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踏入罗生门的路上,陈隐想了很多。
一开始的激动平静下来后,她便发觉这件事中的种种疑点。
她看人很准,相信玉媸并没有故意设计引她上钩,但一切都太过巧合了。
为何向来紧闭的罗生门会在今天开启,又唤来玉媸给妖皇送东西;
又为何她就能如此巧合地碰上自己,而那向来乖巧的小兽就恰巧发狂将玉媸咬伤,进入深渊泥沼的机会就落到了自己的手里。
这层层相扣的环节,顺水推舟就将她送进了心心念念之地。
而陈隐更是注意到,玉媸初见那狐狸崽子时很是惊诧,说自己从没在其他妖族幼崽生活的便殿见过这一只;
那它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为何偏偏亲近自己?
陈隐并不觉得自己魅力无穷,一切的果都有因?,而它?的亲近或许也是另有所?图。
她隐约感觉,自己走进了一张编织好的网,而收网的人最终指向的,就是这座府邸最高权位的那位。
她不明白如果是身份暴露,上头的人大可以像处置那些最开始就被抓出来的人一样,直接让她人头落地;
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所?图为何?
清楚自己暂时是安全的,陈隐索性将计就计。
更何况她为了镇魂草大费周章,已经待了两个多月,对放在眼前的机会难以割舍。
深渊泥沼。
双腿刚刚浸入深渊泥沼,一股钻心的痛楚和?沁入骨子里的寒冷让陈隐头皮发麻。
尽管四周墙壁上镶嵌的夜明珠华光大盛,但在她的眼中,雾蒙蒙的灰色死气依然占据了她的视线,碎片一般的血腥画面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这些都是死在极阴领域的先辈,死后的不甘都一并锁在了深渊,化为漆黑的泥沼越陷越深。
而就在某个瞬间,她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画面:
一席红色长衫的高大背影静静地站在泥沼的尽头,三千鸦青尽数铺在脊骨,同身上的金线红锦融为一体?,宛如一副浓墨重工的画作。
她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喘息间惊醒那人。
当那人转过身时,露出一张陈隐再熟悉不过的脸,巨魔棽添。
这是他身陨前在深渊泥沼留下的剪影,或许是因为他曾是这里的主人,才比其他人的都深刻;
他抬眼之间,嗜血凶煞扑面而来,像是刚刚经历过杀戮。
这和?陈隐认识的那个在她识海中嬉笑调侃的棽添完全是两个人。
当这画面最终破碎,她眼前陷入短暂的漆黑,五感尽褪像是失明一般。
但下一刻,她眼前便重现光明。
纯粹的青白刺破黑暗,在无尽深渊中闪烁着淡淡的光芒,微弱得仿佛随时都能熄灭。
光晕的中心是个身着青白长衫的青年男人,他衣衫染血,束在身后的长发沁了猩红,黏腻而脆弱;
长而深的伤口从后颈撕裂,一直蔓延到蝴蝶骨,甚至能看到内里断裂的白骨,触目惊心。
尽管如此,他只是偶尔发出隐忍的喘息。
陈隐恍惚间清楚,他快死了。
只是她还?没明白,自己为何对这一幕如此熟悉;
甚至在看到这青年的背影时,心底便浮现出阵阵刺痛。
是心疼。
仿佛这个画面深深镌刻在她的心底,她已经看了千万遍。
他到底是谁,和?自己认识么?
正当陈隐想要迈步上前,那低垂着头颅低声喘息的青年人动了,一张染血的脸映入她眼中。
她只觉得耳畔宛若雷鸣轰击,身子僵直如木。
那青年剑眉星眸,苍白无色的面孔上最惹人注目的便是一双形状好看的眼睛,形似桃花。
眉间一道柳叶状细长红痕,细看是条刀口,从中溢出丝丝血渍,红白交映更显出几分脆弱来。
除了眉心一抹红,除此之外的眉眼鼻唇都同傅重光完全重合,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在这一瞬间,陈隐感觉一团厚重的迷雾笼罩在自己的眼前,将自己同傅重光以及上古种种串联在一起;
她每每感觉自己很接近真相,但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这里是曾经最为残酷的上古战场,但在比棽添更早的之前,曾经有一个同傅重光生得一模一样的谪仙在此陨落。
眼前的碎片彻底崩裂,消失在天地间。
陈隐视线中,她的小腿仍是刚刚没入深渊泥沼时的样子,她以为自己看尽了数万年,实际上只过了一瞬。
垂在身侧的手掌还?在轻颤,她神识内视着自己的识海。
一望无垠的神识海洋风平浪静,以魔种和?魔气滋养的灵骨已经郁郁葱葱茂密繁盛,另一头沉睡许久的金书系统散发着幽幽的光芒,根本不为所动。
“还?愣着做什么?”
