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二人对话,董舒娅适才慢慢地转过身去,快行了两步,对道七说道:“今日寺中清净,这竹上新叶也生得极妙,上一回来,我记得有一棵竹,似乎并没有这样高,今日一见,已是亭亭。”
道七笑道:“娘娘慧眼,先前那一棵竹并非弱竹,只是它的时机未到,如今时机到了,它便节节而高了。”
董舒娅轻轻颔首,耳边却听楚安笑道:“如此说来,这棵竹倒像是庆王殿下,如今亦是节节而高呢。”
董舒娅藏在幂离后的脸色不禁一变,而道七又念了一声佛,脚步停在了禅房的竹门外,侧身道:“娘娘,便是这间禅房了,贫僧与娘娘再叙《观无量寿佛经》。”
“有劳禅师。”董舒娅双手合十一拜,进入了禅房,脚步刚一入内,便“啊”地一声惊叫起来。
楚安忙问:“娘娘怎么了?”
董舒娅摸着空荡荡的腰间,语含焦急道:“先前进香更衣时,似乎将香囊落下了,寻常香囊也就罢了,只是这是陛下特意赏的罗锦绣囊,你快去寻寻看!”
楚安眸光一闪,目光飞快掠过她的面纱,又掠过道七和尚,默了须臾,道:“娘娘莫惊,奴这便去唤留在寺中的小宦去寻,去去便回。”
“有劳楚公公。”
见楚安离去,道七也走入竹舍,合上了房门。
“佛者,辨善恶,知善恶,寻因果而……”道七念得续续,却放轻脚步地走到了竹舍左侧。
他伸手轻轻一推,左侧的白墙便向两侧推开,露出一条供一人通过的窄道,董舒娅见状,立刻起身跟上,道七接连走过三间竹舍,次第推开三面白墙,终于到达了最末一间竹舍。
周妙耳边只听“啪嗒”一声,那右手边的白墙上,竟倏地开了一个洞口,道七和尚快步走了出来。
“禅师……”惊得周妙立刻起身。
道七和尚却以指覆唇,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周妙更觉惊讶,见他出得墙来,身后的董舒娅也随之走了出来。
周妙急忙撩开面纱,见她也旋即撩开了面纱,二人面面相觑,董舒娅眉心蹙紧,脸上表情惊疑不定。
道七的目光在二人脸上转过一圈,门扉被“哒哒哒”地轻声敲了三下。
道七看向董舒娅,董舒娅立刻垂下了面前薄纱,打开了竹舍,门外正是刚才为周妙引路的小和尚。
“周施主,请随小僧来。”
周妙眼睁睁地看着董舒娅随他快步离去。
道七看了一眼二人远去的背影合上了门扉,朝周妙一揖,脚步便朝右侧的白墙而去。
他回头又看了一眼周妙,脚步顿住,似乎是在等她。
周妙快步随他而走,走到墙边才发现这是两扇漆白的木板,可向墙内两侧推开数尺。
她小心翼翼地,放轻了脚步,随道七和尚走回了先前董舒娅所在的禅房,途中又见道七一一合上了经过禅房的三道墙中木门。
这个连排的竹舍因为这几道内门而连通,想来是若虚寺中密会的处所。周妙凝神左右细看,最末的这一间禅房与她之前的那一间差别不大,唯一的区别便是那藏有木门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卷轴,绘着金翅擘海。
周妙不敢出声,心跳扑通扑通,却见道七和尚若无其事地将墙上的“金翅擘海”扶回原位,画中巨大的金翅鸟王展翅,足有半墙来宽,两面巨浪翻波。
道七和尚口中念念有词地,盘腿坐回了屋中的四足大方木榻。
“……凡夫,心想赢劣,未得天眼,不能远观……”
周妙听出了这是之前听过的佛经,只得也规规矩矩地跪坐回了四足大方木榻。
她虽与道七和尚对坐,却隔了足有两人之距。
佛音渺渺,周妙却很难专心致志地聆听他的声音。
她脑中念头飞转,这算是狸猫换太子么?董舒娅是来见李佑白的么?
她这个替身工具人要做多久,道七就这么自信,不会被戳穿?
