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野下飞机时,已是凌晨一点,从停机坪直接去了私人停车场。
仲夏时节,机场冷气开得低,身后助理朝他递来外套,他伸手接过,眼一睇,忽地看见乔姝。
白衬衣,咖棕印花窄裙,一头卷发随手束在脑后,软白手指正在手机上戳戳点点。
停车场灯光暗,惨白光晕打她脸上,衬出几分憔悴。
显然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
江知野脚步顿住,抬手揉住眉弓,语调里添了几分冰冷质感:“谁放进来的?”
助理稍后他两步,一时未反应过来他在说谁,循他目光往前一望,才错愕睁大眼睛。
“这……不是我。”饶是见惯风浪,不算年轻的梁渠仍是惊了一身冷汗。
江知野刚刚接管江家那会儿,也有不少女人借着关系想要接近他。
酒局里堵人,包间里陪酒,甚至直接趁他醉时进他酒店房间守株待兔——也都是常有的事。
都说富贵人家最无情,偏偏江家好像是富贵人家里的异类。
港城这些但凡叫得出名姓的家族,哪个不是正房姨太太再加一堆叫不上名号的外室,家中可以称为“少爷”“小姐”的人,都足够凑齐好几桌麻将。
只有江家,从他祖父到他这辈,都只有一根独苗。
想做江太太的人,从太平山排到浅水湾,恐怕也数不完。
况且。
这位江少爷,不仅家世背景是一等一的漂亮,脸生得也是一等一的好。
他不像其他的阔少那般花蝴蝶似的穿梭于各种欢场之间,识得他面孔的人不算多,但每一个见过他的人,回来后无不是一阵意乱神迷。
“哪怕不能做江太太,与他共赴一番云雨也是值得的。”
有阵子,不知哪里传出这样一句笑话来,自那以后,江少在未婚女的圈子里更加水涨船高。
直到有一天,他让安保将一个私自闯他房间的女人,只裹一件毯子丢出门外。
更甚,之后那个女人,包括为那个女人牵线的人,全都遭到了江氏的全方位打击。
自那以后,就没有人敢再这么觊觎他了。
因此,这还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人敢在老虎尾巴上拔毛。
梁渠抬手揩掉自己额上并不存在的冷汗,欲要问说要不要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赶走,转目就见江知野蹙着眉转了身。
他手臂上仍搭着那件西装外套,没有往身上穿,白衬衫勾勒出宽阔的肩与窄细腰线,冷白灯光打下来,背上映出几道凛凛浅褶,无端令人瞧出几分孤寂来。
梁渠跟他身后往外走,摸不清他用意:“那我们现在——”
江知野打断他,垂下眼,冷淡地低嗤声:“跟阮廷玉说,管管他那个弟弟,恋爱脑子上头是好事,但也掂量掂量什么事是他该管,什么又是他不该管。”
他这话带几分刻薄,梁渠斟酌着问:“是阮小少爷牵的线?”
江知野唇线拉直,没答他的话。
梁渠又开始纳闷,往常遇到这种事,他们江少从来都是直接将人赶走,何曾有过自己主动避开这一说?
要么就是实在太讨厌里头那姑娘了,讨厌到连多看一眼也不肯。
他心里正泛嘀咕,冷不丁后面响起一阵急急的脚步声,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哒哒声,在空旷的停车场里荡起一阵略显空泛的回音。
紧跟后边的,还有一道慵懒低哑的绵软女声:
“哥哥。”
乔姝声音好听,他们两个认识没多久时,江知野就夸过。
那时她已经确定要在江知野那间小小的房子里住下来。
她出来时,除了一个身份证和几件换洗的衣物,什么也没带。
手里的钱也很有限,紧紧巴巴的一个小金猪存钱罐,丁零当啷倒出来,来来回回数,只有不到一百块。
她数钱的时候,江知野就靠门沿上看着她,似对眼前情景早有预料,眉间压着几分冷峭。
十八岁的少女被他那副冷峭模样刺到了,自尊心受挫。
于是有一天,趁他不在家,跑去KTV里应聘了份工作。
她以前念书的时候,同学请客,也进过那么一两回KTV的。
坐在角落里,连歌也不敢点,深怕自己进行了错误操作,闹了笑话遭人嘲笑。
她哪里知道KTV里还有这样的业务?
