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姝自从出道以来,就不间断地被人问起这个问题,此时已然能对答如流:“那时候年纪小,刚好被星探发现,让我去参加《金羽之路》,我就去了。没想到后来能在这行待这么久。”
《金羽之路》就是乔姝当年参加的那个模特大赛的节目名称。
当时与她一起被选出的新人模特,大约有二十几个,大家签了不同的公司,过去将近十年,已经没几个人还在继续做模特了。
前两年,不知是谁突然心血来潮,又重新集合了她们这群人,建了个微信群。
里面热闹是热闹,乔姝偶尔也会加入她们的话题闲聊几句。
但已经与当年大不相同了。
如今的大家,有人早就退圈,在自己的城市里开了模特培训班,有人阴差阳错进入娱乐圈演戏,更多的人,则是早就放弃了这条路,泯然众人矣。
梦想这两个字,听起来热血沸腾,但真正走上去,才知晓那些鲜花,全是用血与汗与泪浇灌的。
小新人听完,像是有些失望:“竟然是这样,我还以为该是多么惊天动地的故事。”
乔姝觉得好笑,侧眼瞧过去:“你想要怎样的惊天动地?”
……
培训结束后,小西在乔姝耳边提起那个新人:“之前一直听负责带今年新人的姐姐说那个田甜很像你,我起初不以为然,今天看起来,真的同你有点像。”
乔姝没反应过来田甜是谁,小西解释:“就今天问你为什么来做模特的妹妹。”
乔姝愣了愣,小西又道:“我开始觉得不像你,是拿她和现在的你做比较,刚刚仔细看了一下,才发觉她其实很像以前的你。”
“像十九岁时刚出道的乔姝。”
刚出道时的乔姝是什么样?
乔姝坐在会议室里,从包里抽出一支烟点燃,仔仔细细将这句话又思考了一遍?
其实她不大记得了。
那段时间她大部分的时候都在为江知野的事情而伤怀,他走得那样突然,连声招呼也没打,纵然她在心里给他找了千万理由,也给自己找了千万个不去怪他、不去挂虑他的理由。
但仍是难以抵挡心里浓郁得化不开的思念。
她记得小时候读诗,看到人家写:“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还觉得写诗的人太夸张。
她没怎么尝过思念的滋味,很难想象要多想念一个人,才能与广阔得看不见边际的海水作类比。
直到后来她上天入地也找不到江知野。
找不到怎么办呢?
她总不能不生活了。
于是她就只好将她所有的精力全用到工作里去。
想念是无穷尽的。
于是工作就也无穷尽。
直到她连轴转了大概两周,眼圈黑到化妆师都开始抗议,然后因为身体虚脱而晕倒在摄影棚里时,Ada才强行将她的工作暂时停掉。
带出数个名模的金牌模特经纪人,入行以后见过各色各样的小新人,像乔姝这样努力的也不是没有,但努力到将自己累进医院里,昏睡了两天一夜的,她也确实是第一次见。
成功人士最缺乏的便是同情心,当时她对乔姝并没有出言安慰,只是说:“一个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的人,我从来都不会指望她在任何方面,能做出什么成绩来。”
她声音冷淡,讲完,就从病房里走了出去。
前来照顾乔姝的小西撇嘴撇了好半天。
“什么人啊……”她嘟囔,“一点人情味也没有。”
但是,从那之后,乔姝却不再折腾自己的身体了。
并不全然是受Ada那句话的影响。
更多的,是在Ada说完那句话后,她脑海里忽地浮现出一个人,依稀记得是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她与他一起挤在楼顶他自制的那间“浴室”里。
天已经入秋,露天的“浴室”渐渐使用得少了,更多时候,他们会选择去附近的集体浴室里去洗澡。
但那日乔姝又重新将那个“浴室使用上了,她找到他们平时洗衣用的刷子,将自己的身体刷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印记来。”
他从外面闯进来,身上还带着秋夜的凉气,隔着一层衣衫将她拥进怀里。
她在掉眼泪,哭得伤心,牙齿快要将自己下唇都咬破。
手里还在不间断往自己身上浇水。
动作忽地被他制止住。
他的衬衫也被她身上的水渍浸湿了,包裹在衣料里面温暖的躯体,将她被凉水浸润的身体又一点点捂热。
他低头去吻她,嗓音轻缓又温柔:“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声音真好听,低磁温软。
乔姝眨着眼睛,单个字单个字地蹦出来。
“丑。”她说。
“不丑。”他说,“很好看。”
这话有点像是调情了,乔姝心里又生出一点旖旎的情思来,她心里情绪太复杂,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又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她抿着唇没有接话。
江知野将她抱到身上,拿浴巾裹着她往房间里走。
乔姝有些紧张地紧抱住他,露在外面的皮肤被秋日的风吹起一层细细的颤栗。
她听江知野在她耳边问:“你了解雕塑吗?”
他说:“人类美术的起源是雕刻,希腊人最初寻找美,是从人体开始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思维转得太快,乔姝跟不上,在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摇头:“为什么?”
江知野说:“美即是美本身,我们应该剥离掉一切附加在它身上的东西,而单纯去看它本质。”
他说:“乔乔,外界所强行附加给你的东西,那些都不是属于你的。”
“你要记住,不要为不属于你的东西而苦恼,不要为你自己没做错的事情而痛苦。”
她回忆至中途,Ada突然从外面推门进来。
小西连忙正经危坐,如同一个被老师抽查的中学生。
乔姝每每见她这副模样,就忍不住漾起笑意来,打趣她:“怎么还是这么怕Ada,她又不会吃了你。”
小西脸转过去,嘴硬道:“我没有害怕。”
Ada没理她们两个的插科打诨,在乔姝对面坐下来,开门见山道:“你跟公司的合约快到期了。”
她当年签的是十年制的合同,从2006年到今年,刚好九年,明年春天就会到期。
乔姝点了点头,Ada问:“打算续约吗?”
