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小山大步跑出棚子,明霞看了一眼二花,这位小姑娘早就按耐不住,捧着比自己小脸还大的陶瓷碗,不顾冒着热气的烫茶,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当娘的不给力,一碗茶汤,也让小姑娘美得冒泡。
明霞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茶碗,飘散的米茶香气,也变淡了许多。
她双手盘在胸前,目光落在凉棚之外,眼神有点放空,流露出一点她自己也没觉察的疲倦。
二花整张小脸埋在大茶碗里,与明霞像极了了眼睛,却偷偷摸摸地瞄着她。
直到阿依小山急促的脚步声赶来,明霞收回视线,深吸了一口,嘴角扬起微笑,迎接手里抱着一个大木桶的阿依小山。
“我来帮忙。”木桶沉重,里面还装了半桶水,明霞立刻站起来,帮她托一把。
“鱼,鱼倒进来,倒进来……”阿依小山更关心晾在竹篓里的小鱼儿,装水木桶还未放下,下巴尖已经使劲指着明霞的竹篓,让她把篓子里的小鱼放进来。
这些古里古怪,活力充沛的小鱼们,要单独用手抓,不是易事,所以明霞干脆直接倒放竹篓,一股脑把竹篓里的鱼儿全倒下来。
大鱼小鱼撞作一团,水花溅起。
两种鱼,同样境遇,反应截然不同。
明霞自己钓上来的野生土鲶鱼,算是普通鱼类中生命力比较顽强的一种。但捞出水里这么长时间,早就瘫成死鱼,就算重新回到水里,也只能泛鱼肚白,浮在水面上。
然而,在土鲶鱼底下,那群自从离开水面就没消停过的小鱼儿们,真正是如鱼得水,转眼刹那间,一扫有点衰弱的姿态,重新生龙活虎起来。
“哪只是阿影鱼,我看它们好像跟普通湖里的鱼不太一样?”阿依小山对这些小鱼的态度,让明霞想要了解更多关于它们的信息。明霞试着询问。
阿依小山伸手把死透了的土鲶鱼捞出来,放在旁边的小石台上,说道:“潭子贼刚歇气不长时间,还能吃着个鲜,我帮你把它们煮了给丫头们带回去。”
阿依小山的口音与铁屋村的村民不同,听起来更拗口一点,有时候还能蹦出几个陌生的词汇,让明霞需要想一想,才能弄清楚大概意思。
处理完土鲶鱼,阿依小山手指拨了拨桶里变得浑浊的水,看着那只从她指缝之间滑过来滑过去的小银鱼,继续说道:“阿影鱼很少见,你如果拿到镇子上,是没人要的。只有我们寨子里的医婆,才需要它。”
医婆这个词很生僻,但明小丫倒是知道。
阿佘族所定居的地方,通常距离其他村落很远,结寨而居,但阿佘族医婆的名声,在附近的村子里,神秘中带着一点高深。
如果是遇到有一些镇子诊所也没辙的毛病,有些人就会跋山涉水,大老远跑去阿佘族的寨子,捧上贵重的礼物,请阿佘族的医婆出售。
请阿佘族医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每当有人去阿佘族寨子求医婆治病,都会在铁屋村传遍,但能获得医婆出手的病人,也只有三分之一。
明霞觉得,这阿佘族的医婆,有那么点巫医的感觉。
大概是涉及到自己族内传承的知识体系,阿依小山没有说再多关于这些小鱼的内容,点到为止之后,开始与明霞谈起了交换的东西。
算起来,东西虽小,但这也算是在谈生意,生意上的事情,就有彼此的利益交换。
明霞在谈生意这方面,一直有自己的方式。
比起眼前谋取的利益,她更重视在与对方接触过程中,观其行品其言,三观吻合,品行周正,可以作为长期的合作对象,甚至延续成为朋友。
倘若遇到某些她不认同的人,则会尽量避免更深入的交往。
在与阿依小山交谈中,明霞也按照自己始终坚持的方式接触。价格让阿依小山说,明霞并不插话,保持微笑倾听。
“这里面的小鱼中,阿影鱼能换到的东西是最多的,”阿依小山说话很直接,她对着木桶,一条一条给明霞来算,“在我们寨子里,能换到五十斤的地瓜米,或者一斤半的风干肉,如果你要换成别的东西,我再帮你算算。”
阿影鱼就是二花第一勾钓上来,长得像是银白小蛇的鱼。
二花捧着黑米茶,都快喝掉半碗了,猛然一听的小山婶说一只小鱼换五十斤地瓜米,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嘴里还含了一口汤,木愣愣地盯着两个大人。
“这只三角翼,”阿依小山戳了戳一只一直潜伏在木桶底下的小鱼,是那只尾巴有小红点的宽宽扁扁的三角鱼,说道,“三角翼比阿影鱼好抓,而且你这只很小,我只能给你十斤的地瓜米。”
二花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黑米茶,小脑袋瓜已经有点不好使了。
左个五十斤,又个十斤,这全部加起来,得有多少呀?
