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此时,太阳光亮变得黯淡,但残余的光线也足以让明霞看清大花小手上拿着的礼物。
这……是一双布鞋。
一双布料跟她们身上衣服一模一样的灰色软布鞋。
这份礼物,实在出乎明霞的预料。
她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接过大花手上的布鞋。
“你们……”
“娘,”还是性格直爽的二花忍不住开口说话,“这是阿姐做的鞋子,就用了娘给的布,用山妖子果?糊起来的。娘,你说阿姐做得好不?”
“好,做的很好。”
明霞细细打量着手里工工整整的软布鞋。
这双鞋是僧侣鞋的做法,鞋面由左右两半缝合而成,鞋头微尖,中心有一条明显的缝合线。
明霞以前在布鞋店里,也见过这种款式。她实在没想到,大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就把一双鞋子给收拾出来。
听到二花的话,明霞才恍然从明小丫被她忽略的记忆仓库里,找到关于制作手工布鞋的内容。
明小丫的很多记忆,都被明霞尘封在脑海深处。对名下而言,这是另外一个人的人生,若非必要,她很少去碰触它们。
在记忆里,明小丫几乎每年要用做衣服剩下的碎步,制作好一些手工布鞋。
铁屋村的手工布鞋有其独特的制作方法。
通常鞋底分成两面,一面是用多层的粗布粘合在一起,就是平日用来装粮食那种袋子使用的粗粗,通常用来直接接触地面。另一面是用更细腻一些的土布,用来制作直接接触脚底的一面。
而将这些面料粘合在一起的材料,就是二花刚才说的山妖子果?。
山妖子不仅藤蔓汁液有粘性,它的花朵,果?实和叶片里的汁液也有粘性。
这种果?实外观明亮艳丽,浑圆可爱,但并不能食用。果?肉只有薄薄一层,内心中空,除了里面芝麻粒大小的种子,就是一种质地粘稠的透明液体。
山妖子果?实里的粘性比藤茎上更强,但数量少得多。它通常在春末到夏末这段时间会结果?。新鲜的山妖子果?里的黏液,就是天然的胶水,特别黏完东西之后,放在热火旁边烤一烤,基本上相当于大自然界的502。
这种做法的布鞋,制作速度比明霞记忆中那种一针一针扎出来的千层底布鞋快了许多,所以大花才能一个下午时间,把鞋子做好。
鞋子虽然只是粘合而成,但只要加针线固定,也算耐穿。
像明小丫以前给游老婆子做的手工布鞋,不下地干农活,只在村子里走走,两双轮流替换着穿个一两年是没问题的。
不过,铁屋村里除了腿脚不灵光的老人,还有蹒跚学步的小娃儿,不在山路上跑,不去地里干活的人,是极少数的。无论是山路还是地里的土路,都是极其费鞋的,所以明霞放眼看去,绝大多数人无论春夏秋冬,都是踩着一双草鞋到处跑。
铁屋村家里有纺织机的妇人不少,土布价格不高,大多数人脚底板不再?继续长之后,家里人都会用碎布给他们做一双布鞋。这双布鞋,大多收藏在柜子里,只有碰到过年过节,婚丧嫁娶,走亲访友这样的大日子,才会拿出来穿。
大花送给她这双灰布鞋,手艺一点也不马虎。
左右脚近乎一模一样,外形笔挺,找不到半点歪斜毛边,而鞋口和鞋边都用同色的灰棉布,仔细包边,这么一处理,这双鞋子看起来比明霞曾经在商店里见过的老布鞋还拿得出手。
做衣服剩下的灰棉布有多少,明霞心里有数。
因为孩子们都还在生长期,为了最?大程度节省布料,明霞将衣裤的尺寸尽量放宽,这样衣服能穿得更就一些,就算长高衣服变短,只要宽度够,接续个袖口和裤脚,还能继续穿。
在物资极为紧张的年代,这是惯常做法。
所以,剩下的碎布,很多也只有两三指宽度。而这双布鞋这么扎实的鞋底和鞋面,肯定是用碎布一点一点粘贴在一起的。
只有鞋面的地方,用的是不多的完整布料。
这活做得太细致了,尤其是还出自一位不到十岁的孩子之?手。可想而知,这孩子是多么费心思,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鞋子做出来。
明霞觉得手里的布鞋,沉甸甸的。
她上辈子不是一个很容易心软的人,可此时靠近心脏的位置,也在感觉到柔软温暖。
这几个内心特别可爱的小娃儿,也许会让她体会到上辈子没有接触过的感受。
上一辈子,明霞在处理感情问题上,一直宁可冷淡漠然,也不要被其困扰,违背自己坚守的生活方式。
这一方面,她的底线比其他人高出许多。情感上的动心,碰到自我的边界时,就变得不那么重要。
在观念不算很开放的社会,不是被迫,而是随心所欲一直保持单身,并把日子过得滋润自在,没有强大的心理,那面对纷至沓来,或善或恶的眼光,阴阳怪气的内涵,就足以让人闷气徒生,心理抑郁了。
从本质上来说,明霞一直不愿意结婚,或者找一个人共度余生,还是因为寻常的人或行为,很难打动她的感情。
