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
“距离「死」相当近的地方。”胡桃的语气依旧轻松,“放心,不是什么黄泉之类的啦,说起来,这个世界没有地脉,也没有魔神,死灵都很少,常人也完全看不到、不了解,我们往生堂的本事没什么用武之地了,减轻工作量就是舒服~”
这片古老而神秘的空间里,建筑交错,道路曲折弯绕,常有死路,需要破开奇巧的机关,虽然鬼气森森,却也真真惊险刺激。
或者说,太刺激了。
胡桃看着面前出现的鬼怪,啧啧称奇:“没想到没想到,我还是头一回来这里的「边界」,你们这儿的魔物长这样吗?”
太宰治谨慎地观察:“我也是第一次见。”
也不知道人间失格对它们起不起作用。
“看好那个小鬼。”
胡桃根本没指望太宰治能派上用场,她手一扬,从虚空里唤来护摩之杖,烈焰形状的头部中央镶嵌一颗红珠,像是西方幻想作品里魔法师的法杖,然而胡桃挥舞着这把长柄武器砸了上去,打物理攻击。
太宰治:“……嗯?”
他看着胡桃宛若儿戏的枪法,眉心轻轻蹙了起来。
——空门大开,也没能造成多少伤害。
“哎哟哟,还得出点力呀。”胡桃玩闹一样,站进这方天地随处可见的瀑布下方汇聚而成的浅浅水泽里,鞋袜湿透也浑不在意。
她挑动枪尖,勾起地上的水泼了过去。
像是开始一场最不端正的辟邪仪式。
“枪开黄泉路,蝶引来世桥。”
鲜血在水流中被稀释成蜷曲、翻动的粉红,胡桃还什么都没做,身上便突然出现了伤口,然而与此同时,巨大的火蝶虚像从她体内透出、散逸,化作无数只金边赤翼的小蝴蝶,那柄长杖周身缠绕起烈火,少女身负伤势、血流不止,仍是那一套可爱而不实用的枪法,挥动、突刺、还会站不稳,却每每都能准确又快速地进行攻击、躲开来袭,分明站在水中用火攻,攻势却截然暴涨,热焰侵吞一切,鬼怪发出凄厉的哀嚎。
护摩消散在空气里,胡桃双手比出一个往生印,闭上一只眼睛:“一路走好~”
“你的伤……”太宰治垂眸,看着女孩子身上不再渗血的伤口,又拂过她比来时苍白了一些的面颊。
“嗯?没事没事,我是那种越受伤越强的狂战士类型哦!”胡桃不以为意,继续往深处走,“不是我自夸啦,在水边能赢过我的人现在还没出现呢。”
皮鞋踏过青石板,溅起小小的水花。
下一个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体型更为庞大的怪物。
“这是怎么了?”胡桃笑起来,“这么体谅我呀?”
净是单体怪。
少女裸露的皮肤上裂开了更多伤口,血液汨汨流下,全是她自己造成的,那巨大的魔物甚至碰不到她飞扬的发尾。
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与之相对,她的长杖却附上了更为炽烈的火焰,赤金的流火钉下一枚梅花形状的印记,像是血液描绘而成,无法抹除,永不间断,焚尽一切不洁不净之物。
十秒。
太宰治数着自己的心跳。
只用了十秒,怪物便化作灰烬散去。
胡桃一早就去引开了怪物,现在她握着枪柄,远远地看着他们,不再靠近。
“战斗真是件麻烦事,这身衣服也不能穿了。”她叨叨嚷嚷,将淌到指缝里的血迹随手擦在墙壁上,留下一个视觉效果惊悚的血手印,“好了,跟我来吧。”
太宰治悄无声息地走下去,闻到越发浓重的血腥气。
这就是她不等他们接近的原因?
