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位置距离村子有一段距离,周围并没有旁人,场地空旷。无论是明霞还是严兴，都觉得此处甚好,他们所说的任何话,都不会被其他村民偷偷听去。
“宋二姑子将游老婆子送来的第一个孩子,说是送给县城城郊的一户人家。但是事实上，她收了这户人家的数量不少的米粮,构成了人口买卖。”严兴声音粗哑,并不好听，明霞却听得非常认真，没有漏掉一个字。
从严兴的口中,她还原了这个孩子被带离母亲身边之后的经历。
与另外一个尚且没有消息的孩子对比起来,她似乎幸运一点。
收养她的家庭，是居住在城郊的张姓夫妇。
这对夫妻结婚十年,但没有孩子。
寻医问药，甚至求神拜佛的事情，他们都做了,就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后来他们就按照当地人的一个说法,打算养一个孩子。
这种民间说法，就是先弄个孩子,最好是女孩在家养着。这孩子能招兄弟姐妹，只要在这个家待久了，就能把其他孩子都招来。
这明小丫的四闺女，被这户人家买来之后,就当成普通闺女养着。
不知道是民间说法真灵验，还是赶巧了，这对夫妻养了四丫头不到一年的时间，还真就怀上了第一胎。
这下，可真是把这对夫妻俩给乐晕了。
如今，这对夫妻的第一个孩子已经生下来了，甚至还怀了第二胎，而他们买回去的四丫头，也就这么养着。
“什么叫也就这么养着？”明霞对这个用词十分费解，立刻问道。
从前面的讲述中，明霞能推测孩子在那户人家家里，应该没有受到虐待，日子过得不算很差。
但是，严兴最后那句话，明霞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怎么听就怎么不对味。
娃娃脸的年轻警察帮忙解释道：“现在哪家哪户日子都不好过，那家里又添丁了，东西就那么多，这边多吃，那边就少了呗。”
“他们不给她吃的？还是说不想养她？”明霞眉头紧锁，直接问道。
“那也不至于，这法子老一辈有说辞，这带来娃的孩子，是不能随意丢，要不然他们的孩子会受影响。”小警察李源明说起这些，难免露出些八卦的嘴脸。严兴也没阻止，板着一张脸，也不说话，就让李源明把话说话完。
“所以呢？”明霞品了品这话，琢磨了点味道出来。
“他们养着吃力，但又不敢把孩子随意处理，只能随便养着。这次我们寻过去，他们听说是孩子的亲娘找她，就说要把孩子送回来。。”李源明的表情还挺丰富，摇头撇嘴翻白眼，直白地表达内心的想法。
这位年轻警察若是放在几十年之后，这样充满个人感情的办案方式，估计会招惹不少麻烦。
不过，此时似乎法律法规尚未完善，许多条例和准则尚未规定，同时，也没有专门针对民警的投诉渠道，李源明这样有点不太职业范的交流方式，其实并不少见。
“送回给亲娘可以？”明霞再次找到问题的关键。
“哎哟，明大姐，你可是说对了。”李源明拳头击掌，大声的说道，“按照老习俗，这孩子除了还给她父母，其他途径可是万万不能，会伤到其他孩子的福根。”
这种民间说法确实多了去了。
明霞姑且听着，大概明白了事情后面的发展。
不外乎就是这对买下四丫头的夫妻，有了自己小孩之后，这不属于自己亲生血脉的小孩，存在就变得非常多余，甚至还会挤占自家亲生孩子的资源。
但是，他们又畏惧传说，怕把四丫头处理不当，糟了报应，所以才有严兴那一句话。
也就这么养着。
一句非常简单的话。
但里面却包含这一个孩子的生活所有。
这句话后面所能容纳的不甘愿，到底会在什么时候爆发，冲击这个孩子的人生呢？
明霞无从猜测。
不过，很明白的一点就是，明霞委托镇派出所寻找明小丫亲生女儿的行动，在这对夫妻看来，真是瞌睡碰上枕头，称心如意了。
既然不能丢，也不能送给别人，那么还给她娘，可不是最好的选择？
明霞想明白之后，又问道：“那孩子现在在哪里？”
“在镇派出所，兰大姐照看着，但是按照规定，这孩子不是跟着你，就是跟着她的亲生父亲。”严兴表情十分严肃地说道。
最后那个选项，明显完全不做考虑。
能让自己娘随随便便把妻子和三个女儿净身出户，自己躲在镇山的寡妇家里逍遥快活，被她打得灰头土脸，半句话也不敢吭声的男人，怎么可能再把一个完全不在意的孩子领回来养。
真被他领走，明霞才该担心自己睡不好觉了。
