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霞从昏昏沉沉中醒来,尚未睁开眼睛,就感觉到从胸腔到喉咙,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无法抑制的气息,从肺部喷涌而出,,让她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脑门一阵阵发疼。
凶猛几乎没有间断的咳嗽,让明霞感觉难受而又陌生。
从二十岁之后,明霞就一直坚持每天五公里跑步习惯,以及一个小时力量训练。
同时,保持有规律的作息和饮食规律。
因为良好的生活习惯,即便偶遇流感风寒,也能很快依靠自身免疫力恢复健康。
所以,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种极度不适,无法控制的生病症状。
凶猛的咳嗽声,从肺腑争先恐后的挤出来,明霞感觉到喉咙堵着一口粘稠的痰,却迟迟无法咳出来。
窒息感直冲她的脑袋,四肢体魄无比虚弱,眼前一片昏花。
隐约之间,她似乎听到周围有轻轻的说话声。
细碎的脚步声走近,咳得满是泪花的眼睛,看到距离自己不到五米处,吱呀作响的暗色木头门被缓缓推开,一个又矮又瘦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探进来,用细细的声音,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娘,要喝水吗?”
这一声呼唤,差点让咳嗽岔气的明霞被噎死。
诡异的场景,糟糕的身体状态,并未让她阻碍她的思考,明霞脑子里飞快转动,判断这处陌生环境里,这个怪异喊她“娘”的小孩,到底是什么情况。
自己又为什么会从自己的设计工作室,来到这个阴暗昏沉让人很不舒服的房间。
房间的光线很昏暗,只能模糊看到来者的面部轮廓。
杂乱的头发,干瘦的身材,大约到她腰部的身高,明霞大致能判断出,这应该是一个营养严重不良的小孩。
是男孩还是女孩,她还无法确定。
这个孩子,说着一种与普通话区别很大的方言,出生华国东南沿海乡村的明霞,确实能听得懂这种方言口音。
只不过,自从十六岁离开家乡到城市奋斗,明霞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用自己家乡的方言与人交流。
方言的口音,对普通话的影响很大,明霞在念大学的时候,花费了整整四年时间,每天都早起对墙角朗诵一个小时以上,纠正口音,才让她的普通话变得字正腔圆。
沉思只在一瞬间,站在她身边的小孩子呆呆地站在她身边,似乎因为没有收到她的反应,而显得不知所措。
撕心裂肺的咳嗽,逐渐平静,明霞一把抹掉眼睛咳出来的眼泪,终于适应了房间里昏沉沉的光线,将面前这个小孩看清楚了。
穿着一身脏兮兮打满补丁,明显不太合身的黑色长衣,衣服过宽过长,正好没过这黑瘦小孩的膝盖,在明霞看起来,就像身上套了一个丑丑的大布口袋一样。
明霞根据同事朋友孩子的身高,判断这个孩子的年龄大概在七八岁左右,也有可能因为营养不良的原因,实际的年龄会更大一点。
小孩的面颊,完全没有明霞记忆中孩子应该有的圆润和丰盈,瘦得就像一层皮贴在骨头上一样,看着就觉得心惊肉战,皮包骨头的模样让习惯了物资充足条件的明霞,看着浑身难受。
明霞清了清嗓子,喉咙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水。”
沙哑的发音,与刚才小孩说的话语音一致,是口音一模一样的方言。
这具身体有着自己的本能,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这个并不机灵的小孩,就像机器人被按下了启动按钮一样,立刻扭身跑开了。
而躺着的明霞大脑里,也仿佛如水坝打开了闸门,一股完全不属于她的记忆,从脑海深处袭来。
刚刚缓过来的明霞,顿时脑袋炸裂。
她感觉自己的大脑就像风雨中的一叶孤舟,一波接着一波的大浪朝着她的脑袋击打而来。
不能被海浪吞噬,不能沉沦海底,她要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绝不能放弃。
踩着一双快要烂掉的草鞋,刚才黑瘦小孩手里,抱着一个还是绿色的竹筒,边缘参差不齐,很是粗糙。小孩看着床上又闭上眼睛的女子,咽了咽口水,试图将竹筒的边缘,往她嘴边靠拢,让她更容易喝到清水。
实际上,沁凉的清水,大部分都顺着她的下巴和脖颈流到她所躺着的地方,只有一丝丝划入她口中。
一丝丝清甜,在干涩的喉咙里停留,冰凉感让混乱的大脑,开始冷静,剧烈的风暴,就像一只逐渐被驯服的狂兽,慢慢变得温顺,而闭着眼睛的明霞,也慢慢吸收了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
又或者说,她才是真正的外来者,而那段记忆,则是如今这具身体主人二十多年的生活。
明霞闭眼躺着,没有注意到给她喂水的小孩抱着竹筒,悄悄离开房间。
一个人二十多年的生活片段,零星琐碎,让她在短暂时间内消化,是一件很伤神耗脑的事情。
明霞自己年过四十,依然保持着自由的单身生活,事业有成,身体健康,还能从容安排自己的业余爱好。
而这位名叫明小丫的姑娘,正处在二十六岁的青春年华,但却已经怀孕六次,一次流产,生下五个孩子。
五个女孩子。
她短暂的人生经历,在明霞看来,简直再糟糕不过了。
虽然这并不是她的错。
明小丫生活的铁屋村,位置偏远,交通闭塞,耕地稀少。而明小丫所到的最远地方,就是距离山村步行大约一个小时的村镇。
而更为遥远的县城,省城,就只停留在村口闲谈的外乡人话里。
这个姑娘,出生在铁屋村一户贫穷的农家,七岁就被送给村中另一户村民当做童养媳,给自家的哥哥换了一个媳妇。
在这个穿衣不暖,吃饭不饱的年代,地位低下的童养媳,能过上什么好日子?