空灵的声音倏忽拉回了陈隐的意识,她抬眼看去,见泥沼正中的妖皇不知何时侧了身,能看到他侧脸的剪影。
他招招手,岸边放着的金盘便飞向他的身边。
就在这一刻,陈隐心中的迷茫和焦躁尽数迸发,她掌心骤然攥紧,握在手中的帕子几?近要被搅碎。
被天道掌控命运的不甘、以及被戏耍轻视的不爽,都化为一股无名怒火。
近在眼前的药田和轻敌的妖皇,她压上所?有的底牌,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这般想着,那冒头的火苗便熊熊燃烧。
脚下大步向前,登时陈隐身子又往泥沼中陷了一截,声响都被厚重泥沼吸收。
她那双眸中没了隐忍,此时含着锋芒毕露的杀意靠近泥沼之中的妖皇。
给你擦背?
可以,到黄泉等?着吧!
就在陈隐深入泥沼决定撕破伪装之时,戏剧化的场面突发。
深渊正中央——也就是妖皇的面前,漆黑而平静的浓浆泥沼忽然冒了几?个水泡,紧接着,一道扭曲的黑影从泥沼中猛然跃起,瞬间凝实成一个短发的蒙面刺客。
一切发生的太快,连水花声都没响起,那刺客手中的毒刺便带着泥沼中的血煞直刺向妖皇的双眼。
陈隐只来得及看到一道寒芒闪过,那两人便缠斗起来。
面对突如其来的刺杀,妖皇面色如常,他略显羸弱的身子微侧,只用两指便牢牢夹住了那锋利的毒刺;
尖锐刺锋刺破了他的手指,那刺客露出的眸中闪过一抹喜色。
这上面涂着剧毒,哪怕是入化、甚至分神期的强者被侵蚀了,也难以拔除!
但很快,她笑容一僵。
只见刺峰上的剧毒沿着细微伤口侵蚀着妖皇,但他指尖那丝血液像是活了一般,反过去缠绕着剧毒,直接将其吞噬!
刺客暗暗咬牙,看了看一旁岸上的药田,忽然五指成爪,朝着那药田猛然扑去。
妖皇哪里会给她这个机会,他淡漠的神情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下盘几?乎没动,却将使尽手段想要逃跑的刺客牢牢困住。
电光石火间,他们已交手数十下,骨骼碰撞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陈隐在那刺客现身的瞬间,便认出了她的身份。
这人使用的功法武技太过独特,是个魂修,能将自身掩藏在阴影之中,是个完美刺客。
曾经她和这人在魂场中交过手,被那奇异的神识武技死死拖住。
没想到她竟然也混进了妖皇府中,还?如此大胆直接行刺。
想到她曾经和?自己争夺云碑,陈隐意识到她可能也是为了镇魂草而来!
顿时陈隐心有计较。
趁着这二人缠斗之时,她扭头就扑向岸边的灵田,目光死死盯着偌大灵田中寥寥无几?的几?根镇魂草。
泥沼中同妖皇缠斗的刺客见状,眸中闪过一抹狠戾。
她想阻拦陈隐,却被游刃有余的妖皇绊住脚步,盛怒之下她眼眸充血、双手合十;
登时一对尖锐刺刀从血肉中伸出,尖啸着刺向妖皇的喉咙。
“挡我者死!”
陈隐才不管身后骤然变得剧烈的打斗,她满眼只有镇魂草;
只要拿到手,她就立刻跑路!
就在她一把薅到两棵镇魂草、还?没来得及欣喜时,身后冽冽阴风便甩向了她的后脊;
她身子猛然一矮,直接贴着地面往前一滚,躲过了身后的攻击,与此同时将两株药草当进了储物戒中。
双手撑地起身时,距离陈隐五米之外的地上狠狠摔落一具肉/身,几?经翻滚后昏倒在远处,正是那名刺杀妖皇的刺客。
这人被大力踢飞出去,连闷哼都没发出几声,口鼻溢出的血洒了一地。
陈隐同她交过手,深知她实力,此时见她毫无还?手之力,一股寒意爬上脊骨;
起身的那一刻,宽大黑刀便从被她握在手中,握紧的手背青筋乍起。
视线中,漆黑的泥沼一片平静,那抹玉白身影没了踪迹。
她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反而更加警惕。
平静的泥沼湖面忽然开始搅动,陈隐眼睁睁看着那庞然大物从湖中直起身子,灰中带金的毛发在四周流光的照应下更加夺目。
一只高有数米的、巨大而优雅的妖兽。
它?生着一双橙得像金的眼瞳,身形曲线流畅,身后数条轻轻晃动的长尾宛若弧扇,简直就是放大版的狐狸幼崽。
此时此刻陈隐还?有什么不明白。
那只所谓的被厌弃的、吃不上饭的妖兽幼崽,就是眼前这位妖皇!
