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七(第二世),今天是发药的日子,杀手们体内埋了血蛊,半年要吃一次药。
乔微见过血蛊发作的样子,血肉会一丝丝枯竭,最后变成一副枯骨,骨头从里向外腐化,生出许多蛊虫。
有时候作为惩罚,或者为了提高他们的耐力,魔教会延迟几天给解药。那几日他们将会承受着剧烈的被蚕食的痛苦。
乔微惜命,她一想到那密集的蛊虫可能会吃完她的骨髓,就觉得浑身难受。所以她兢兢业业,永远不会背叛魔教。
她吃了药,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夜风微凉,风里能听见各个方位传来的虫鸣。
如此好的耳目之力得益于血蛊。
不远处两个杀手在闲聊,又在讨论如何摆除血蛊的控制。乔微不怎么动脑,从来没想过此类问题。
毕竟没人成功过,冒险尝试的人都化作尘灰了。
“听说我教禁地中养着一只这——么大的母蛊。”杀手甲比划。
“听说是吃活人长大的。”
“听说要拿蛊虫喜欢的东西,将它引出来才能解蛊,我们拿块人肉试试吗?”
……
休息好,乔微打算找个好地方练功。顺着溪流走了一会,她忽的停住。
一个男人坐在血泊中,他闭着眼,半边身子鲜血淋漓,白衣也褶皱不堪地浸染着鲜血,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精致深邃的眉睫上溅了血,映着月光,美极。
乔微看了看这血迹延伸的方向,有点吃惊。
这人竟然是从禁地逃出来的。
乔微知道禁地里关着人,每天都有人进去送东西。但她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好看的一个人。
乔微蹲下来仔细打量他。他鼻尖还有微弱的呼吸,如同陷入沉睡,让人不忍心打扰。
乔微给他点了止血的穴道,然后就不敢碰他了。太美的人总让人有距离感,可望不可即。
迟疑片刻,乔微小心翼翼地拽拽他的袖子。
“公子?”她尝试着喊他,不知为何,仅是如此她就觉得脸颊有些烫。
他眼睫颤了颤,犹如小心试探的脆弱蝶翼。
“帮帮我……”
他语气卑弱,带着若有若无的哀清。冰凉的手握住她的手腕,一瞬叩动了少女懵懂的心扉。
色令智昏,更别说乔微本来就没什么智可言。她立即拎着他的腰带将他提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她同时也发现,他一只腿被折断了,软绵绵地搭在那里,像只折翼的蝶。
鲜血染湿她的黑衣,乔微隐隐觉得,他的血仿佛都带着一种浅淡的香气,奇异而迷离,让人忍不住想喝一口尝尝。
乔微想起上次刺杀一个正在青楼宿娼的人时,那人拥着美人念叨着“尤物”。
那时乔微还不知道尤物是什么,现在猛地开窍了。
她将随身携带的药喂了他一颗,那是杀手们危急时续命的药,一年只能领一颗,也可以通过杀了别的杀手获取。
乔微扛起他,他身形高大,却异常的轻,乔微甚至能感觉到他的骨头硌着自己。
夜奔数十里,片刻后到了一处小镇的郊外,寻了个隐蔽的山洞。
将他放下,乔微发现他已经半睁着眼睛,眼底澈然清幽。
这么快就醒了,乔微有点诧异,急忙询问:“你怎么样,哪里受伤了。”
他倚着石壁摇摇头,竟然还很气定神闲。
“我帮你接上吧,可能会有点痛,你忍着些。”乔微刚撸起袖子,就见他纤秀的双手扶上腿,仿佛没用什么力,咔嚓一声便接上了。
公子尘面不改色,只是冷汗很重,垂着眼帘的样子楚楚动人。
“你,你不痛吗?”乔微惊呆了,她自己虽然极能忍痛,但没想到看起来如此柔弱的美人也这么厉害。
公子尘闭目摇了摇头,嘴唇灰白,似乎没力气说话。
“我去给你找点水。”乔微说着出去了。
她浑身被血湿透,被风一吹有些凉,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身体不知何时开始隐隐作痛,但乔微没在意,偷了两套衣服和一些干粮,自己到河边清洗了一下,然后回到山洞。
已是黎明,微光照进山洞。他还是那个姿势,静悄悄地靠着石壁,好像睡过去了。
乔微盘腿坐下端详着他,慢慢的,心也仿佛变得很平静,连运功都比平时快。
日头斜移,阳光变得盛烈金黄,公子尘才醒了过来。
惊心动魄的一夜过去,他还活着。
公子尘从来没有睡得这样漫长而安稳,仿佛从前的十几年,都是梦。
阳光中,黑衣少女闭目坐在他面前。
乔微卸下了平时戴着的面具,容貌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他眼前。
公子尘之前听她声音,已料想她年纪很轻,这时见她眉目青涩,至多十五六岁的样子。
他模模糊糊地想起昨夜自己被这少女驮在背上,她轻功卓绝,一路飞掠过树尖,如履平地。
不费吹灰之力,亦不留一丝痕迹,连一片树叶都没惊动。
