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妙心头一跳,李佑白疑心她,定是细问过之前那个小书童了。当日在房中见到杜戚的时候,周妙便想了起来,那个小书童只怕是杜戚的药童。李佑白事后一问,便能知晓翻雪奴的前因后果,况且他既身在侯府,不可能不知道宫中典仪的人来过。
周妙轻抚住自己尚还包裹着白纱的右手腕,点头道:“公子所言甚是,我确实不想入宫。”
“为何?周仲安送你入京,不就是为了入宫?”
周仲安大概就是周父了,虽然周妙不知道他的全名。
周妙徐徐答道:“我志不在此。”
李佑白问:“你想回衮州?”
周妙飞快摇摇头:“我也不想回衮州。”
“你既不想进宫,又不愿回衮州,你想留在京中?”
他凝视着她的脸,周妙感觉到他的视线在她的眼角停留了片刻。
“若能留在京中,便是最好,倘若不能,若能另寻去处,亦可。”周妙抬头,直视李佑白黑漆漆的瞳仁,“若能助公子一臂之力,暂得公子庇佑,来日公子得偿所愿,若能求个恩典,周妙定当尽心竭力,找到简三姑娘。”
李佑白冷笑一声:“周妙,你在要挟我?你以为你不说,我便寻不到简三?”
“不敢,公子想寻人,自有寻人的法子,不过公子的腿伤须得医治,自然越早越好。”周妙退而求其次,道,“即便公子今日不允我恩典,我也会想办法替公子尽快寻来简三姑娘。”
男女主角总会相遇,不是今日,便是明日,她阻拦也没用,要是此路不通,她就得另寻出路。
李佑白见周妙一脸惶恐地垂低了头,不耐道:“你抬起头来。”
周妙只得又抬起头来,面前李佑白的目光慑人,脸上不耐烦的神情更盛。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正饱受腿毒的折磨,还是他只是单纯地厌恶她,觉得她钻营逐利,妄图借力于他。
然而,短短片刻,李佑白脸上不耐烦的表情渐渐收敛,他的视线扫过她的眼尾,他微微皱眉,仿佛露出了一星半点的怔忡神色,似乎是透过她的脸见到了另一个人一般。
迎着他的目光,周妙情不自禁地僵直了脊背,这张脸似乎还是有点用?
院中一阵清风忽而吹过,门扉吱呀一响,桌上的烛火随之摇摇曳曳。
“噗噗”两声细碎的轻响过后,室内微妙而诡异的氛围似乎淡了,李佑白脸上浮现出了些微笑意,问道:“周妙,你打算如何去寻简三?”
周妙打叠起精神,答道:“明日,明日一早我便出门去寻简三姑娘。”
她得想办法尽快找到女主角,她先前告诉简青竹的南市楼业坊里,自然没有她二哥简青松,但是楼业坊里这会儿应该住着别人。
常牧之,书中男二,全书实惨男配角。
常牧之入京,是为赶考,京中六月末的科考。四月里,他便自府衙取了过索,由池州出发,一路北上,进京之后,暂时落脚于城中楼业坊。
他的叔父在楼业坊中经营酒肆,楼下为酒肆,楼上为居所,白日里酒肆虽有些喧闹,但常牧之在二楼读书,也能两耳不闻窗外事,直到昨日下午,他竟然在酒肆中遇见了简青竹。
简青竹入京来找简青松,常牧之在池州时,根本听闻过此事,若是早知道简青竹有进京的打算,他便会等她一道入京。
常父是池州刘郡下的县令,平日里对简氏多有照拂,在简青竹及笄前,两家时有往来,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只是后来,简临舟身故后,两家便少了往来。
常牧之给简青竹的去信,也再没了答复。
此番能在京城偶然相遇,常牧之内心自是欢喜,更多的却是怜惜,简青竹一人进京,池州山远水远,这一路上的艰难辛苦自不必多说,更何况在城中,她并没有落脚的地方。
她之所以来楼业坊,是听说简青松在这里行医。
可是,常牧之在楼业坊住了一段时日,压根就没见过简青松。不过,他依旧苦劝了半天,将简青竹留在了酒肆。
此时将过巳时,窗外天光大亮,坊中人声渐起。常牧之读过半卷书,忽听门外传来了响动。
他忙起身,拉开了房门,只见简青竹恰走到楼梯拐角处,看样子已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了。
“青竹,你去何处?”
“常哥哥。”简青竹笑道,“自然是出门去寻我二哥。”
常牧之问道:“为何如此着急要寻你二哥,从前青松兄不都四处行医,居无定所么?”
简青竹脸上的笑容淡了:“二哥从前总是每隔一两个月便会寄书给我,但是他的上一封书信,已经是翻年前的事了,我担忧他的安危。”她说到这里,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后半句,并且,信中内容令她大为震惊,急欲想找二哥求证,无论如何,她要先找到二哥。
常牧之又问:“信是从京城寄出的?”
简青竹点头:“正是。”说罢,便往楼下走去。
常牧之还欲再劝,京城人海茫茫,她人生地不熟,又要上哪里去找简青松。
可他心知简青竹一向执拗,再怎么劝兴许也没用。他便也快步出门,回身合上了房门,对她道:“你且等等,我与你同去。”
简青竹一愣,顿住了脚步,旋即摇头道:“不了,常哥哥要考学,眼下正是需得用功读书的时候,不劳烦常哥哥了,我自去便是。”说着,脚步不停地往下走。
常牧之跟了下去,将走到酒肆柜前,却见简青竹脚步一顿,对着酒肆外立着的人影道:“是你!”
常牧之抬眼一看,酒肆外站着的是个姑娘,身着青衫红襦裙,乌发半挽,面目生得秀丽,却并不像是楼业坊中人。
周妙抬头瞥了一眼斜插的“酒”旗,果然,女主和男二相遇了。
她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
周妙面目含笑道:“是你?竟这么巧!”
