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门,琼光殿之中,一身着白衣的俊美青年对着上首的长辈再拜才起。
“师父,弟子下山了。”
琼光大殿之上端坐的正是赤霄门这一代的宗主掌门人:乾清道人,已然是这个大世界中的顶端人物。
尽管如此,他略显老态却并不浑浊的眸子看向自己得意弟子的眼神,却是复杂而欣慰的。
从他捡到傅重光的那个雪夜,他就知道自己给宗门带来了一个绝世天才。
一个天生就是引气入体的孩子。
而傅重光也并没有让人失望,短短几十年,他的修为便快要追上自己这个修炼了快千年的老东西。
其天资可谓好的惊人,仿佛修炼对他来说,就是呼吸,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毫无瓶颈可言。
这怎能不让乾清道人觉得骄傲、觉得欣慰?
那夜他途径山脉,要不是清晰感觉到一阵呼吸,差点就要错过雪地中那个不哭不啼的孩子。
他当时就该明白这孩子与众不同,一如雪夜的冷月,最是无情。
傅重光没有七情六欲。
他表面是个剑修,是个对师弟师妹温和亲切的好师兄,可实际上这些都是他装出来的假像。
他不爱剑,不修任何道,也没有道。
非要说出个道来,也只可能是无情道——对任何人或事都没什么渴求。
其他人只记得傅重光小时候冷清孤僻,后来转了性子,实际上是乾清道人痛心怒斥少年的结果。
“你小小年纪就如何孤僻,难道是要同天下人不相来往?这些都是你的同门、你的手足,重光啊,你为何就不能学着去亲近接受你的师弟师妹们呢?!”
看着师父痛心疾首的面孔,傅重光心知乾清道人是为了自己好,但他的内心却毫无波动。
从那天起,众人发现傅崇光会笑了,且愈来愈温和。
他就像一块山巅的璞玉,人人爱他温润尊贵,可却不知这些都是他装出来的。
看着依然带着恭敬得体的笑容的弟子,乾清道人深深叹了口气。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当年心急逼迫导致大弟子成了现在这幅样子,究竟是好还是坏。
但是他有一点很清楚。
历来在修炼上畅通无阻的大弟子,或许很快就要迎来最大的瓶颈了。
傅崇光已经到达了淬丹期的大圆满,还有一步之遥就能越过瓶颈,也就是:问情。
修仙之人先要炼体,再要炼心。
除了坚韧,还有情/欲一关。
无论是亲友之情,或是爱恋之情,又或是其他种种,终究逃不出七情六欲的范畴。
但傅重光天生是个无情/人,他感受不到情绪,本身也没有情绪。
模仿假装的再好,可这终究是假的。
连情/欲都没有人,如何度过问情期呢?
乾清道人怎么甘心自己最出色的弟子就这么止步不前,但他却毫无办法,只能安慰自己傅重光还年轻,还有上千年的时间去寻找解决办法。
但他依然忍不住叮嘱道:“此次下山也要万分留意,有没有可以牵动你内心情绪的机缘,不着急回山,说不定就能找到一丝生机……”
就算是有个恨的、厌恶的人事也是好的,可偏偏傅重光连恨意都没太有。
有人挑衅,他觉得麻烦便忽视,实在被烦的不行便直接把人挑翻。
邻近下山时,师门几个相熟的师弟都来相送,叽叽喳喳说笑一团。
傅重光嘴角噙着温和的笑,内心却如同一潭死水。
“好家伙,师兄才到大圆满多长时日,就又要突破了!为什么我就比不得师兄一半呢?只要有一半我就满足了!”
“小师妹还说出关以后要来寻师兄,这下好了,出关了师兄又下山了,这可有的闹腾!”