她被叫进包间里,十几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与她站成一排。
约是因为她是新面孔,运气很好地被人选中、留下,怯怯地坐在其中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旁边。
男人手不老实,很快沿着她的腿根摸下去,像蛇,冰冷又潮湿,让人从胃里涌出恶心来。
那人手刚覆上去,她就应激似地猛然站起身,一巴掌打过去。
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清脆的一道声响,惹得整个包间都静下来。
再看乔姝,明明是她打人,但她自个儿先怯起来,脸色惨白,身子颤动得好似蝴蝶振翅,令人凭生保护欲。
男人大抵觉得被她拂了面子,脸色一下冷下来,端起桌面上一杯酒就朝她身上泼去。
酒杯里装了冰块,被空调的冷风一吹,乔姝凉得一个哆嗦。
手腕被那人紧紧箍住,她跑不掉,心脏砰砰砰地剧烈跳动。
旁边的人插科打诨地劝:“行了,犯不着同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
又抬头看乔姝,看似很为她着想地建议:“妹妹听话啊,快给程总道歉,说句对不起咱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他们是北方来苏城谈生意的,满身江湖气。
乔姝咬住唇,软软糯糯一句吴语要说出口。
她太习惯服软了。
一身反骨,性子太倔,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不如吃吃亏,气性咽肚子里,又不会掉半块肉。
——这是妈妈从小就教给她的道理。
她唇微张,正要说话,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撞开。
那晚后来的事,其实是有些不可收拾的。
最后还是KTV的老板前来周旋,他们做这种灰色地带的生意,不敢将事情闹大,但在这里混许多年,也并非一点势力也无。
恩威并施,遣走了那位北方客,然后又转过来同乔姝和江知野算帐。
乔姝身上披一件江知野的黑衬衫,坐在KTV的大堂里等他与经理“谈判”,最后也不知两人是如何说的,只让他们赔偿一些损失的桌椅钱,就让他们走了。
乔姝惊魂未定,一路上都没敢说话。
江知野眉间压着戾气,也没有理她,上楼时,她的眼泪才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们住的那个房子,楼梯是在外面的,金属做的一个镂空楼梯,又陡又窄。
江知野走到一半,听到身后小姑娘的呜咽声,转过身,倒是笑了:“我因为你,将近两个月的工资都没了,下月房租都不知晓要如何交,怎么你还委屈起来了?”
乔姝也觉得自己矫情了,吸了吸鼻子,半晌吐出一个软绵绵的字来:“脏。”
那个人的手好脏,被他碰过的地方也好脏。
江知野静默片刻,不知有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良久忽而啧了声:“是挺脏。”
他躬下身,隔着一段距离,朝她伸出一只手来,拖长腔调显出几分不耐烦来,语气却是很温柔:“过来。”
“干嘛?”乔姝长睫缀着晶莹泪珠,可可怜怜看着他。
江知野也不解释,朝下走了两个阶梯,捏住她白腻腻一截手腕,语气压低了些,轻嗤:“多大点事,把脏东西洗掉不就好了。”
于她眼里天大的事,在他嘴里变成了轻飘飘很好解决的小事情。
乔姝抿抿唇,问:“真的能洗干净吗?”
“铁做的啊,洗不干净?铁做的我也能给他拆掉。”
这话说得霸道,乔姝不禁破涕为笑,又听江知野问:“不过,你胆子也太大了,KTV那种地方也是你能去的?”