“需要绷带吗?”他轻快地问,“我身上还有很多哦。”
“不用啦,这点小伤……”胡桃捡起角落的石块,砸开挡道的蛛网,回头撞上青年的目光。
她微不可查地顿了顿,朝他伸出手:“算了,还是给我一点吧。”
尚未干涸的血在她手掌内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那时他们还能一起在横滨夜晚的街巷里闲游,太宰常常喝酒,海边风很大,他身上沾染的淡淡酒气也很快能被吹散,胡桃才勉为其难和他站得近一些。
他酒量极好,并不会醉,只是会在酒气未消、胡桃捏着鼻子挪开两步时堂而皇之地说胡话。
醉汉赦免嘛。他说。
偷偷告诉你,其实绷带是我的第二层皮肤哦,
胡桃在往手上缠绕绷带时,突然想起了这件小事。
她当时是怎么回复的?
不记得了。
她虽然经常有小磕小碰,但很少用到绷带,现下歪歪扭扭单手缠完一只,用嘴咬断,又单手系一个乱七八糟的结,轮到非惯用手时稍微有点犯难,盯着掌心多看了两秒,思考该怎么动手。
一双手从斜方向探过来。
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甲修剪整齐,是很赏心悦目的手,和胡桃的放在一起时才能看出要大上许多。那双手娴熟而灵巧地帮她缠好绷带,顺序也很合理,最后在手腕处打上一个漂亮的结。
胡桃活动着自己另一只对比惨烈的杰作,注意力却在别的地方。
“连太宰都不会往手上缠绷带……”
黑发青年常被搭档骂作“绷带浪费装置”,雪白的绷带从袖口一路蔓延,停留在掌根。
“因为我不会把它当成防滑带来用。”太宰治的声音难得平淡。
她的手上根本没有伤口。
“其他地方呢?”他看向她的累累伤痕。
“这些真不用。”胡桃后退一步,裙摆在转身时花一样绽开,“我有伤会更强嘛。”
“别愁眉苦脸啦,变个戏法给你看。”她去逗战战兢兢的小幽灵,打了个响指,指尖上浮现出一小簇火苗,“喏,这是火。”
手掌翻起,包住火苗,胡桃像模像样地往拳眼里吹了一口气,接着猛地张开手。
“蝴蝶!”
一只小小的,儿童简笔画一样的金边蝴蝶从她掌心蹁跹而出。
“飞啦!”她咯咯笑起来,咲乐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被自己的把戏逗得前仰后合。
小女孩于是也怯生生地笑了。
蝴蝶悠悠地扇着翅膀,飞到先前被胡桃打掉的蜘蛛网上,化作一团火焰,将蜘蛛连同蛛丝都烧尽,露出单行的缺口。
走道两边空荡荡,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整座建筑像是悬在半空的浮城,顺着回转的道路拾级而上,他们抵达下一个平台。
这次不再是单独的巨大魔物,而是复数的小体积怪物,胡桃穿梭其中,声东击西几下没什么威胁性的普通攻击,偶尔冲撞上去,竟在它们之中隐去身形,化作鎏金一样的蝴蝶散开,又重新聚合、显现身影,轻松吸引了这些智力低下的造物的注意力。
水声贯彻整个秘境,这里也依旧遍地是浅浅的水潭,胡桃故技重施,让怪物们打湿,不知有意无意,她将自己置身于重重包围当中,无路可退。
女孩子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竟俏皮地笑了起来,捏出一只圆头圆脑、甚至还挂着问号的魂灵,将它当作武器挥了一圈。
“再会啦!”
赤蝶在水中火势更盛,蝶火燎原,如灿阳般暴烈。
越是濒死,越能爆发出强大的力量。
——直到,置死地而后生。
阴损悉数荡平,胡桃也轻盈落地。
她身上的伤口竟然好了大半,面色重归健康的红润。
简直像是吸食阴气的精怪。
不过自愈之后,她一改故辙地懒怠起来,不再是一门心思走在前面,似乎更想让另外两个同行者牵头往深处前行。
正好,需要她出手的妖魔鬼怪也没有接着出现了。
太宰治去启动机关。
缺少“钥匙”,毫无反应。
青年环视四周,肉眼可见的地方并无线索,唯一能做的似乎只能暂且放弃此处,从另一条可以走的道路接着深入探索。
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封闭的高墙。
然后,伸出手,蜻蜓点水一样,轻轻触碰其中一面。
于是墙壁中央也像是水中倒影,被他的动作漾开的波纹搅碎,露出其后的通道来。
“……果然啊。”他收回手。
胡桃跳起来:“骗人的吧?!”