简青竹忙问:“你是来寻我二哥的么?你先前是在楼业坊何处见过他?”
周妙故作叹息道:“我今日在坊中转了一圈也不见简大夫,先前他是游医,并无落脚处,只往我家中替我看伤,他眼下人是不是已经又走了?姑娘是简大夫的小妹?你可也是大夫?可否也替我瞧瞧手伤?”
难道二哥真又走了?
简青竹面色微变,点了点头,心虚道:“我虽也是大夫,但远不及二哥。”她的目光落到周妙缠着白纱的手腕上,“姑娘,如何伤的?我速替姑娘瞧瞧?”
周妙笑道:“有劳简大夫了,我家牛车停在坊门口青石板道上,简姑娘随我去罢?”
话音刚落,常牧之警惕地开口道:“你是何人?”
周妙抬眼,视线越过女主,打量起她背后的男二,常牧之。
书中形容他为“霜月照清癯”,他的身形挺拔,长身玉立,身上虽然只穿了一件朴素的灰色圆领长袍,头竖黑冠,却气质温润,是个风流倜傥的书生模样。
周妙望着这个未来的状元郎,扬起嘴角道:“我唤作周妙,家父本是衮州沧县县令,此番送我入京投奔远亲,前些时日因家中翻雪奴顽皮,伤了我的手腕,便来坊中请了大夫瞧瞧。”
常牧之打量着周妙,见她说得恳切,心中疑惑稍减,却又问:“你为何会来坊中求医,城中医馆多在北市?”
“常哥哥!”简青竹皱眉,不喜他的态度。
周妙又叹了一口气,撒谎撒得脸不红心不跳:“此事说来话长,我眼下暂居城中表兄家,但我表兄腿有恶疾,看遍了城中医馆都不得解,我便想着顺道来南市寻个游医碰碰运气。”
“腿有恶疾?”简青竹一听,好奇道,“是何症?”
周妙眼睛一亮:“简姑娘可有法子?可否替我表兄也瞧瞧?”余光瞥见常牧之正欲开口,周妙又补充道,“若你的这位兄长不放心,可与简姑娘同去。”
简青竹为难地看了一眼周妙,心中惦念二哥,却见她抚着右手腕,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想来也不过半日的功夫。
“好,我随你回家看看。”她答应了下来。
狡兔三窟,周妙带着简青竹和常牧之去的地方自然不是固远侯府,是离南市不远的一处私宅,这处宅院自然也不是太子的私宅,是李融儿子,李权的私宅。白墙黑瓦,远不及固远侯府气派,一眼望去,和城中略有家底的府苑无甚差别。
到了宅门外,三人下了牛车,周妙立在门口,拉了拉门上的铜环,意外的是,开门的人是蒋冲。
他今天又穿了一身小厮的粗布衫。
周妙侧身道:“这是简大夫和常公子,来瞧一瞧我的手腕,也替表兄瞧病。”
蒋冲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径自领着三人往园中走。
绕过回廊,院中春景映入眼帘,几丛春花开得烂漫,檐下的两扇门扉大敞,另一个脸生的小厮迎了出来,说:“姑娘回来了,公子正等你呢。”
这人周妙先前没见过,料想应该是李权府里的下人。
周妙“嗯”了一声,虚指了一下简青竹,道:“这便是我请来的简大夫。”
简青竹好奇地左右张望,见是寻常高门的模样,微微放下了心来,笑问道:“周姑娘是想先看你的伤,还是你表兄的腿疾?”
周妙料不准李佑白是个什么心思,今日一早她便出了门,他该不会想以真面目示人,也不晓得是不是已准备妥当。
她想了片刻,捏着手腕,道:“先瞧瞧我的手腕吧。”
进了房门,简青竹便坐到了桌边,轻轻解开了周妙的手腕。腕上抓痕已经结了疤,只是上面尚还留有几道红印。
简青竹细细看了一阵,又问了周妙敷的药后,说:“姑娘敷的药没什么差错,不出几日,定能痊愈。”
周妙面上笑了笑,说:“多谢。”又慢条斯理地将白纱缠回了手腕。
常牧之颇觉古怪,问道:“周姑娘,表兄在何处?”
周妙适才扭头问身旁立着的小厮:“表兄如今在何处?”
那小厮显然愣了愣,答说:“公子在里间,简大夫请随我来。”
简青竹起身而去,常牧之随之也起了身。
小厮却道:“这位公子请留步,在花厅稍坐片刻。”
简青竹面露为难,常牧之却纹丝不动,周妙心领神会道:“我同简姑娘一道罢。”又转头对常牧之说,“公子见谅,表兄不喜见生人,我陪着简姑娘。”再说,这几日来,她撒过的谎可太多了,还是跟进去瞧着,必要时找补一番,确保不露馅不出错才行。
常牧之见简青竹微微颔首,只得按捺住,又坐了回去。
小厮领着二人朝里走,里间比外面花厅宽敞不少,临窗摆着长书案,案上一盏香炉点着沉香。屋中一张圆桌,再往里便是山水花鸟三面屏风,隔绝了床榻。
“里面请。”小厮绕过了三面屏风。
周妙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她扭头一看,简青竹也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可绕过屏风一看,榻上四柱竟挂了青幔垂帘,遮挡当中人的面目,露在帘外的唯有白色的下袍,一双赤足露于袍外。
榻旁还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杜戚。
他今日竖着寻常的玉冠,身上也是寻常白色襕衫。
简青竹不解地皱眉看了看周妙。
周妙正欲开口,却听一旁的杜戚客客气气道:“公子不适,面目有瑕,不便见客,大夫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