“招工的那个纸上说是去唱歌的啊,我怎么会想到是这样……”她回了一点精气神,脑子转得也快了,一句也不肯退让地反驳。
“哦。”江知野语气戏谑,“对自己唱歌这么自信呢?”
“唱首来听听。”他又说。
“你想听什么?”
“随意。”
乔姝想了一会儿,给他唱《兄妹》,陈奕迅的歌。
粤语歌好难唱啊,她发音好奇怪,音也唱不准,没一个字在调子上。
唱到一半,面前的男人就笑得不行了。
他单手支额,懒懒散散坐在天台那只旧沙发上,远处楼宇森森,尚未打烊的百货商场的灯光隔一片天空照到他眼上。
晦暗不明的光影里,切割出他一片凸起的喉结与锁骨。
乔姝看得有些呆了,唱歌的声一断,心脏快要从身体里跳出来。
一个人的心脏竟然可以跳得这么快,再跳下去,会不会死掉?
她怕死。
于是只好好快好快地移开目光,为自己红得过分的脸孔找理由:“你笑什么,不好听吗?”
五音不全的人,通常是意识不到自己五音不全的。
江知野修长指骨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声音好听。”他说。
乔姝未听出他话外之意,眼睛亮起来:“真的呀?你觉得我去参加比赛做歌星的话,有潜力吗?”
江知野拒绝回答她这个问题,捏起她后颈骨,催她去换衣服。
乔姝这才意识到,她身上还穿着KTV的“工作服”。
堪堪遮住腿根的一条白色蓬蓬裙,胸前弧度全然遮不住,她被泼了一杯啤酒,白色布料被浸湿,配上她清凌凌亮晶晶一双小鹿眼。
别提有多清纯。
江知野目光颇不自在地从她身上挪开,见她红着耳后根,受惊般钻进他自制的那间“浴室”里。
半分钟,又露一颗脑袋出来,期期艾艾看着他。
“我又没有工作了,我没有钱,你会赶我走吗?”
原来,匆匆忙忙去找工作,是为了这个。
江知野挑起眼皮,清清冷冷瞧着她,他眼皮纤薄一片,这样侧眼看人时,总让人觉得无处遁形。
嗓音也好冷,音调往上挑,蕴着几分冷质的不快:“我缺你一双筷子?”
乔姝斟酌了一会儿,有些为难地说:“但是你……看起来好穷。”
“……”
她说完,就立马钻进了雨布里,先前在那个叫程总的人那里憋起的一口气,不知不觉就在江知野这里释放出来。
她蹲下身,舀起一瓢热水浇身上。
水是他们早上接过来的,在这里晒一整天,到晚上,热度刚好足够洗澡。
洗一半,她又不安分,隔着一片艳俗的红色布帘同他讲话。
“但是我觉得很不安心哎,我跟你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要帮助我?”
她讲话,手上动作也没停歇,一瓢一瓢的水往自己身上浇。
水流从雨布里淌出来,泅湿江知野脚下一片水泥地板,男人手臂枕在脑后,嗓音倦懒,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你不是说自己失忆了么?正好我也没家人,以后我们就做一对兄妹不正好。”
那几年,好流行认哥哥妹妹,乔姝在学校里见过别人这样做。
她没有认过,觉得那些人都不配做她哥哥。
但是倘若是江知野的话,她觉得是可以的。
那之后,她便鲜少唤他姓名,总叫他“哥哥”。
再后来,两人在床上,她也是这样叫的。
起先她没多想,因为早已经习惯这样称呼他。
后来发现,她每次叫哥哥,他的动作便会加重,漆黑一双眼眸看着她,好像要将她揉进他的身体里去。
她被他紧密包裹住,难耐地仰起颈,下颌被他坚硬指骨抵住。
他俯下身,凶狠地折起她身体,双唇恶劣地叼住她耳垂,嗓音低哑,灼人气息钻进她耳廓,烫得她全身都颤抖。
“再叫。”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乔乔:他夸我声音好听,适合去做歌星哎!
江少:……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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