“那是什么?”她大受震撼,甚至有些挫败的不服气,安静的表象没维持多久就破功,变回抓心挠肝想要答案的聒噪模样。
那可是鬼打墙!
她还等着欣赏他们惊慌失措的表情呢,哪有这么作弊的,这跟走迷宫却飞到空中直达终点有什么区别!
“我的异能力「人间失格」会将接触到身体的异能无效化。”太宰治说道,“只是试一试而已……看看这里会不会被判定为异能。”
同样,这也是他能发现胡桃身份异常的原因。
——连改变世界的意志都能无效化的、究极反异能。
然而。
“人间失格?”胡桃重复了一遍,罕见地迟疑了,“所以说,你其实真的不是人类咯?是什么能百分百回避死亡的不死生物……”
毕竟能力叫人类失格什么的。
太宰治沉默了。
“……不,这就是个名字而已。”
甚么伤春悲秋、回肠百转,到了胡桃面前,统统只能打作无病呻吟。
慧极必伤,不只是他自己,涩泽龙彦、费奥多尔,又何尝不是这样。江户川乱步被悉心爱护,完全不懂也不必去懂人情世故,才仍存留孩子气的纯真。
可胡桃并没有陷入他们的漩涡。
同样聪颖,心智早慧,不被理解也不感到孤独,喧闹起来依旧能融入烟火人间。
她究竟如何能拥有一份天真无邪的成熟?
“哈哈,开玩笑的啦。”女孩子兀自发笑,“所以你才不肯碰她?”
咲乐在陌生而诡秘的环境里一直很不安,几次想要抓住唯一信任的青年衣角,却总是被恰到好处地避开,又被新的动静吸引注意。
不只是怕她因为身体穿透实物而意识到自己是个已死的亡魂。
也是担心自己的能力对她生效,让她荡然无存。
障碍墙被强行解封,他们面前却没有新的路。
延展的青石砖在脚下夏然而止,再往前只有深不见底的幽邃。
胡桃是碰得到幽灵的,她一手拉着太宰,一手拉着咲乐,语气像是在宣布郊游:“接下来只要跳下去就好啦!”
言毕,纵身一跃。
剧烈的失重感引得心脏鼓动如雷,好似奔赴一场盛大的死亡。
坠落,坠落,不断向下——
然后,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这不科学。
太宰治的嘴角逸出一小串气泡。
就算下面是水,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冲击力也相当于砸到水泥地,必死无疑才对。
胡桃松开他的手腕,转而提着他的衣领将青年的脑袋拽出水面。
“走啦。”她好像格外嫌弃入水状态的太宰治。
大概是因为每次见到都不是什么好事。
——算了,在这种地方讲什么科学。
太宰治将下半张脸埋进水里,又吐了一串气泡。
他们只稍微游两下,就踩到了地面——甚至有楼梯。
湿淋淋地从水里出来还没过多久,他们身上的水就已经干了,衣衫舒适而熨贴,仿佛从未有过方才的境遇。
时间、空间、质量,都在这里扭曲,失去了概念。
他们绕过水潭边缘低矮的灌木,眼前打磨光滑的山岩构筑出一条狭窄的甬路。
一千五百年前,有名家以文绘桃源胜地,山水桃林重重掩映,山道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他们似乎也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到了世外仙境。
脚下烟雾飘渺,如行云端,视角中心有一株巨大的樱树,盘根错节,落英缤纷,天穹泛着朦胧而温暖的金光。
树下来来往往的,或行色匆匆,或神色怨憎,都是身影模糊的幽魂。
“欢迎来到「边界」!随意看看哦,想做什么,想说什么都可以。你不是要找家人吗?”胡桃弯腰对咲乐说道,“那就在这里找找看吧。”
“你们也是新来的吗?”有魂魄爽朗地靠近,“本来以为这里会很可怕,一片黑暗,没想到是这么漂亮的地方!”