“……”
无论众人说什么,傅重光都听着,时不时接着话应两句。
身边最小的师弟凑到身前挤眉弄眼地打趣道:“大师兄,这次回山可别再带一个‘救命恩人’回来了。”
话音一落,一个模糊的面庞顿时浮现在傅重光的脑海中,似远山含黛,分明是陈隐的眉眼。
那张略显淡漠的冷冽眉眼怎么看都是装模作样饱含心机,不由让他皱了眉头。
可还没等他仔细去想这股子不耐是从何而来,那张脸已经消失。
他没放在心上,又同师门兄弟嘱托两句,祭出自己的剑御剑下山去了。
修仙是他生命中唯一可做的事情。
师兄弟们往往哀嚎,说他天资高还比常人努力,不给他们活路。
可只有傅重光自己知道,他其实也很想体验一下师弟们赌钱、看话本、斗蛐蛐……甚至是搅合地里的泥巴、逗弄鸟兽是什么感觉。
喜欢一个人,热爱一件事,这是他努力去共情却怎么也做不到的事情。
*
热闹的外门集市上空,一道骤然划过的银光宛若流星,直直飞出了赤霄门的地界。
往来的弟子连头都不抬,继续买卖。
陈隐此时便围着一块破破烂烂的绿头巾,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人。
大宗之内弟子数不胜数,其中外门弟子就占据八成,且都是散养状态。
如若不入内门,一辈子都无法引起宗门的注意,也就比浮萍好上一些。
再加上要寻求自己的机缘,在外身陨的弟子每年也有不少。
在这样的环境中,难免会有一些来路不正当的法器宝物,在集市中流通卖出。
此地鱼龙混杂,为了不被仇家盯上,遮住头脸的人并不在少数。
陈隐混在一群蒙着黑纱、又或是带着面具的人中并不显得突兀。
她初来乍到,对整个修仙界都不甚了解,于是一路走来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地看并将有用的信息暗记在心中。
通过来往叫卖通贩,她大抵搞清了修士们用来交易的货币是不同于凡间的。
金银细软对于修士来说都是身外之物,真正用于交易和日常用度的,是一种叫做灵石的。
大小约有半个指头,圆润晶莹,内里仿佛流动着淡淡的荧光。
当初傅崇光一心想着还了陈父的人情缘,给陈家父女的都是金裸玉石。
至于一心想来修仙界的陈隐没有灵石该怎么生存下去,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摸了摸荷包里硬鼓鼓的一团,陈隐朝着集市中一栋显眼的建筑走去。
楼匾上书:千珍坊。
刚一踏入,便有招待笑眯眯地迎了上来。
“这位仙子想看些什么?”
陈隐虽衣着古怪,但单薄的身板挺的笔直,一双眸子瞥人时天然着些上位者的压迫感。
招待的人心中一凛,不敢怠慢,恭恭敬敬把人引进了门内。
殊不知无形中装逼的陈隐心里暗暗发虚,她兜里可是一个灵石都没有。
集市势力错综复杂,像千珍坊背后就有外门长老的手笔。
不是每一个踏入仙门的人都能得道,在外门挣扎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突破不了引气期的修士大有人在,这些人一辈子无缘内门,只得认命般的把剩下的时日放在凡尘。
娶个娇/妻,置办产业。
招待陈隐的就是杂役房调来的人,他看不透陈隐堪堪引气的修为,见她目光淡淡地在各种宝器符箓上一一划过,眼底却没有丝毫波动,心中更加谨慎。
这定是一个修为颇深的修士!
可实际上陈隐不是淡定,而是她根本看不懂。
此处与凡尘多有联系,金银也收。
她瞧见有卖衣物的地方,先给自己置办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新行头。
带上崭新的遮面后,陈隐从荷包里摸出一颗金裸扔给招待,“我自己转转。”
除却她买不起的武器丹药,千珍坊中还有一些十分便宜、却无人问津的东西。
掌柜的见陈隐买了一堆没什么用的书,诸如什么《大陆传说》、《珍宝奇物图鉴》、《关于仙人的那些事》等等,还觉得奇怪。
这些书不知道放了多少年,写的都是些人们从出生就知道的废话。
偏偏陈隐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通过这些书来了解这个世界。
正当她付了钱、抱着这堆“废书”慢悠悠地准备离开时,门口的争执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哪家的孩子跑出来坑蒙拐骗,要不是爷爷我心肠好,早就把你轰出去了!快滚!”
