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里数不断下降。
在苏芒不要命的开法下,原本四小时的路程缩减了一半。
没有丧尸能拦住这辆堪称发狂的车子,甚至连目标都无法锁定,车辆就已经消失在视野之外。
但下了公路,越是靠近小山村,苏芒心中不详的预感就越发浓烈。
崎岖不平的山路并不好走,日色眼看着下沉,苏芒将汽车停在村口,没有继续前行。
她把背包里的所有东西都拿了出来,然后将汽油放了进去,再将砖块重新放回,这次没有拉上拉链。
苏芒把背包背在身前,又检查打火机是否装在兜里。
确定前后左右十米内没有丧尸出没,她才推开车门下去。
轻手关上车门,苏芒拿出两块砖头,一手一个,缓步进村。
村庄内一片死寂,苏芒看见暗沉凝固的血痕,看见门上不甚明晰的血手印,看见平日里最受村民喜爱的玉米苗歪倒在地,泥土映照着一个个混乱重叠的脚印……
她的呼吸窒住,几乎不敢再向前。
但理智推着她一步步靠近村口的房子——大家盖新房子的时候,村长说这一户一定要分给她们苏家,要让她回到村子里的时候,最先看见自己阔别已久的爸妈。
那不是苏芒的记忆,但情感却仍不讲道理地充盈心脏。
并不是没有感受过亲情就无法被感动,人类似乎天然就会为那些美好的感情所触动。
身临其境,万般景语皆作情。
苏芒胸口钝痛,手却不由自主地推开沉重的门,身体向右挪移,靠在墙面。
理智与情感将她分裂成两个人,互相拉扯。
她的大脑乱成一团,行动却仍旧如同置身事外的路人。
门吱呀一声开了。
等待五个数,苏芒极快向内瞟去。
无人。
虽然已有预料,但苏芒的心还是抽了一下。
木桌上放着已经冷掉粘稠的稀饭,炉灶的篦子上还有几个发霉的馒头。
床边还放着针线和苏芒的袜子,一只掉在地上,沾了血。
苏芒眼一眨,泪水就滴落下来,她惊觉她流了泪。
狼狈地别过头,苏芒不敢再看,脚步匆匆地朝着村子内走去。
她没发现自己的脚步已经不是直线了。
苏芒奔跑起来,一家一户地推门去看。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方才走过四五家,嘶吼声从后方传来,大概是循着味来了。
过去两天,竟然还有丧尸在这附近游荡,这超出了苏芒的意料。
她本以为这些丧尸遍寻无果就该自行离开往别的方向去。
总不是最糟糕的情况,苏芒迅速回头一瞥,没见到二次异化后的丧尸。
并不急于抛出手中砖块,她往村里边走边左右顾看,准备绕行回车边,顺便走上一圈。
万一还有人活着呢?
苏芒怀揣着这个念头执着地深入村庄,同时更快地与身后丧尸拉开距离。
直到走到村长家附近,一只二次异化后的丧尸站在村长房子后面的树下,将头偏转向苏芒的方向。
苏芒不是靠看发现它的。
她的耳侧又响彻杂乱无章的声音,她便立即注意视野中的所有角落,这才发现了那只丧尸。苏芒动作一下子顿住,令它本欲挪动的脚步失去方向,惑然停步。
为什么站在这里?
苏芒刚进院子,就闻到了刺鼻的腐败臭味。
院子里有四只死鸡。
靠近房子,墙内传来“咚咚咚”的三声响。
她瞬间屏住呼吸,极轻极轻地回敲了三下。
里面的人又马上回了苏芒更快的三下。
苏芒再无犹豫,倾身靠近,声音微弱:“能听到吗?”
又是很轻的一声响。
“待会我数三个数,会踹开门进来,你就从你的地方往门边跑,可以吗?”
再次一声回应。
“一。”
“二。”
“三!”
话音未落,苏芒一脚踹开房门,冲进房中。
墙侧原来是一个衣柜,此时衣柜柜门敞开,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女孩爬了出来。
苏芒有过很多种猜测,但这一种绝对没有包含在内。
她居然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来不及问更多,苏芒把两块砖头向后一扔,捞起还没站稳的小女孩径直跑向斜对面的窗户。
将窗一推,苏芒单手抱着她翻了出去。
此时,二次异化的丧尸才从门口接近,苏芒和女孩已经出了屋子。
那只丧尸随即发现她们转移,绕开房子继续跟了过来。
苏芒没有立即跑,她先将女孩放到自己身后,然后掏出一块又一块转头精准无比地砸向二次异化的丧尸。
这只丧尸当然不会站着不动让她砸,但它的跑动路线仿佛被苏芒完全预知,一共三块砖头,一块都没空。
脑子是没砸掉,但伤害却并不算小。
它的脚步慢了许多,苏芒这才重新回身抱起女孩朝汽车停靠的地方跑去。
哪怕最具威胁性的对象已受重创,她也不曾掉以轻心,仍旧以最快速度逃跑。
——因为她还要做一件事。
打开驾驶座车门,苏芒把女孩放到座位上嘱咐道:“待会关上门你爬到那边去,把东西帮我收进包里,可以吗?”