“死亡本来就没什么好怕的。”胡桃只避重就轻地接话。
“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太宰治轻声问。
“是生与死的边界,魂灵越过边界,去往应至之地。”胡桃说,“你也是来找人吧?”
“……他已经走了四年了,我找不到他。”
故友连同家人都已死去,他一路跟过来,只是抱着微乎其微的、自认不可能实现的祈愿。
——我是否有做到、如你期望的那样呢?
结果到最后,还是一如往常。
没有能够超出自己预测的事情。
“那不是挺好的。”胡桃语气自然,“会在这里停留的,都是心愿未竟的亡魂,他不在,就说明他自认为没什么放不下的咯。”
她伸出手,接住一瓣落入掌心的花瓣。
太宰治长久地缄默。
胡桃本不是会在意旁人的性格,但她偷偷觑了他好几回,决意安慰他一下。
“见不到人,失落也很正常。”她坦然地谈及往事,“我第一次来边界是为了找我爷爷,那时候我刚办完爷爷的葬礼,想趁着时间还早来见见他,不过没找到。但我也早就想明白了,爷爷一生光明磊落,身后并无憾事,他的死并不该被视为遗憾。”
“所以,那个人挺放心你的嘛。”胡桃勾起一缕垂到身前的长发,慢慢绞起,平静地接下去,“等我死了,我也不会在这里多留。”
热热闹闹地活,无牵无挂地走,通彻透辟,自在故我。
正是这样耀眼的存在。
并非所谓心性善良的柔光,而是看透生死、俯仰万千的本真与灵慧。
太宰治现在同她在一起时,也再难以进行一些暗浊如黑泥的思考了。
他有零星的稀奇:“你好像温柔了不少?”
胡桃下一刻就丢掉了让他错觉般的委婉,直言不讳:“你之前好像生我气了,不管怎么说,收敛一点总没错!”
纤细敏感,优柔寡断,就是这样的胆小鬼。
古灵精怪,任性妄为,自我中心的小疯子。
摩擦在所难免,可谁叫他们实在太过合拍,让她愿意视心情稍作迁就。
“……你确实该收敛收敛。”太宰治说着反话。
但其实也不必改变。
小幽灵找了很久,还是委屈地回来了。
“没找到吗?”胡桃半蹲下来。
咲乐闷闷地点头。
“这样啊。他们要是不在这里,就是到另一边去了。”胡桃指着远处蒙蒙的光亮,云海里拱起一座石桥,接二连三有幽魂从他们身旁行过,穿过桥梁,在更深处殊途同归,“跟旁边的人一样,到那里去,那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
小女孩征征地看着模糊的雾气,似乎那对她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我看到了……那我去找织田作和幸介他们了。”咲乐露出幸福的笑容,她最后看了他们一眼,“哥哥姐姐再见!”
“还是别太早再会吧。”胡桃摆摆手,“一路走好,不送了啊。”
“至于你,别痴心妄想了,活人不能过去。”她转身,扬起下颔,眉目流露警告意味。
这方世界里满是虚幻的景与人,流水一样从他们身边涌过。
而他与她是唯二凝实的存在。
“明明死后的世界如此瑰丽?”太宰治反问。
“我说过了,这里不是死后的世界,是生与死的边界。”胡桃皱眉。
“你似乎想要我理解活着的价值。”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很可惜,我尊重死亡,但依旧不能像你那样……不过,我有一个新的请求。”
“别担心,我现在不会过去。”青年的目光很温和,在那双暗沉沉的眼瞳里,他对死亡的向往从来都不曾改变,“但在你离去之前……请你引渡我的灵魂。”
在我死去之时,带我去往无边安宁之所。
云缠雾绕,繁樱如霞。
作者有话要说:*提瓦特基础元素论:火打水,1.5倍蒸发伤害
*当前火系大数字天花板,ko no 胡桃 da!没有行秋,就创造水环境!再不济,穿渡火或者追忆打单通也不是不行……
*人間失格:日语人間=人类,在玩梗(
*到最后也还是一个死了另一个去收尸的关系(x)
只剩一个后日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