信,这竟是当初那对皇后死缠烂打、海誓山盟的人。
这就是兔死狗烹么?
利用完一个痴情女子,随后就可以新人换旧人?
连最后一面都不愿去见?还要抹杀她一生全部功勋?
李公公在那一刻突然升了一个罪大恶极的想法。
变成鬼就好了!皇后变成鬼回来报仇就好了!
但李公公知道,不可能。
鬼怪之事只是传说。
而现在皇上气候已成,杀伐决断,今后必然还是威震天下,身边也会有更多的莺莺燕燕。
没有人会怕皇后了,兴许人们再也不会记得这世间曾经有个苏皇后了。
苏清漪死后,站在穿书局门口。
系统:“主人,你演得也太棒了!刚刚见你那样,我都哭了。”
苏清漪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是,阿统,我好像记得原书里原主是没死的?”
系统:“啊这,真的抱歉,本来原主确实是被李公公偷梁换柱救走了,在外面藏了十多年才死的。”
说着一惊一乍道:“卧槽!我就说!怎么一共受了三次鞭刑,原书里明明是一次!主人啊,穆麟威一向稳重,您到底做了什么让他这么生气?”
苏清漪挑眉:“你在让我揣测疯狗的想法?”
系统:“不是不是,主人别生气,是皇帝他们越来越狗了。”
苏清漪没再接它的话。
当初她接这个任务的时候,还和主神对赌过。
她让主神允许她在这本书里普及文明,并不限定书里这个朝代人的既定命运。
希望这些人能让原主这个角色脱离悲惨命运,而与此同时,这本书里所有的虐点都会变成爽点,后续的百姓可以和男主他们一起过得比原著里更好更潇洒。
然而,这些人仍是选择了虐待皇后。
因为皇后是女人,因为他们的威严不容挑衅,因为他们不能容忍一个比他们所有人都出挑的人在这个世界上。
而男主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现在,她“死了”,书还是走的原剧情,她成了男主的一块用完就丢的垫脚石。
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苏清漪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喜欢太白眼狼的人。
于是大洪朝迅速被她抛之脑后。
她看向系统:“不走?”
系统:“走走走,这就送您回原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祝自己开文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