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的后院连接着马房的是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
郑雪莹带着陈隐等人大费周章,从山门下来后便乔装成商队的凡人,为的就是不打草惊蛇。
所以在包下这个旅店后,她便用了宗门的隐匿符箓将整个旅店笼罩在其中,平日里就算泄露几分灵息也不会被有心之人发现。
而此时后院的之中立着两个年轻人。
一个一席褪了色的藏色布袍,乌亮的发像寻常百姓家的少女似得低低盘起;另一个少年则身着灰色短打,手中抱着一把和他朴实气质极其不符的冰蓝色长剑。
两人从扮相上看就是普普通通的寻常百姓,可两人周身却有一股无形的凌冽之风,视线交触之时,仿若有刀光剑影。
陈隐率先开了口:“余兄倒是好兴致,大早上的练剑。”
余关山抱着剑微微颔首,闷声道:“不及陈道友刻苦。”
从踏入赤霄门的那一刻,从陈隐这幅壳子里的魂魄换了一个的那一刻,两个人的命运便陡然被改写。
他们太像,同样的骄傲,同样的有天赋,也同样不服输。
这也就注定了他们会惺惺相惜,也会把对方当成自己修行路上要跨越的对手。
只是陈隐不知道,余关山对她的战意要更早一些。
早在那日入门王映月挑衅,而陈隐在修士的威压下宁折不屈时,余关山用离旋剑撑着地,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的后脊。
从那时起,余关山的心里便升起一股隐隐的感觉,那个浑身崩血还不服输的少女会是自己一生的宿敌。
所以他每日万次的挥剑、练剑,不断的修炼,每每得知陈隐突破的消息,他内心的战意都会翻涌。
甚至在行走大平的这一路上,余关山每天除了修炼,脑子里想的最多的就只有一件事。
想和陈隐打一架。
直到今日一早,两人在修行之时争夺灵气,通过对天地灵气的争夺蚕食,有了一次暗中的隐晦的交锋。
这一次他又略输一筹,心底的不服和战意再也忍不住。
于是余关山便神识传讯,给陈隐拟了封口头的战书。
却不想陈隐一口答应,当即二人便夺门而出,灵气裹着身法从二楼和三楼一跃而下,同时抵达了旅馆的后院。
余关山本是散修之后,父母在修仙界也是数得上名号的一对大能,曾与大荒山齐家的前任族长结拜为至交。
可五年前夫妻二人为了救齐家前族长双双身陨,神识消失前将唯一的儿子——年仅八岁的余关山托付给齐家。
齐家当时的掌门人本就身受重伤、又痛失友人,忍痛将夫妻二人的遗物和余关山送往大荒山齐家,让族人势必要好生照料,要将余关山当成齐家嫡系的少爷来对待。
撑了一年不到,前任族长便旧伤复发,在府中陨落。
接着便是齐名之父接过了族长之位,成了新的齐家当家人。
余关山寄人篱下,一开始的吃穿用度甚至比齐家几个嫡系子弟还要精贵,本就惹得齐家年轻一辈不快。
再加上老族长去世,唯一能够庇护他的人也没有了。
从刚开始的克扣用度,逐渐到齐家小辈不断欺辱,余关山一直咬牙忍着。
可当齐家掌门人企图将他亡父的离旋剑占为己有、甚至想威逼利诱他交出母族的剑法时,他终于忍无可忍,用了一直小心珍藏的符箓逃出了齐家,连夜赶到了赤霄门。
他秉承着你不仁我不义的念头,一路上将齐家的隐私丑事爆了个底朝天,彻底和齐家不死不休。
只要加入赤霄门,齐家明面上便不敢对他怎么样,但这也相当于把自己暴露在靶子下。
但余关山不后悔,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后路。
他从衣襟中摸出一枚符箓,和郑雪莹用的那张有所不同,色泽更深符纸就像是一张绸缎,显然等级要高于郑雪莹所用的。
他再一抬手,整张符纸缓缓燃烧。
陈隐能感觉本来就包了一层结界的小旅馆中,又有一层新的结界将二人围在其中。
她嘴角微扯,有些无语,“只是普通较量而已,用得着用这么好的结界?”
余关山只一抬手,握住剑柄的手臂抱于前胸,“请。”
谈笑间二人之间的气氛骤然变化,瞬间喷涌的灵气在这一方小天地间肆虐。
剑修和普通的修士略有不同。
如果说普通的修士是在不断进阶修为的过程中,寻找自己的道心,那么剑修的道从一开始就是有模糊的影子的。
那就是手中的剑。
中三千还有关于剑修的荒唐故事,譬如什么某剑修和剑灵结为夫妻、又或是某剑修的剑碎之后自己也跟着殉道了。
诸如此类的故事都是为了说明剑对于一个剑修的重要性。
曾经有修为短浅的小修士天真问道:“既然剑修只用剑,那么在作战中打落他们的剑、毁掉剑不就行了?”
