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一家七口满满当当围在矮饭桌前,刘爱花一边夹菜,一边状若无意地说,“明天二妮三妮请假,去地里干活。”
邱天嚼着窝头,不着痕迹观察两人听到消息后的反应。
邱玉珠倒没什么表情,脸上仍一副恍若未闻的冷漠和淡定,邱玉环却瞬间皱眉,扬声问,“为啥?”
邱玉珍也是一愣,白天刘爱花在田里闹的时候,她恰好跟着拖拉机去了种子站,此时乍听到这消息,还以为是因自己挣工分少。
“今天路上耽误了时间,回来晚了,我明天多干一些。”
刘爱花:“你当然得干,那是应当的,二妮三妮也得去,横竖就这几天,忙完再去上学。”
邱玉环一听不乐意了,“妞妞和恩赐不是已经去帮忙了吗?还让我去干啥?”
“他俩绊绊拉拉能干多少?让你去你就去,咋还犟嘴?”刘爱花瞪她。
“那让二妮去,她比我大……”
“都去!”
邱北山一声令下,快刀斩乱麻。
邱玉环后面的话生生噎了回去,她委屈又恼火,却敢怒不敢言,只能瘪着嘴生闷气。
邱玉珠则是全程置身事外的安静,话都没说一句。
她的过分沉默令邱天依稀感觉不太寻常,转眸去瞧,那双向来冷傲的眸低垂着,看不出一丝波澜。
深夜,邱天倏忽醒来,微微睁眼便看到桌上燃着如萤之光。
她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桌前的人听到动静就跟被蛰了似的转过身来,两人目光对上,邱玉环松了口气。
“作死呢?”她没好气地说。
邱天似醒非醒,脑袋有些迷糊,但很快意识到邱玉环在写东西。
“你在干嘛?”
“睡你的!”邱玉环压着嗓子说。
邱天不屑地撇了撇嘴,不用想也知道她绝对不可能是在学习。
正要翻个身继续睡,脑海中却突然蹦出一串活色生香的文字——
邱玉环不会是在抄《少女之心》吧?
她想验证一下。
邱天轻手轻脚下床,快速而无声地走到桌旁,煤油灯发出昏黄如豆的光,她的目光越过邱玉环肩头,一眼便看到“曼娜”和“少华”两个名字,而另外一些敏感到触目惊心的字眼正从笔端洋洋洒洒落于纸上。
似是觉察到肩上的气息,邱玉环猛地转头,与此同时“啪”地合上手抄本,她的脸色即便是在幽暗之中都难掩苍白和惊惧。
邱天收回目光,眨了眨眼淡定道,“这么晚了还在学习?咋都这么用功了还留级讶?”
邱玉环一噎,随即气不打一处来,可转瞬之间便想到这傻妞妞压根不认识字。
她放下心来,脸色也恢复如常。
“关你啥事?滚去睡你的觉!”
“切,会写字了不起哦。”
“……”
担心把另外两人吵醒,邱玉环忍气吞声没再吱声。
邱天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打了个哈欠便心满意足上床睡觉了。
屏息停顿须臾,邱玉环目光扫过几张床,确定她们都好好睡着,转回去又开始奋笔疾书——
没办法,她答应于丽华这两天重新抄完,原打算明天逃课抄,可家里让她请假下地干活,所以只得今晚上点灯熬油了。
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煤油灯燃着同样细微的光,困倦再度袭来。
邱天原本想去方便一下再睡,可又实在抗拒猪圈里无处落脚的环境。
忍一忍吧。
一觉直睡到天麻麻亮,这回是真不能再忍了。
正要起床,邱玉珠那边的床传来“吱嘎”一声响。邱天下意识抬头去看,却见邱玉珠动作小心地顿住,数秒过后,才以更小更轻的幅度挪动着,直至离开床铺。
接下来她的所有动作都很轻,几乎没发出一丝声响,直至从窗台拿着洗刷用具就出门。
过了许久,邱天都没听到外面传来洗漱的声音。
她从床上坐起,探身往外瞧,透过不甚明亮的窗,院子里静悄悄的,哪还有邱玉珠的身影?
