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夫人本也是秀才郎的女儿,自小在县城里住着,学的是礼仪规矩,讲究的是端庄温婉。她这样的人儿,跟从小和家中兄弟姐妹抢食打架,嫁人后又为芝麻小事与邻居舌战的傅夫人怎么能比?对上一会儿就受不住傅夫人那难听的话,眼中含泪关门回屋里去了,还让村里那些妇人笑话她小媳妇样儿,嘴巴子不利索。
晚上询问回到家中的宁老爷时,又被宁老爷责备了一番,终究是出嫁从夫,宁夫人再不愿意也只能听从宁老爷的,心里憋屈得不行。
夫妻两人伤了感情,平日里话也不多说一句,且宁夫人南迁的奔波后身子一直不太好,想着女儿要嫁到这样的人家,愁着愁着又是生气又是委屈,人就小病不断。
冬日的时候天气太冷,导致她身体越发不好了,过年的时候还缠绵病榻,整整一个月家里都能听到她咳嗽的声音。
直到天气回暖,宁夫人好不容易病好了些,这刚能下床走上几步,却又听见三姐儿说那傅长生来找宁老爷借钱,说要赴京寻个好书院。
这可怎么得了?
她生怕宁老爷又自己拿了主意,急急忙忙取了账本跑入厅中,借口催促宁老爷多点出门赚钱,然后将家中一应用度说了个遍。
宁家在村里明着是富裕人家,可宁老爷教导村里孩子的同时还包一顿食,加上傅长生这些年的笔墨纸张,宁家实际上还真没存下什么钱来。这还是宁夫人和二姐儿绣活不落下的情况才能如此,这段日子她看诊买药已经费了不少银钱,怕是这个月还得借粮度日。
傅长生听罢也没多说,拱手告辞,宁老爷送走人后就和宁夫人吵了一场,宁夫人当夜又发了高热,次日醒过来后连说话都气若游丝的。
怕过了病气整一个月被禁止见娘亲的宁锦欣,从姐姐口中得知宁夫人如此状况后,不顾阻拦冲进了宁夫人的房间,还没来得及和娘亲说话,就看见从外走进的宁老爷。
为了追突然跑去娘亲房里的妹妹,宁锦华和宁锦绣也跟了过去,见父亲过来,忙抱起妹妹往外走。然而人还没走出房,就听见宁老爷对着脸色苍白的妻子,掷地有声地说道:“孩子得读上好书院,考取功名才能更顺利一些,我已经做主把家中屋地和一应家什全卖掉了,你们收拾收拾搬到隔壁傅家的房子去。”
听了这话的宁锦欣首次破功,在这个年纪本不该听懂这些话的她,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来,但是房中之人皆是震惊,也没人注意到。
宁锦绣最先提出了疑问:“爹,二姐嫁过去也就罢了,我们怎么也要搬过去?他们傅家就两房间,要是加上我们就九口人了,怎么可能挤得下。”
“他们举家上京,等孩子考上了举人,我们就一起搬到京城住去。”宁老爷脸上还带着笑意,催促道,“快帮你们娘亲收拾衣物,人家待会儿就要来收房子了。”
“我不要,我不要住他们家的破房子。”宁锦绣拉着宁老爷的衣袖表示不满。他们好好的房子不住,非得去傅家那破房子挤,那屋子她进去过,下雨还得拿桶接水呢。
宁锦华这时才从惊讶中回过神,傅家来下聘的时候,娘亲嫌聘礼少,傅家还说农家的婚事没那么多讲究和仪式,寻个好日子请村里人吃吃酒就行。娘亲担心傅家如此随意,肯定会把婚期定得近,催着她赶紧把嫁衣等东西给绣好。
可这事儿才过去多久?
她上前拉开三妹,问:“爹,你刚才说傅家举家上京了?那我们的婚事……”
“婚事?”宁老爷大喝了一声。
宁锦华吓了一跳,不知道爹爹为何这般大声,缩着脖子小声说道:“是,是的。”
“婚事能比考科举重要吗?若能一朝得中,那便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多少人寒窗苦读十年,也就为了那几场考试。”宁老太爷大声说道。
宁锦华顿时没了言语,尽管她想说秋闱才刚结束,下次还得等三年,可面对此时的宁老爷,却是什么话都不敢说出口。
相比起十岁的宁锦绣想着房子的事、十二岁的宁锦华想着婚期的事,六岁的宁锦欣心中一叹:完了,被下套了。
那傅家可是穷得连笔墨都买不起的,傅长生自考取秀才之前,一应用度都是宁老爷贴的钱,这考到秀才才一天就来求亲,求亲没多久就借钱,借到了钱就举家搬离?
虽她一直被困在这个屋里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可自古京城的消费就比别处高得多,先不说宁老爷这些田地卖掉的钱是否够去京城的路费,就算是路费够了,能够他们一家三口租房居住?