虽然戴着幂离,两人身形相似,面目也有七八分相似,隔着薄纱兴许认不出来,可一旦摘了幂离,就再也唬不了人了。
周妙想得出神,门扉却突然“咚”一声响,竹门竟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周妙头皮猛地一紧,脖子后面起了涔涔冷汗。
楚安的目光扫过方榻上二人的身影,道七口中佛音却未停,只微转头瞪向楚安。
楚安旋即笑道:“禅师勿怪,这竹台绊了脚下屐,适才惊扰了禅师。”定睛又看到二人对坐论佛,楚安复道:“娘娘恕罪,娘娘的香囊奴已使人寻到了,原是落在了堂中香案之下,此刻已放回了寺中偏殿。娘娘且宽心,奴此际便在外静候娘娘听经。”说罢,才伸手合上了门扉。
周妙轻轻地喘息着,那个宦侍显然别有居心,有意查看董舒娅的行踪,好在有惊无险。
她复又抬眼打量起对面的道七,他从始至终皆在口念经文,面上波澜不兴。
经文声声入耳,又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一盏茶的时间,兴许是一炷香的时间,周妙自觉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坐针毡。
董舒娅什么时候回来?
那个宦官真一直守在在门口么?
那董娴妃怎么回来?她又怎么回去?
不过眼下,董娴妃到底又身在何处?
这厢,周妙脑中念头百转千回,而董舒娅却已跟随着小和尚来到了山后花木掩映的禅房,原本若虚寺住持的处所。
董舒娅一进门,便见坐于屋中的李佑白。
数月未见,董舒娅一眼就瞧出了他清瘦了些。
上一次见到李佑白,还是年前的宫宴之时,皇帝罢黜太子以后,李佑白一直深居简出,因而在宫中难以得见。
董舒娅的面目被幂离遮挡,她因而松了一口气,隔着这薄薄的屏障,她便能肆无忌惮地打量他,而不必如从前一般,每回在宫中偶然得见,必是遮遮掩掩。
今日李佑白只着素色襕衫,发间也未竖冠,坐于桌旁,见到她的时候,亦未见欣喜,眉目疏淡,只颔首道:“不知娘娘急欲见我,所为何事?”
董舒娅听得心中苦涩,答道:“是有要事与殿下相商。”
李佑白抬手,董舒娅适才落座,二人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明明只隔着一张圆桌,然而,董舒娅却觉李佑白依旧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他少时仿佛就是如此,只是后来,因为婚约的缘故,二人见过数面,仿佛相熟了一些。
董父,董隋时任尚书左仆射,尚书令一直空悬,因而是朝中要职,董舒娅成为太子妃的人选,亦算良配,那段时光也是她最为快乐的时光,直到那年宫中秋日宴,她见到了皇帝,从此,婚约被废,她也成为了董娴妃。
董舒娅缓缓地呼出胸口一团浊气,开口问道:“殿下何时回宫?”斟酌片刻,又缓缓道,“陛下近日行事愈发乖戾……”
李佑白眉梢微扬:“哦,陛下怎么了?”
董舒娅微微一愣,她忽然有些想不起来,李佑白到底是自何时起就不再称李元盛为父皇。
“陛下成日沉迷求仙问道,不问世事,孟仲元……”说着,董舒娅又觉不妥,改口道,“孟公公这月余以来日日进出内廷,掌奏章、传达诏旨,甚至,前几日早朝,也论议朝政。尚书省人人自危,风声鹤唳,况且,这些时日以来,他也总去昭阕阁见庆王殿下。”她的眉间满是忧色,“长此以往,恐怕殿下难得安宁。”
孟仲元自去岁便任内枢密使,李佑白被废后,他的权柄愈盛,眼下显然是像扶持庆王,将来“挟天子以令诸侯”。
董舒娅又道:“庆王今年已经六岁,他自幼便无母妃……”说到这里,董舒娅一顿,忽觉自己失言。杀母留子是李元盛惯来的手段,庆王的母妃原是一个昭仪,诞下庆王之后,便被李元盛赐下白绫。
庆王如是,太子亦如是。
更何况,太子的生母据说只是宫中一个掌茶的女官。
可面前的李佑白神色自若,只轻轻地用茶盖拨去了碗中浮沫。
董舒娅敛了神色,只得往下道:“庆王自幼便与宦侍亲厚,若真另立太子。殿下恐怕……”难有活路了。
董舒娅心头一紧,抬眼牢牢地盯着李佑白,想要从他面上读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可他只是默然听着,似乎根本无动于衷,她不由地语气略显焦急道:“殿下何不早日回宫,兴许尚能一解与陛下间的误会。”
“娘娘今日是来当说客?”李佑白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盖。
董舒娅心头一跳,迅速摇头道:“自然不是。我,我不过是想见一见殿下。殿下自豫州归来,为何不愿露面于人前?”
李佑白只是一笑:“劳娘娘挂记,不过是时机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