这个问题乔姝其实想过,续约或者不续约,各有利弊。
她如实道:“我还没想好。”
Ada话里有话地说道:“任盈盈上个月已经跟公司续约了。”
小西在一旁弱弱地接了嘴:“意思是公司之后的资源会往她身上倾斜?”顿了两秒,又说,“这次《女士法则》的事情,公司一直袖手旁观,就是因为乔乔姐一直没提续约吧?”
她成年以后,就一直跟在乔姝身边工作,没有接受过社会的毒打,虽然有时很怂,但是有些时刻又天真大胆得可爱。
乔姝怕她被骂,侧目眄了她一眼,低笑:“别乱说。”
心里却是默认了她的话。
Ada说:“你入行多年,也该知道这种事很正常。”
这意思是不会管她了。
乔姝顿了两秒,可有可无地“嗯”了声。
Ada抬目看了她一眼,忽然说:“老实说,我其实也并不希望你继续留在公司。”
乔姝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她。
Ada说:“你已经是一个很成熟的模特了,其实公司基本上已经帮不到你什么,你这种程度,再想往上走,圈子里多点人脉总是有好处。但你又硬骨头一个,每次我让你去参加饭局,你总再三推脱,以至于这么多年身后仍旧没有依仗。”
她说:“倘若你这些年不要这么执着,这次怎么会找不到一个人替你说说好话。”
其实也不全然像她说的那样,多半是公司放话想逼迫她续约,因此那些不想得罪MISS MODEL的人,就只好袖手旁观了下去。
乔姝没有拆穿,只是笑了一下,说:“这些年,多亏Ada姐一直帮我兜着。”
Ada见她软硬不吃,终于放弃,从包里套了包女士烟,递给乔姝。
乔姝摇了摇头:“今早没睡好,就不抽了。”
Ada唔了声,自己抽出一根咬在嘴里,才说:“你那个拍摄,Yee那里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乔姝靠进椅子里,想到昨晚她问出那句话后,江知野垂目低叹的模样。
明明是他不愿见她,明明是他坚决要跟她拉开关系,明明是他不愿提及与她的过往。
但他那一声“嗯”说出口后,落入乔姝耳里。
无端的,她却从里面听出深深寂寥来。
她又想起雪夜的深谷,灌木叶上的雪粒子,独自起舞的鹤。
他也在伤心吗?
他为什么伤心?
也许,只是她想多了。
乔姝自嘲一笑,点了点头:“没办法了。”
Ada看着她欲言又止了片刻,忽然说:“路师然今天早上联系了我。”
乔姝一愣。
路师然这个名字,她只听过名字,还没有合作过。
是比Yee红得更早的一位摄影师,但脾气却跟Yee如出一辙的古怪。
拍谁,怎么拍,从来都是他主动联系旁人,主动找他的,哪怕再大牌,他都不屑多看一眼。
因此,他虽然出道多年,作品却只有寥寥数组。
但组组都是经典。
发微博里能让话题沸腾的那种经典。
乔姝眉心一跳,Ada说:“他说,他已经跟G牌那边的人联系好,只要你一点头,这次《女士法则》的封面就由他来给你拍。”
杂志社那边催得急,乔姝与路师然的会面直接定在了第二天。
连Alice都连连朝她竖大拇指:“你真行,你是怎么请到这尊大佛的啊?我估计主编能开心死。”
乔姝坐在化妆间里,没有立马上妆,准备等路师然来了以后听他的安排,再决定化什么样的妆容。
她靠在椅子里假寐,闻言也有些茫然:“我也不清楚,他主动联系的我。”
Alice似有些惊讶地“欸”了声:“倒稀奇了,之前有一回我们拍任盈盈,当时她也想找路师然帮她拍,但那次也是联系了好久始终联系不到。”
她转过脸,仔仔细细瞧了乔姝一会。
其实乔姝的长相并不是传统的模特圈受欢迎的那种长相。
她五官不硬,脸颊轮廓也偏软,整个人气质像一块软玉,眉眼不上妆时很淡,是很中式小家碧玉的一类长相。
但上妆后便完全脱胎换骨,稠艳,饱满,锋利,美得咄咄逼人。
她可塑性很强,淡妆浓抹能演绎出完全不同的风味来。
这也是她虽然长相不符合模特标准,却仍能在圈内有一席之位的原因。
Alice很中肯地评价:“也许他从你身上找到了灵感也说不定。”
一直到临近约定好的时间点,路师然才悠悠哉哉地走进来。
他身边一个助理也没带,孑孑然然一个人。
Alice率先起身去迎,在旁边小声咕哝:“这人真的一点大摄影师的样子也没有。”
乔姝闻言,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今日天气终于彻底晴下来,她为了方便,身上就只着了一件宽松的棉麻长裙,头发在脑后束起,温婉柔顺好似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人。
她将手机搁到面前台面上,跟着Alice一起向外走。
到门口时,那位声名在外的摄影师刚好从门廊处进来。
四目相对,乔姝微微一怔,旋即便听对面的人惊讶道:“啊,是你?”
他侧过身,朝她身后看了一眼,叙旧一般用非常熟稔的音调问:“你那个男朋友呢?”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稿才看到新闻,四川的小朋友好好保护自己,希望大家都平安!
谢谢【三七】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