“爹爹,你被骗了,傅家一穷二白的,哪里来的钱读京城的书院?”冒着被当做妖魔的危险,宁锦欣出言提醒。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了泣声,抬头看向床上捂脸哭泣的宁夫人,宁锦欣知道,她们是想到一块去了。
只是宁夫人除了哭没有说话,也许她觉得说了也没用,而宁锦这孩童的话语,就更不被宁老爷放在心上了。
没多久,牙人来收房子了,宁夫人被搀扶着下了床收拾东西,宁锦欣也过去帮忙递个衣服什么的。宁夫人看她乖巧的模样,总算露出了一个笑颜来,只是这个笑容维持不过片刻,她就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再也没醒过来。
当时在她身边的除了宁锦欣还有宁锦绣,两人在宁夫人倒下之前,清晰地听见她说:“作孽啊,居然连我的嫁妆也偷了去……”
宁夫人没了,几个孩子都哭得撕心裂肺,宁锦欣也不例外,虽然她有着上一辈子的记忆,但在这一辈子里,宁夫人便是她的娘亲不假。宁老爷在郎中说宁夫人胸痹急症救不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就变得古古怪怪的,两眼无神一言不发,谁跟他说话也不搭理。
许村长见宁家没个章程,便让许大娘过来帮忙指点宁锦华操办白事,村里人淳朴,不少人都来搭了把手。
上山的时候,天阴沉沉的,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直到棺木被抬进坑内的时候,宁老爷忽然就扑了过去。
他红着眼趴在包裹宁夫人的卷席上,哭喊道:“燕娘啊,你怎么这就走了?大郎才刚上京赴考,他说了要让你日后享清福的啊!你怎么这就走了?燕娘……燕娘你醒醒……”
宁老爷反反复复地说着这话,硬是扒拉着宁夫人的尸体不肯放手,最后还是许村长叫上两个年轻力壮的庄稼汉把人拉开,才顺利完成这白事。
之后,宁老爷便有些疯疯癫癫的。
这时,宁锦欣才在二姐的口中得知,他们本还有一个大哥,也是秀才郎,但是在南迁的路上失足掉下了山崖,连尸首也找不到……
难怪他爹总是唤傅长生的时候总是孩子孩子的叫,她本以为未来女婿就等于半子,这样叫着也没什么,原来他爹好早前就已经把傅长生当作是她大哥了。
又或者说,她爹在大哥死了之后就已经得了抑郁,但听说傅长生要去考科举时,在他眼中傅长生就跟大哥重叠了。
所以,爹认为自己把钱给的是大哥。
宁锦欣默默咬了咬唇,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样的情况就是在现代,不仅要药物控制,还需要医疗器械的协助治疗。
眼下,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宁老爷总是一个人自说自话,也不搭理人,就是生活还算能够自理,饿了会找吃的,也会自己上茅房。他依旧每天到了时辰就拿着书本,抱着宁锦欣念书,只是不像从前那样,会跟女儿做问答,念书就只是念书而已。
他这个状态,写字画什么的就不可能了,家中存粮所剩无几,宁锦华绣帕子托人带去集市出售,宁锦绣女红不行,只好负责家务和照顾弟妹。
宁锦欣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给家里添乱,她甚至想要给家里帮忙,就像上辈子看的穿越小说里头写的,买黄豆做豆腐发家致富什么的。
偏偏宁四郎这个年纪正是最不懂事的时候,或者说,双生儿的她在这个年纪,也理应是不懂事的时候。
宁四郎天天吵着要找娘亲,哄好了又顽皮,把三姐宁锦绣气得半死,干脆用布条把人绑着丢在屋中。
一不做二不休,作为和宁四郎是双生儿的宁锦欣,也遭受了同样待遇,哪怕她甜着嘴保证自己乖乖的不闹事,宁锦绣也没有理会。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一年过去了,除了吃饭和去茅房外都不能出房门的宁锦欣,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某日,在屋里头看书的宁锦欣,突然听见屋外的宁老爷大喊着:“大郎,大郎,等等爹爹!大郎……”
一刻钟左右过去,外头就响起了一片杂乱之声。
之后,宁家再一次办白事了。
发疯了往村口跑的宁老爷,在路上绊了一跤,头磕在路边的大石,救不回来了。
“五妹妹,发什么呆呢,不是叫你换了布巾后不要待在床边吗?”宁四郎将宁锦欣拉到一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老成地说道,“你要听话,不要给我添乱,知道吗?”
咕噜噜……
他话音刚落,肚子就饿得叫出了声,也没等宁锦欣说话,便道:“你也饿了吧,许二婶送了地瓜给我们,我去拿来。”
许二婶不仅送来了地瓜,还送了些稀粥,本来还想留一夜帮忙照顾一下的,但被宁四郎拒绝了。现在各家各户都是忙着秋收的时候,老人孩子都得下田去,宁四郎经历了这么多也是懂事的,可不敢在这个时候麻烦人家。
家里这些日子都是靠村里人接济,许二婶家也不是富户,也给不了多少东西,现在二姐病了绣活也做不了,吃的就只能再省着些。稀粥是要留给二姐的,地瓜他们也不敢多吃,两人分吃了半个地瓜,再喝了一大碗的温水勉强填一填肚子,外头的天就已经黑了。
宁锦欣这小身躯熬不住,到了这点就打起了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