她又是惊诧,又是愤怒于自己像个傻子一般被玩弄股掌,竟真心实意地对一只妖崽子起了同情。
恐怕自己就是被猫玩弄于股掌间的老鼠,她冷嗤一声:
“妖皇?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她忽得停住了。
现在这妖为何如此她不在乎,只想将它?撕成碎片!
感受到陈隐的怒火,那大妖有些急迫地嘤嘤几声,依旧很软,但在陈隐的耳中更是讽刺。
她掌中大刀翻转,带着怒火和磅礴灵气猛然挥刀。
成型的刀茫锐不可当,可真当落到那大妖眼前时,它?竟毫不抵挡,生生扛住了这一击!
刀卷落下之处皮开肉绽,鲜血浸染着大妖的皮毛,让吃痛的妖兽嘤嘤叫唤着,生生止住了陈隐的攻击。
她满心怒火像是被塞子堵住,半晌才憋着气斥道:
“你什么意思?!”
要打就打,这番举动下,好像成了自己咄咄逼人?
那大妖数条长尾轻晃,慢慢从泥沼中游上了岸边,湿漉漉的眼神放在它庞大的身躯上也不显违和?,陈隐竟看出一丝可怜之意。
它?抖了抖尾巴,身形慢慢变小,最后化为一个披着长衫的少年人。
他的人形是同传闻中的凶狠不相符的,生了一张雌雄莫辨的脸,两颊还?带了些婴儿肥更显得无辜。
少年捂着还?在渗血的腰间,可怜巴巴道:
“姐姐,你不记得我了么?”
陈隐:……?
你谁?
见她一脸茫然,少年委屈的神情更加黯然,片刻之后,身形竟再次缩小。
这一次他又幻化出幼崽的形态,只是同之前那油光发亮、身形流畅的样子大有不同。
陈隐只见一只毛色黄白又瘦骨嶙峋的可怜小兽望着自己,嘤嘤叫了几?声,仿佛在问‘现在你想起我了么?’。
登时她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久远的画面。
早在她刚刚入中三千、在大平边界时,确实救助了这样一只妖狐。
难道……它就是妖皇??
尽管这种可能很迷幻,但却是现在唯一的可能。
为何妖皇明明看破了自己的伪装,却不戳破,如果是因为这个缘由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陈隐有些无奈地抵着眉心,“你是那只狐狸。”
那幻化得可怜的妖兽嘤嘤应着,陈隐这才发现它肋骨附近的的伤口在这种情况下显得格外狰狞。
虽然知道这是它故意的、伪装的,知道若是它想恢复伤口只在一念之间,但她心中还是有种负罪感。
再次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的棽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棽添:“你又背着我养别的妖???”
*
一切都明晓后,陈隐很是无奈。
她看着面前的少年妖皇,“你为何不直接告诉我?”
妖皇——也就是卜郢青,他一双天生眼睑下垂的眼眸故作?可怜时,就像只委屈的小狗。
“我只是想看看姐姐还?记得我么?”
棽添在她识海中怒道:“这小子黏黏糊糊做什么呢,陈隐丫头,你可别忘了赤霄门前的傅重光!”
陈隐:……
她无视棽添的叫嚷,想说话又顿住了,无奈道:“你把伤口处理处理。”
棽添:“就是,都是千年的狐狸装什么小白花儿!你可别被他这妖里妖气的样子迷了眼!”
等?少年委委屈屈处理了伤口,她才继续道:
“既然你说我对你有救命之恩,那这两株镇魂草,就当你还?了恩情,以后我也不会拿此时来要挟你。”
卜郢青摇摇头:“不行。”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我们族的传统。”
陈隐心头一跳,有种不详的预感,“那你要怎么样……”
少年腼腆一笑,“姐姐没看过话本子么?狐族报恩都是以身相许的啊,所?以我要跟着姐姐,当姐姐的灵宠。”
陈隐:??
棽添:“?!!!他就是馋你身子!”
呸!臭狐狸!
作者有话要说:绿茶弟弟嘤嘤嘤,暴躁棽添在线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