而背对着她的“小贼”梳着一对圆圆的发髻,个子矮矮,听声音还是个小姑娘。
“我才没有骗人!我付给你钱了!”
掌柜的怒极而笑,嚷嚷起来。
“天底下竟有这般好的事情,买东西不付灵石也没有金子,拽了根没长齐的毛告诉我拿来抵债……”
“这是把老夫当傻子戏耍?”
叫嚣之间陈隐听懂了事情的缘由。
这个在千珍坊买东西的小姑娘没有钱,于是扯了一根头发丝郑重的告诉掌柜的,拿它来抵债。
这样荒唐的话任谁都会觉得这丫头脑瓜不太正常,自然也被掌柜的当成了前来挑事儿的。
陈隐瞧那小姑娘生的粉雕玉琢,团子一般的小脸很是可爱,偏生倔强地抿着唇涨红了眼和小脸,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再瞧瞧她想买的东西,不过是一个绣着鱼戏莲叶图案的小兜子。
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丫头,也闹不起什么大事,来往的修士根本懒得瞧这鸡毛蒜皮的事。
陈隐瞧她可怜,顺手摸出了包里的银钱,“我帮她付了。”
掌柜的收了钱便不再僵持,于是她抬脚走出千珍坊。
还没走两步,身后那小姑娘竟追了出来。
“等一下,那个……谢谢你。”
凑近了瞧,陈隐才看清这姑娘的面孔,粉白的额中缀着一道猩红细长的细瓣,像是柳叶又像是道伤痕。
个子堪堪到自己的前胸。
陈隐:“举手之劳。”
不是她惜字如金,而是她着实不知该说些什么,一高一矮的少女们隔着一层遮面大眼瞪小眼。
“我今日出门……忘记带灵石了,我真的不是骗子!还有这个,这个真的可以抵的!”
像是羞愤难耐,小丫头话说的颠三倒四,掌心中只有两根细细的长发,在光下仿佛透着淡淡的金光。
怕陈隐不相信自己,她有些急迫地将掌心递到了陈隐的面前。
陈隐掩在遮面的面色不变,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愣了半晌,见这小丫头一幅自己不收就不走了的样子,她抿着唇,小心翼翼地将发丝收入掌中。
真是荒谬……
自己有一天竟然也跟着小姑娘犯起了傻。
“现在我能走了么?”陈隐问道。
小丫头磕磕巴巴应了一声,侧身让开了路,目光一直追随着远远离去的单薄背影。
等陈隐走的没了影,她才提着鱼图小篮子愤愤扭头,瞪着千珍坊的招牌,而后朝着门内轻轻吹了口气。
极细的金丝从门内牵引而出,一直往外最终隐入她的体内。
她昂了昂下巴,轻哼一声。
“不识货的东西,看不起我的毛,毛都不给你留!”
远处兵器坊之中,有两个青年人将这场荒唐闹剧尽收眼底。
“那小丫头应该就是今年妖界送来的小怪物吧。”其中一人饶有兴趣。
另一个颔首默认,哼笑一声:“那女修倒是好运气,半两金子换了一分龙运。”
*
这头陈隐回到住处不久,就有前来接应的人把他们重新安顿,下发了外门弟子的服饰以及身份牌。
自此,陈隐便正式成为了赤霄门的一员。
忙碌之中她早已将集市上那个奇怪的小骗子抛之脑后。
等看完了书、将大陆情况了解的七七八八后,她迎来了踏入外门后正式的课程。
换下衣物准备套上外门服饰时,两片浅金色的薄片从她的兜里掉出。
陈隐拾起来打量,是两片仿若烁金的指甲大小的扇片。
“这…好像是鱼鳞?”
她并未多想,随手塞进了新袍子的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