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终于到周一,邱天上学的日子。
这天她起得很早,穿衣,刷牙,洗脸,早早割完猪草拌好猪食,然后擎等着吃完饭好去上学。
没一会儿大姐就做好了饭菜,招呼全家来吃。
邱北山打量妞妞,极为平淡地说了句,“是个学生样。”
邱天心中欢喜,抿唇笑了笑,“谢谢……爹。”
她不习惯这样称呼,邱北山也不习惯她这么嘴甜,然而神情倒柔和些许,说,“赶明让骆老师给取个学名。”
邱玉环正在喝稀饭,冷哼一声,“有啥好取的,不定念几天呢。”
妥妥的气氛破坏者,也不知跟谁学的。
刘爱花顺势道:“先说好了,家里可没闲钱。”
行,根在这儿。
邱天闷头吃饭,上学的第一天她不想横生枝节,而且她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永远比困难多。
吃完饭,邱玉珍把邱天叫进偏房,从床褥底下拿出一个蓝底白花的布包塞进她手里。
“这是以前我读书时候用过的,旧是旧了些,比没有强。”
邱天心里既感激且惊喜,撒娇似的倾身抱住邱玉珍腰身,“谢谢大姐。”
邱玉珍笑了笑,摸着她的头发柔声说,“好好读书,多认些字。”
邱天轻点头,眼眶微湿。
大姐出去后,邱天把栓子给的旧本子和货郎给的铅笔装进包里,没有课本,包仍显得瘪瘪的。
书费也是一笔开支,她是不打算买的,于她而言也确实没必要买。
邱天拿起包正要挎在身上,那个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的人突然冷嘲一句,“还真好意思去上学啊?”
邱天手上动作一滞,抬头便对上邱玉环那张刻薄脸,心里的弦霎时绷紧,冷哼一声,“碍你事了?”
邱玉环迈进门,“不碍我事,我是怕你连个一二三四五都学不会。”
可真是有意思,一个连留两级的人好意思嘲笑别人?
“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邱天不屑地说,“恐怕你连再留一级的机会都没了。”
一听这话邱玉环果然炸毛,直直逼近至她面前,拿身高优势压她一头,“你再说一遍!”
邱天半点不怕她,语调仍是轻风细雨,话里内容却是夹枪带棒。
“还用我说?行,那我就提前恭喜你加入北角村生产队,成为光荣的社员一枚……”
啪——
邱天只觉脑中一白,后知后觉左脸火辣辣地疼,顷刻意识到是邱玉环扇了她一巴掌。
沉默须臾,她的脸缓缓偏转回来,目光里三分不可置信,七分肃杀冷意。
邱玉环气焰更胜,“看什么看!教训的就是你!”说着走到床头拎起自己的包。
“邱玉环。”邱天叫住她。
邱玉环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脸上平平掠过,得意地扯了扯唇,“还想找打?”
打不过邱玉珠就罢了,还能打不过你?
下一秒,她在向来慢半拍的妞妞脸上看到一丝异样的笑。
“这是你自找的。”
她没听错,邱天确是这样说。
上学第一天原本打算早一点到,可突发状况令邱天改变了主意。
走进学校略显简陋的大门,读书声朗朗,她不紧不慢走到其中一间教室门前,往里瞧一眼,是低年级。
转身错步,往隔壁班走去。
北角小学师资力量薄弱,学生数量也不多,故此因地制宜采用复式教学。
原本一至五年级都在一个班上课,秦校长上任后对班额进行了调整,一二三年级为低年级班,四五年级为高年级班。
邱玉环自然在高年级。
邱天在另一间教室门口停下,探身往里瞧,白敬民正领着学生早读,邱玉环坐在最后一排,看上去也读得像模像样。
白敬民从教室后排踱过来的时候一眼瞧见杵在门口的小姑娘,走过来问,“你找谁?”
邱天故意翘头往教室里看,“老师,我找我三姐。”
“你三姐叫什么?”
“她叫邱玉环。”
其实白敬民乍一走到门口,教室里的读书声便停了,小学生专注力保持并不持久,除了学习,啥都更容易引起他们的注意。
在一阵窃窃私语中,邱玉环抬头看到邱天,神情一愣。
“邱玉环,你妹妹找。”白敬民回过头朝邱玉环的方向扬声道。
与此同时,邱天假意逡巡的目光定格在邱玉环身上,两人视线对上,邱天冲她甜甜一笑,“三姐!”
邱玉环仿若被这笑蛰了一下——这丫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挨了一巴掌脑子更不好使了?