这种说法实在无知。
殊不知一个剑修真正恐怖的并不是华丽的剑法,而是剑意。
强者哪怕手中无剑,剑意也能杀人于无形。
陈隐只见过一道剑意,就是她从王映月本命灵剑中提取出的那道王家先祖的剑意。
剑出时惊天动地、草木哀啸,只一剑虚影便让腐蛛身首异处。
被王映月中和之后,威力反而大大降低,这说明王映月是驾驭不了它的。
现在她眼前正在祭出第二道,虽是由一个引气二段的小少年挥出,但给她的压迫感要远超在王映月身上感受到的。
她不由咂舌余关山的天资恐怖,瞬息之间,长剑已经带着森森寒霜近在咫尺。
陈隐提起灵气,右手于腰侧一个回旋,生了锈的匕首便横在眼前。
只听一声清脆的撞击声,薄剑的长吟顺着短匕震的陈隐耳膜发痒。
两人都被这股撞击的冲劲震的往后撤了两步,她甩甩手,发现自己的匕首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哪怕剑已分离,寒意依然慢慢爬上她的指尖,刺的她手掌发痛。
一股轰然燃起的焰火在她的手臂和短刀上跳动,呼吸间便将那层冰霜融进。
下一秒,余关山已经再次举剑,纵身跃至陈隐的头顶。
他使剑时完全褪/去了那副呆板的闷葫芦模样,绷直的唇角成了一条细细的直线,他的剑意虽孕育不久却十分霸道,连自己的眉梢上都结了一层淡淡的霜。
可陈隐的身形也快的惊人,短刀一翻直破余关山的面庞,少年惊险偏过,寒意凛然的眉眼却被烈烈的火焰烘的灼痛。
余关山使的是他母亲家族传承下来的剑法,名为“朔雪剑法”。
而陈隐便将滚火拳的运行功法注入匕首,以火克霜。
寒霜碰撞着焰火,荧光交织着红芒。
不过几个呼吸间,两人已经交手了十几次,各自身上都带了些伤。
余关山的发尾已经被烤焦了,此时凛冽的剑意夹杂着霜雪,踏足之地竟是印下点点冰痕。
他没想到陈隐能那么快地躲开,又能那么准地落刀,把他逼的有些狼狈。
他双眼亮的惊人,心底畅快淋漓,剑花飞舞间寒意更甚。
“爽快!再来打!”
院旁角落里叠着的桌椅已经被剑招劈的粉碎,陈隐毕竟是引气三段圆满,光是灵气便比余关山要雄厚。
她光用滚火拳虽然能压制住余关山,但一时半会无法将其打败。
少年的剑就如他这个人,冉冉寒雪被吹落也好、拂去也罢,野火扑灭后又源源不断,前仆后继地涌上来。
若是光靠耗,比谁的灵气先枯竭,最后肯定也是余关山先撑不住。
但她觉得这样的赢法并不能让她高兴,反而有种郁闷之感。
两人一招一式都是杀招,无数次刀与剑的碰撞迸发出道道火花。
陈隐并没有灵气护体,她做了一个疯狂又大胆的决策,直接用肉身去对抗那如凛冬降临一般的剑意。
直面感受到的震撼也是明显的。
呼吸之间,仿若是细密白雪的剑刃被她吸入肺腑,火辣辣的刺痛下,她仿佛看到了满天的落雪卷着寒风呼啸而来。
虽然她的脸颊、手臂被细密的霜雪剑气割裂,但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兴奋。
在灵骨提取出王家先祖的那道剑意、并被她意外使出击杀腐蛛的那一刻,陈隐隐约感觉到一种触动。
她觉得自己摸到了那道“意”的边缘,可却不敢贸然参悟,若是只感觉出一点皮毛便这道纯粹的“意”打上她的印记,后果就会和王映月一样。
虽得剑意,却无法理解其中真谛,画虎不成反类犬,只会削弱这道“意”的威力,让它锋芒不再遗憾蒙尘。
而在那之后,陈隐也没再碰到过令她惊艳的剑意。
同门修行时泄露的剑影要么还不成型,要么就是像王映月这般继承了长辈的。
像余关山这般小小年纪已经领略出自己的剑意的,是陈隐遇到的第一个。
当飘渺的雪花飘落她的肩头,才露出锋利的剑卷,在她的身上、颈上留下细小的划痕,又被她周身的热意烤的融。
在朔雪剑意之下,陈隐感觉识海中一直像是隔着一层纱的“意”之力有了松动,她能透过那层模糊的剪影雾里看花。
不远处的余关山刚刚落下一剑,瑟瑟的白雪堆了他脚下满地。
他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极度的兴奋中,在和陈隐不断的过招中,他的剑意也在磨练。
从一开始的生涩强硬,到现在的落雪无声。
没有人去关注周围环境的变化,两个人都处在战意最浓的时候,院子角落里摆放的桌椅不知何时都被殃及,变成满地碎屑。
余关山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少女确实比他要强。
她的火系武技已经运用到极致,无论他的剑出到哪里,都能挡住进攻;
她的反应和对战时所展现出的游刃有余,都让余关山有些挫败,但紧接着的便是不服输的狠劲。
就在他准备顶着烈火攻势再度出剑,身前的陈隐忽然褪去了一身的热潮。
下一秒,一股余关山熟悉的恐怖气息从陈隐的体内丝丝溢出。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令沉着冷静的少年人头皮发麻。
他虽然不知道陈隐又发生了什么变化,但一种清晰的压迫感提醒他,如果他还不能结束战斗,或许真的会有生死危机。
意识到这一点,余关山长剑起手,体内所剩无几的灵气顿时被疯狂抽空。
他面色惨白,抬手时呼啸额风雪落于指尖。
这是他在刚刚的战斗中忽然参悟出的一剑,还没完善,此时使出来很力不从心。
这时陈隐终于缓缓抬眼,她不堪重负的睫毛上坠了厚厚一层雪珠,此时纷纷滑落的脸颊。
她沉寂的黑瞳之中骤然浮现出一抹金,余关山听到她说:
“余兄,你出朔雪剑意。恰逢我刚刚心有所悟,如今还你一剑,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