乔微若有所觉地睁开眼,一下撞进那如秋潭般深邃的眸子。她有些手足无措地问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公子尘答非所问,淡淡道:“多谢。”声音还有些低哑。
她一直在看他的眼睛。
公子尘曾经双目失明,他眼上生了层白翳,看起来很怪异。
他索性闭上眼,乔微收回视线,有些紧张地摩挲着衣摆,“我扶你去水边清理一下吧。”
公子尘摇头,只道:“你走吧。”
乔微一愣,“可是你……”
他不再说话,是回避的姿态。乔微抓了抓脑袋,顺从地离开了。
随着她离去,阳光也变弱了,寒冷与黑暗簇拥上来,浑身的伤更痛了。
可这痛提醒着他,他还活着。
风里还有她的声息,那女子就隐蔽在洞口的草丛后。
公子尘一下戒备,那张温漠俊美的面容立时冷峻起来。
他从记事起就被关在魔教禁地,第一次试图逃离,是上辈子七岁那年。
小小的稚子记下千回百转的洞穴出路,用尽他所能想到的一切计策,声东击西将看守的人引开。
公子尘没忍心下杀手,结果被捉回去毒打了一顿,倒吊起来,伤口的血流淌下去。底下是一堆蠕动的蛊虫,花花绿绿的甲壳哗哗作响。
公子尘就眼睁睁看着那些虫子争抢着汲取他的血液,无能为力地感受着生命的流逝。
当他再次醒来后,眼前是无边的黑暗,从此再也无法视物。
又是七年苦心谋划,公子尘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成功逃走,结果被最信任的人通风报信。
那是从小陪他长大,照顾他的老奴。他被抓回来后,老奴含泪抱着他道:“到了外面你更活不下去,至少他是你的父亲,总不会让你死的。”
公子尘才知道,原来布置这一切的,是他从未谋面、却在心里幻想过许多次的父亲。
原来他也是有父亲的。
那一次,公子尘直接被那些蛊虫啃噬着背部。他一边忍着万蚁噬心的剧痛一边想,他同样从没见过的母亲去哪了呢。
公子尘没来得及找到答案,就死了。
没想到的是,他竟然重生回了小时候。
他的心肠与外貌截然相反,已变得足够冷硬。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他绝不能掉以轻心。
忍着剧痛,公子尘费力地抬起腿。
还能动。
他现在的状况,无法用御风术攻击太远的人。公子尘扶着石壁站起来,准备出去解决那个不肯走的可疑女子。
没走几步,他已经头重脚轻,浑身冷汗,一头栽倒下去……
-
再醒来时,天又黑了,但并未觉得冷。
公子尘摸索了一下,他被人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身上盖了一层厚实的棉被,伤处也包扎得好好的,不那么痛了。
公子尘从来没用过被子,被裹在这种温暖里,有种让人手足无措的安全感。
他又闻到一股香气,侧头摸到了清水和食物,清淡的粥热腾腾的,让他发觉自己空荡的的胃部灼如火烧。
……该死。
公子尘心中莫名窜起一股怒火——也不能说是怒,总之怪怪的,是他从未有过的情绪。
他咽了咽喉咙,察觉到她的气息还守在洞外。
“进来吧。”他无奈地开口。
乔微踌躇了好一会,久到公子尘以为她不会进来了。作为杀手,方才他的杀意,她必然敏锐地察觉到了。
乔微慢慢走进来,在他面前坐下。一双澄澈幽寂的乌黑眼眸直直望着他,颇有种无辜无害的意味。
“你叫什么。”公子尘问。
乔微摇头,懵懂得不像个经过血雨腥风的杀手。
公子尘久久没听到回答,才想起来杀手是没有名字的,和他一样,不需要名字,因为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也不会有人在意。
“为何救我。”
“不是你要我帮你的吗?”乔微奇怪地反问。
公子尘噎了一下,又问:“为何不走。”
这把乔微问住了,她没有回答,指着地上的食物:“你吃点东西吧。”
公子尘没吃过这样的食物,他从前吃的都是一些特制的药食,如今乍然摆脱,恐怕会受到反噬。
但他现在很想尝一尝,普通人吃的东西是什么味道。
公子尘戒心重,却不愚蠢,这个份上,他不至于再怀疑什么。
他拿起碗浅尝了一口。不过是寻常的米粥,很香,一路从喉咙滑向胃部,仿佛全身都复苏过来。
“多谢。”他喝得一滴不剩。
乔微又开心起来,看见他湿润的唇角沾着粥液,在苍白的脸上反衬出一种妖冶,她简直心花怒放。
“你叫什么?”乔微问他。
公子尘想了想,道:“我也没有名字,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叫我尘。”
常有人跟他说,命如微尘。
“尘,尘?”乔微念了两声,又问:“这个字怎么写?”
原谅杀手没有文化。
公子尘捡了颗石头,一笔一划地写出来。乔微也拿了块石头,照葫芦画瓢地学。
他的字也像他的人一样好看,风骨俊逸。至于她自己嘛,歪歪扭扭像蚯蚓一样,乔微又羞窘又想笑。
“衣服,”公子尘有些不自在地开口,“是你替我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