严兴这句话说出来，明霞没太犹豫，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是她的亲娘，我有抚养她的义务。既然那户人家不看重了，我闺女也断然没有受委屈的道理。”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和三位小姐妹日子过得艰难。
再多一个孩子，那势必负担会更重。
但是，这种选择，在明霞的眼中，是没有第二个选项的题目。
除了这个选择，别无选择。
明霞这句话说出来之后，严兴表情死板没有变化，但旁边的李源明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明大姐，你真是个好母亲，如果不是你主动寻找，那孩子后面的日子可遭罪了。”李源明手臂夹着一个文件袋，看着特别诚心的夸赞着，“我们已经把领回孩子的手续带过来了，等下去发老叔那儿，把手续办了，你今天就能跟着我们去派出所领人了。还有，孩子的户籍手续你不用担心，我们会一同给办了。”
李源明应该是专门负责处理文书工作的，说起流程头头是道。
他的顶头上司严队长基本不说话，就站在旁边，眼神略显空洞，不知道看着何处。
四丫头的事情说好，明霞想到另一个孩子，立刻追问道：
“那另一个孩子，找到当时抱走她的人了吗？为什么会没有消息呢？”
这次，严兴没有让李源明回答，而是接过话说道：“没有找到人，山民住的地方，距离我们镇子太远了，最重要的是，我们所里没有山民的档案，更没有他们的居住确切位置，所以要找到你那被山民抱走的孩子，非常困难，只有等山民出山的时候，我们再去了解。”
“山民？”明霞对山民这个说辞略有耳闻，只知道他们住在更深处的群山中，很少与外人接触，警惕心极强。
像阿佘族实际上也是属于广义的山民，但他们与外界的交流更紧密一些。
但严兴这里所说的山民，是那些更少与外界交流，大山最深处那群人。
明霞猜测到这件事情很麻烦，但没想到比想象中更没有头绪。
“谢谢你们这几天为两个孩子奔波，谢谢，太感谢了。”明霞想到那个最小的孩子，不知所踪，心里难受的劲一时半会儿没缓过去。她抿了抿嘴，只能不断地感谢严兴和李源明，“虽然我知道很难，但拜托两位了，千万一定要找到那个孩子！”
“会的，我们会尽力的。”回答她的是李源明，但严队长也难得地点了点头。
事情交代清楚了，话也就这么多，严兴和李源明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之后，就不在此地多停留，大步往铁屋村走去。
明霞也抬脚跟上，保持着落后几步的距离，一起进村。
果不其然，一进村子，落在他们身上的视线，简直都能扎人了。
明霞每次进铁屋村，都会很多目光投在她身上，而走过的路，也会留下很多背后议论声。
这回她跟在两个白衬衫警察身后，竟走出了狐假虎威那只狐狸的感觉，路过的铁屋村村民，缩着脑袋，若有若无的飘起一点余光，主要落在前面二位身上，然后还会瞪大眼睛，看着跟在他们身后的明霞。
走到昨天游香美锤虎纹黄金糍粑的那栋房子，明霞看李源明上前，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大堆的纸张，跟明发云说起话来。
他们并没有控制着声音，所以站在不远处的明霞，把话记得清清楚楚。
内容……有点惊爆！
可能会在村子里掀起大波澜。
原来，严兴和李源明两位民警，再次来到铁屋村，最重要的事情，是传达上级的处罚令。
也就是针对铁屋村内，涉及杀害女婴，买卖人口的村民的处罚办法。
这个处罚，有点在明霞的常识之外。
在明霞的记忆里，犯罪犯法，除了死刑之外，最大的处罚就是监狱关押。
刑罚越重，关押期限也就越长。
但是，李源明正在传达给明发云的处罚内容，并不是审判或者关押，而是直接分配到农场，进行思想劳动改造。
这个词，明霞很陌生，但又有一些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她没有插话，静静地观察着李源明，明发云两人的表情。
“……限定，六月份前派村民兵团将……押往红旗农场，进行思想劳动改造……”李源明所念的人，就是前几日查出来那些人。
明发云的脸上满满是发愁的表情，不过他没有说任何反对的话，而是等李源明念完手上的通知单，顺手接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