女孩点点头。
苏芒把汽油从包里拿出来,将背包塞到女孩怀里,很轻地摸了下她有些乱有些油的头发,关上车门。
把汽油在车前三米处淋上,那只丧尸离她只有不到百米。
她把路从左到右淋满汽油。
丧尸已经抵达她身前十米处。
苏芒后退三步,用力将汽油桶甩了过去。
左手伸入兜里,取出打火机点燃。
在丧尸被砸的脑袋一歪一个趔趄,苏芒猛地丢出打火机。
打火机落入根本来不及挥发掉的汽油中,遽然升起火焰!
接二连三连成一片,将汽车与丧尸彻底割裂在两端。
而苏芒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倾身给女孩系好安全带,没顾忌自己,倏然发动汽车倒退向后——
两侧连着杂草与田野,苏芒在火势尚未蔓延之时拉开距离倒入一侧,迅速打方向盘调转。
紧接着,汽车驶出其中。
丧尸不知痛苦,冲入火海,全数焚为灰烬。
然道路两侧,火势连绵,像两条红色的带子衔在汽车两侧,但汽车毫不留恋这样的欢送,更迅疾地驶离了小山村。
副驾驶座上,女孩努力转动脑袋想要去看。
“看什么?”苏芒问。
“村子没了。”小女孩顿顿地说,她蹬掉鞋子,把双脚放到座位上并拢屈膝,然后紧紧抱住,整个小身子贴在一起。
苏芒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小女孩双眼失焦,盯着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东西,生涩地说:“爷爷奶奶也没了。”
“……他们都被怪物害死了。”
这次隔得更久,苏芒都快又陷入全神贯注开车的状态中,准备再提一个车速时,听见她再一次开口。
“谢谢你,把那些怪物都杀死了。”
她回了头。
她看见了。
苏芒只觉得胸口一堵,又猛地塌下一块。
苏芒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错,哪怕是原主也不会比她做得更好。
但她还是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与哀痛。
那不是她的亲人。
又确确实实是她的亲人。
记忆里的一帧帧画面,出现了小小山村的每一个人。
每一个人都那样地关爱着孩子们。无论是谁家的孩子,大家都同样喜欢,都伸手摸过头、抱在怀里哄过、递过一根玉米或是一把葵花籽……
“苏家的,你家芒芒明年该上小学了吧?”
“村里的小学不收钱,你只管读去,钱不够,大家给你凑!”
“阿芒明年初三了,我和其他村民私下开了个会,打算送她去城里上学。”
“哪儿有什么使得不使得的,谁家不知道咱阿芒是最聪明的孩子,我给你说姓苏的,这件事你和阿芒妈不同意也不行,我们都说定了,柳家的明天就骑我那三轮去镇上,再倒到城里去,车票我都订上了!”
那天,她从卧室里听到谈话的结尾,是父亲悠长的一声叹息,和村长离去的脚步声。
紧接着,父亲敲响她的房门。
“阿芒,你要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到新学校刻苦努力,不要与人攀比,专心学习。无论结果如何,阿芒,咱们得对得起天地良心,你明白吗?”
她慎之又慎地点了头。
除去大人,她还有亲切可爱的朋友们,无论男女,无论年长还是年幼,都是那么纯朴善良。
“芒妹以后就是咱们村子的第一个大学生啦!”
“阿芒姐姐,听说你以后要好久好久才能回来给我们讲故事?我们会想你的,你会想念我们吗?”
“芒芒?这是我们给你准备的礼物,都是我们几个最好看的裙子了,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难怪苏芒宿舍里挂起来的都是裙子,捋得平展,洗得干干净净,只有节日里才会穿一次,然后珍之又珍地挂回去。
苏芒减慢车速,缓缓停下。
来到末世后,一切来自外界的痛苦她都扛过来了,甚至并不为它们感到半分难过。
现在忽然发现,原来不是她没有入世,而是那些事情都在预料之内,都并非与“苏芒”这个名字切实相关。
她不是无情冷血,只是未被击中心脏。
苏芒趴在方向盘上,无声地抽噎起来,只觉满口苦涩,却又倾泻不出,只能和着唾沫咽下。
许久,一只小手拍了拍苏芒的后背。
“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啦!”
苏芒泪眼朦胧,扭头看向出声的小女孩。
小女孩脸上没有笑容,只是乖巧又隐有怯怯地看着她。
所有人都是这么说这句话的。
所以,这句话的语调永远是轻快、上扬、具有安抚意味的。
但是,苏芒看见她眼中分明是难过、紧张、恐惧不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