这两天刚刚学会数数字的二花,一团乱麻。
阿依小山将木桶里所有的鱼一一点数了一遍,二花听得晕头转向,但明霞在心里将她每次报数相加,一共二十三只小鱼,竟然能换到一百三十六斤的地瓜米。
价值最低的一只,都能换三斤的地瓜米。
按照她们母女四人的食量来估量,这百来斤的地瓜米,足够她们吃一个多月时间。
所以……今天二花给家里赚了整个月的口粮?
明霞看着旁边软塌塌翻出鱼肚的土鲶鱼,有一种荒诞的,被后浪掀翻在地的感触。
阿依小山说完,看到明霞没有回答,微微瞪了瞪眼睛,用非常认真的口吻说道:“我们阿佘族的人,不喜欢费脑子去讨还价钱,该多少就说多少。我们阿佘族有句老话,‘占便宜的生意没有第二次。’你若是不信,可以找明二爷问问,他三年前就拿着阿影鱼找医婆交换过东西。”
她口中的明二爷,就是明小丫的二伯村里老会计明发云。
她这一番话说得耿直,明明白白,没有半点遮掩。
明霞倒是懂了她的意思,她笑了笑解释说道:“我是很意外,没有想到,这些小鱼能换到这么多粮食,有点惊讶。”
阿依小山听明霞说完,知道她不是想要跟自己还价,才松了一口气,才意有所指地嘀咕了一句:
“我是怕了有些人,难缠的很。”
明霞对哪些难缠的人没兴趣,不过,她又将话题转回这些小鱼的特性身上。
“阿依小山,这些小鱼为什么离开水这么久,还活着呢?”这是明霞现在最大的疑惑。
她自己分析,因为鱼的种类没有重复,所以这种神奇的现象,应该与鱼的品种没有太大的联系,反而可能与它们的生长环境有关。
但是,如果考虑生长环境是主要因素的话,那同样水潭出来的野生土鲶鱼,又为什么命运截然不同呢?
阿依小山听到明霞的问题,很自然地脱口解释道:“医婆说,长不大的鱼,都是石头缝里的精怪变得,离开水一整天都不会死。”
阿依小山坦然的回答,让明霞都差点相信,她说的是正确答案。
多问两句,明霞也无法从阿依小山的口中,知道更多小鱼的信息。阿依小山告诉明霞的内容,都是阿佘族老人们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在明霞听来,与大部分的民间传说如出一辙,很难说服明霞。
一下子能获得上百斤的地瓜米是意外之喜,明霞看阿依小山也不忙碌,便一边喝着自己的黑米茶,继续与她闲聊。
地瓜米是在这里生活的基本物质保障,但如今她们母女四个人要在此地立足,可不是只有地瓜米就能行。
缺衣少食,除了集体劳动,还没有立生之本,这让明霞稍微往这个方面一想,就不断涌上严重的焦虑感。
明霞从一言一句的闲聊中,能感觉到耿直的阿佘族姑娘阿依小山,与自己有一种相似的心境。
她们生活在这个古老封闭的小村子里,但却将自己当成外人。
明霞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到自己的时空,但是无论将来情况如何,她至始至终都没有长期留在铁屋村的想法。
而从她与阿依小山短暂的交谈,也能明显感觉到,她对自己从小长大的阿佘族寨子的想念,还有隐隐透露出在铁屋村生活的不适应。
担心回去再处理土鲶鱼时间间隔太长,让鱼不新鲜,所以明霞直接借了阿依小山的野灶和石头锅,将鱼稍微捞熟,再带回去。
话多了,她们也谈到了身处的这片果树林子。
明霞先主动问了这片果树林子里种植的果树品种。
阿依小山与明霞熟悉起来之后,越发藏不住话,谈起自己这片平日经常待的这片果树林子,话就像说不完一样,滔滔不绝。