还没回神,邱天已莽莽撞撞走进教室。
“三姐,我在你床底下捡了个本子,里面有好多字,好像是你的作业本。”说着手往身上挎的包里掏去。
“作业本?那正好,交给我检查检查。”白敬民伸出手去。
早上检查作业的时候,邱玉环说她忘了带,当时白敬民还以为她在撒谎,没想到倒是冤枉人家了。
邱玉环眉心紧蹙,她想不起来自己会落下什么作业本,她昨晚上明明没写作业。
然而下一秒注意到那个本子的封面,莫名很熟悉,再定睛细瞧,邱玉环猛地反应过来,那是她先前丢的那本手抄本《少女之心》!
脑中炸雷一般“轰隆”响,邱玉环一时之间丧失了思考和行动能力。
白敬民随手翻开本子,只看两行,目光便似冻结似的滞住,停顿须臾,他略显尴尬地抬头问邱玉环,“这是你的本子?”
邱玉环当然否认,“不是,不是我的!”
邱天第一时间实锤回去,“咋不是你的?那天半夜你在这本子上写字,我都瞧见了。”
邱玉环满脸涨红,仍旧否认,“哪能捡着个本子就是我的,没准是邱玉珠的!”
“不是不是,二姐的字我瞧见过,跟你的不一样。”邱天拿手比划,“二姐的字像方块,大小差不多,你的字拐来拐去有大有小,像画符。”
话音一落,全班哄堂大笑,邱玉环臊得脸红脖子粗。
白敬民低头看本子里的字迹,不得不承认这小姑娘形容得很是贴切,不过他依然不敢确定这就是邱玉环的字。他代课时间不长,并不认识每个学生的字迹,况且这个叫邱玉环的学生不常交作业。
坐在第一排的是个过分活跃的男生,此时唯恐天下不乱,“老师,我认识邱玉环的字,给我看看呗。”
“不行!”
邱玉环扬声阻止,白敬民也赶紧拒绝,然而晚了半步,那男生已经跳起来将那本子拿在手里。
邱玉环眼看着那个男生小跑至讲台另一侧,翻开本子,装模作样地“朗读”起来。
“我低下头,看见了我那雪白修长的大腿……”
刚起了个头,男生便突兀地停止,而原本吵闹的教室里顷刻间雅雀无声。
邱玉环近乎绝望地呼喊一声,捂脸跑出教室。
邱天面上平淡无波,内心却鄙夷地冷笑。
其实邱玉环若是淡定一些咬口不认,谁又能硬往她身上扣?可她偏偏心虚到冒傻气,还欲盖名章地跑出去了……
就这点道行也敢来惹我?
邱天撇了撇嘴,赢得一点悬念都没有。
此时教室的另一边,于丽华抱臂坐着,紧紧咬着下唇。
这事在学校里迅速传播发酵,影响极为恶劣。
秦小小第一时间着人喊来邱北山和刘爱花。
两人一进办公室,秦小小就把手抄本放到他们面前,“邱玉环抄的。”
邱北山识字,打开只看一眼就脸色铁青,牙咬得咯咯响。
刘爱花不明所以,懵里懵登地问,“校长,您急头白脸叫我俩来干啥?家里的娃都上学了,地里好多活……”
后面的话被邱北山一个宛若要杀人的眼神噎了回去。
“咋了这是……”
秦小小默了默,语气严正地说,“这事影响极坏,希望二位认识到严重性,回去该批评批评,该教育教育。”
又说:“邱玉环是女孩子,按说这种事该私下处理,可全班学生众目睽睽之下,瞒不住,而且我认为,她应该直面自己的错误。”
邱北山哪有提意见的份,他气得眼底冒火,恨不得把邱玉环卸了。
之后,秦小小召集全体学生召开思想大会,义正严词地表示某些读物是公然对抗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大毒草”,是精神领域的□□和鸦片,号召学生端正政治立场,捍卫思想阵地,抵御不良文化的侵蚀。
邱天也站在学生队伍里参加了大会。
上学第一天她就凭一己之力引爆了战争,要说没点惶惑那是假的,可想到邱玉环一次次的挑衅和侮辱,她就咽不下这口气。
她不是盛世白莲,先前的嘲讽、吸血的水蛭、今早的巴掌……每一次她都记得,绝不可能白白挨受。
不过她不是莽撞行事,行动之前也细细考量过。
《少女之心》虽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可此时却还没上升到意识形态的领域,这要是放在1975年前后,邱玉环铁定是要被抓去的。
再说邱玉环,一个姑娘家因手抄涩情读物搞得全校皆知,虽校长和老师一再强调不要扩大影响,可有几个孩子能听进去?不到半天的工夫,整个北角村生产队都传遍了。
邱北山丢尽了脸,邱玉环更是臊得门都不敢出,更别提去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