她不仅是一个不婚主义者,同?样也是一个不育主义者。
明霞的观点是,她最爱自己,爱得心满意足,并没有把握给出生的孩子足够成长的空间,以及足够充沛的母爱。
即便来到这个世界,明霞内心的底线依然没有改变。
她对孩子们的照料,是因为责任,是因为义务,是为人的基本道德。
也许和曾经的明小丫对比,努力承担大花姐妹生活的明霞看起来更像一位好母亲,但唯有明霞自己明白,这种出于对弱者的关心和照顾,并不是常被人歌颂的那种无私毫无保留,没有任何条件的母爱。
她虽然决定抚养她们长大,尽力给她们更好的生活,也说服自己扮演好母亲这一角色,但其实内心深处,并没有把自己当?成她们真正的母亲。
她希望她们长大之?后,前程光明,而自己重归自由,继续完成上辈子活成一个自由自在的独居潇洒老太的梦想。
如今,即便明霞的想法从来没有改变,但跟着几个孩子生活在一起,也会被她们打动。
明霞看到,大花眼眸里纯粹的,真正没有任何杂质期盼,脑海里闪过上辈子好友对她感慨的一句话。
“当?你感受到孩子那种给予母亲独一无二的爱时,你会觉得它好珍贵,无论自己有多么糟糕,满身缺点,在他眼中,你永远是他最?爱的母亲,没有任何条件,没有丁点儿犹豫。那些从没有人全心全意对待过的母亲,遇到孩子的爱,会沉溺,会上瘾。”
明霞当?时觉得友人的话很有趣,笑得没心没肺,但是,当?她此时此刻站在大花面前,直视她的眼眸,才理解了点友人当?时说这句话的心情。
以前,看新闻的时候,明霞觉得那些控制欲强烈的母亲,失去自我,所有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太可笑可怜。
其实她们的种种作?为,某种程度上,何尝不是竭力将这辈子最?美好的一份爱,留在身边,依赖这份温暖,治愈曾经的伤。
依旧……可笑可怜。
明霞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下蹲,与大花平视,温和笑着说道:“谢谢你,大花,能收到你送我的礼物,我觉得太美好了。”
明霞不会去打破孩子们对她这份珍贵的情谊。
与此同?时,她也不会沉溺其中,蛮横控制在手。
她爱惜这段日子,但时光荏苒后,幼鸟展翅,她也会笑着目送她们飞往属于自己的天空。
大花听到明霞发自内心的称赞,心里暖烘烘,脸上像涂了蜂蜜一样,露出甜滋滋的笑容,眼眸里仿佛被春风吹盛了满眼繁花。
明霞想到明小丫这一辈子,到死都没有给她孩子做一件新衣,一双新鞋。这位女子将她一辈子的心血,都用来供养将她奴役至极的婆家人。
她心头发酸,控制了一下情绪,牵过大花的手,另一只手将另外三个走近的孩子揽住。
四个小闺女在她的怀里挤成一团,除了花花小朋友小脸皱成一团,其他姐妹小脸都笑成了花。
被明霞搂了一会儿,大花大概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抱着明霞的腰,红扑扑的小脸抬头说道:“娘,你先?试试合不合脚,我跟二花去烧火做饭。”
大姐一句话,四个小丫头像小雀鸟一样,哗啦一下从明霞怀里跑开,各自干活去了。
明霞将身上的竹篓子放下,脱掉脚上的草鞋,把沾着泥土灰尘的脚洗干净,擦掉脚上的水,才坐在院子里,将大花做好的鞋子往脚上套。
额,怎么形容呢?
穿习惯了草鞋,此时突然穿了一双布鞋,脚感比自己冬天穿的那双居家羊毛厚拖鞋还要舒服。
“大花,你什?么时候量过我的脚长吗?真是一点不长,一点儿不短,刚刚好。”明霞穿着鞋,却没舍得在地上踩,试尺寸无误后,脱下来,找了屋里一双干净的草鞋换上。
“娘,阿姐用手比一比就知道了。”二花正搬着一捆干树枝过来,听到明霞的疑问,立刻抢着说道。
明霞先?是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从大花往日草编竹编的学习日常中,也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她记得,大花如今劈竹篾,除开力量因素,每一个大小粗细都大小均匀,仿佛用尺子量出来一样。
除了竹篾,她制作的竹丝也足够纤细,可以用来编织更细腻丰富的图案。
大花听到妹妹的夸奖,不太好意思地低下头,将手边的地瓜米一个一个掰碎,然后放入锅中。
“大花,你细细跟娘说说,这双鞋子你怎么做出来的?”等晚上的食物准备好了,一家人围着篝火抱竹筒吃饭,明霞才好奇地问出自己的困惑。
大花自然乐意与母亲分享自己今天下午做鞋子的事情。
大约因为涉及到自己喜爱且擅长的领域,平日里话不多的大姐,眼神里充满了光亮,兴高采烈地讲了许多鞋子制作过程中遇到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