“苦梨林是阿文种得,从认识我那一年开始,整整种了十年,然后阿娘才答应我嫁给他。”阿依小山脸上露出之前没有的娇态,眼睛透着明亮的光芒,好像投入一颗星辰。
明霞正在给土鲶鱼剖肚子,冷不丁被塞了满嘴的狗粮。
“你们认识那么久了?”明小丫的记忆,告诉明霞阿依小山嫁给游全文没几年,没想到他们认识那么长的时间。
给单身狗撒狗粮,大概是绝大多数情侣们乐衷不倦的事情。阿依小山说起自己的爱情故事,脸上的笑容就像刚刚从蜜罐里取出来一样。
“我十三岁去山上帮医婆采草药,阿文一个人跑到我们寨子旁的山头猎兔子……”
二花喝完自己的黑米茶,听了两耳小山婶的话,觉得有点没意思,扯了扯明霞的衣服,就跑到凉棚外面玩耍。
明霞保持微笑,一边听,同时将手上的鲶鱼处理干净。
心思直白耿直一条筋的人,很容易有不太顾及旁人感受的毛病。
幸好明霞一直是一位心态淡定的独身主义者,上辈子也经常被朋友拉住倾述他们的感情问题,否则,若是换成明小丫,这个刚被赶出游家的苦命姑娘,那听阿依小山的甜蜜恋爱故事,心情可要百感交集,百味杂陈了。
等明霞把鲶鱼处理完毕,借来的土灶和石锅都清理干净,已经对阿依小山和游全文两人的感情故事,来龙去脉完全掌握。
阿依小山说了很多,但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纯粹的少男和少女的故事。
一个喜欢捕猎,充满冒险精神的少年,在异族村落旁的山丘,遇到心仪的少女,从此钟情,但双方阻碍重重,为了迎娶所爱的姑娘,少年花了整整十年时间,徒步往返自己的村落和她的村寨,为她种了一整片阿佘族的苦梨树。
苦梨树果实的加工品,是阿佘族的特有的一种货品,是阿佘族族人与外界交换必需品时,最常见的东西。
在阿佘族的族人看来,一户阿佘族的家庭,能拥有五十棵的苦梨树,日子就能过得不错了。
而苦梨树幼苗期生长非常困难,就算是有经验的阿佘族苦梨树种植人,在培育苦梨树树苗的时,往往二十不存一。
阿依小山的阿爸阿妈,正是从阿佘族的寨子赶来,看过了这片拥有六十五棵苦梨树的果树林子,才最终同意了游全文的提亲。
明霞承认,要让自己毫无保留去爱另一个人,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这并不意味着,遇到这种赤诚美好的爱情故事,她不能为之欣赏感动。
正是因为自己做不到,才尤为珍贵。
闲闲碎碎的聊天时间过去后,明霞发现自己在这片果树林子里待得时间有点长,尤其是晃荡在凉棚外的二花,小眼神不断朝着凉棚里瞅着,一副待不住地模样。
明霞果断告辞离开。
倒是阿依小山,听明霞要离开时,表情流露失落。
明霞在她这儿借了锅灶烹调,想送她两条土鲶鱼。
阿依小山虽然不爱打听村里的闲事,但也风闻明霞母女独自过活的事情,一条鱼也不要。反而,趁着明霞喊二花回家的时候,不知从哪儿拿了一个大臂粗的竹筒。
竹筒的外表是土黄色的,封口处被竹叶盖住,然后被一种透明状的,琥珀色,像蜡一样的东西封得紧紧的。
“明霞,我看你身上的病根重,这是放了五年的苦梨膏,你我投缘,我送你,每天用它泡一次水喝,会好多呢!”
作者有话要说:慢慢恢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