更况且在一个极度重男轻女的家庭。
吃得最少,干的最多,终日如同老黄牛一般被驱赶劳作,忙忙碌碌,永不停歇。
十八岁那年,明小丫正式嫁人。而后八年,连续生下五个女儿。
虽然明霞生下五个孩子,但跟在她身边长大的孩子只有三个,四女儿和最小的五女儿,刚刚出生,就被她婆婆抢走,听说是送给了村外的人家。
童养媳的日子极苦,在婆家几乎不被当成人看,说是牲口也不为过。
在明霞看来,明小丫在她婆家人的眼中,大概真是一只不能传宗接代,任劳任怨的牲口。
明小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抱走,却只能生生将苦水往肚子里咽下去。
可惜,很显然,明小丫的婆家,并不会因为她吞的苦水多了,就心慈手软。
在他们看来,没有生出传宗接代男娃儿的明小丫,浑身都是罪孽。
上个月,到县城帮工的丈夫回到山村,火速与她办理了离婚手续,不到两天,就与镇上的一位带着儿子的寡妇结了婚。
斤斤计较的婆婆,薄情自私的丈夫,皆是重男轻女之徒,对明小丫所生女儿没有丝毫感情,直接让明小丫带着三个女儿从家里滚出去。
带着三个年幼孩童,无住所,无衣食,明小丫陷入绝境,一病不起,最终让不知何故来到这个世界的明霞接手了这具身体。
说实话,给明霞选择机会的话,她宁可回到自己生活的年代,享受科技带来的便利时光,哪怕比明小丫大了十几岁,也过得随心所欲,而不是成为这个一辈子都泡在黄连水里的苦命年轻女人。
目前他们所住的屋子,是村子一位已经去世十多年的老猎户的住处。老猎户无儿无女,一生孤寡,这土坯烂木头的屋子,早就年久失修,无人居住。
明小丫能带着孩子住进来,还是因为铁屋村的老村长是她隔了辈分的老叔,为人还算厚道,见不得明小丫母女四人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尽力主持了公道,硬是说服了她娘家和曾经的婆家,出了人力,稍微整修了破旧的老房子,才算让明小丫母女四人,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
但在此之后,明小丫就无法从娘家和前婆家那儿,得到一点儿资助了。
战争刚刚离开这个国度不久,记忆中明文法律规定,某方必须承当的抚养义务,在这里尚无法得到强制执行。
一间破屋,以及屋子周围贫瘠的,满是野草的山地,明小丫想要养育三个孩子成长,艰难至极。
在逐渐平静的呼吸中,明霞慢慢整理好了这份突如其来的记忆。
生活在封闭的深山村庄里,明小丫的记忆其实很单薄,从刚刚学活走路开始,就被使唤着干活,就像一只困在深井里的青蛙,眼界狭窄极了。
唯一能让明霞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的地方,就是每日明小丫抱着木桶到溪边洗衣服,村里的老太大婶小媳妇们从自家男人那儿听来的新鲜事。
从这些人的谈论中,明霞大致知道一些关键的词。
比如,这个国家的领导,这个时代的特色经济,如今的交通情况,战争结束的时间……
明霞略微估计,明小丫生活的年代,大约是自己记忆中六十年代的环境。
村大队,工分制,土地国有,布料凭票限购,轻工副产品价格昂贵,也要靠票购买。
这些眼熟的政策,让明霞差点以为自己是回到了五十年前的中国。
但是,陌生的国家领导人,从未听过的城市名字,让明霞默默在心里否定了自己猜测。
这里不是她所在的世界。
明霞将明小丫的记忆完全吸收后,房间漏风的木头门,“吱吱呀呀”再次开起来。
她目光朝着门口望去,以为还是刚才那个小孩。
在明小丫的记忆中,她应该是她的大女儿,七岁的游大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