邱天好笑地挑了挑眉。
怪不得这位姐姐昨天那么淡定,原来人家早有了阳奉阴违的主意。
邱玉珠赶在家里人起床之前就走了,刘爱花气得一早上都在骂骂咧咧,可再怎么说也无济于事,她又不可能去把人逮回来。
毕竟等船、坐船,再加走路,来来回回浪费的时间也赶上那臭丫头一人的工分了。
邱玉环却不干了,嚷嚷着:“我也不请假!我要去上学!”
“不行!”刘爱花一口回绝。
“凭啥?邱玉珠都能去上学!”
没人搭理她。
“我不管,凡事要讲公平,她邱玉珠能不去干活,那我也不去!”
“讲公平?”邱北山目光冷冷瞪向她,“妞妞恩赐都比你小,不也下地干活了?你怎么不跟他俩讲公平?”
“那是他俩还没上学,不上学就应该干活!”
邱天正将脸埋在碗里喝汤,听到这话险些呛到,啥叫“不上学就应该干活”?谁给的自信让她这么理所当然?
“哎你这话算说对了——不上学就该干活,我看你以后也甭去上学了,反正也学不出来啥,干浪费钱,打明儿起你也进生产队!”刘爱花冷嘲热讽。
邱玉环一双吊眼瞪大到极限,眼下的青黑愈加明显,嘴里呼呼出气。
邱天冷眼旁观了这半天,又被她刚才的说辞刺激到,决定“好心”给她找个台阶下。
“反正就忙这两天嘛,过几天就又能上学了,再说三姐昨晚熬夜学习没睡好,今天去上学也没精神吧?”
听到这话,刘爱花同款吊梢眼果然瞪了起来,“你说啥?熬夜学习?——我呸!”抬手就在邱玉环背上怒扇两巴掌,“又浪费煤油!”
邱玉环吃痛“哎呦”几声,丢开碗筷站了起来,鼻孔里哼哧哼哧出着气,饭也不吃了,扭头就跑。
邱天和恩赐得先料理完家禽家畜的吃食才能去地里帮着干活,此时刘爱花心里不爽利,邱玉环跑了,她的气就只能撒在妞妞身上。
“吃!就知道吃!I别在这儿碍眼!赶紧滚去割草!”
邱天恰巧吃完最后一口,原本正打算要走的,可听刘爱花这么说,却故意慢条斯理起来,她慢吞吞喝了口水,款款起身。
刘爱花气急,拍着桌子吼,“你故意的是吧?”
邱天没理,拎筐出门。
身后传来泼妇骂街一样的声音,邱天直接屏蔽了那些不堪入耳的羞辱,无疑是些性别歧视的腌臜话。
这妇女好生奇怪,明明自己也是女人,却又自封捍卫男尊女卑的斗士。
邱天只当她是在放屁,臭不可闻。
刘爱花出门的时候才发现邱玉环不见了。都不用想,肯定是自作主张跑去了学校。
“嘿这死丫头,拿我话当耳旁风!”刘爱花把扛在肩上的锄头放下,随手往邱玉珍怀里一丢,“我去把她提溜回来!”
提溜二妮费时费力,提溜三妮还不是村前村后几步路的事?
话说邱天最近跑顺了腿,一直都去北角山割草,主要是想在学校门口多晃晃。
听说最近学校不仅新来了一位骆老师,还新换了一位年轻校长,校长有意抓学校教学和教育普及——这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配置。
邱天想“偶遇”这位校长,或退而求其次“偶遇”骆老师,然而每每不凑巧,竟一个都没遇上。
不过今天却巧了,“偶遇”得挺热闹——
邱天臂弯挎着篮子,恩赐背着筐,两人慢悠悠往回走,反正回去也是干活,不如在路上多消磨点时间。
途径北角小学,见学校大门开着,邱天下意识往里望了一眼,正好瞥见刘爱花拽着邱玉环的胳膊往外拖。
后者显然不乐意,弓着身子往后倒出溜,她身后洞开的教室门内,一颗颗脑袋探出来,o候着看热闹。
邱玉环满脸涨红,哭着低吼:“松开我自己走!”
“别给我耍心眼子!松开你就跑了!”
刘爱花力气大,连拖带拽,邱玉环几次摔倒在地,地上的尘土扑棱棱飞起,俩人都搞得灰扑扑的,很是狼狈。
邱天不由停下脚步,心想这回邱玉环丢人丢大发了,学校那么多人看着,以她的性格还不定会难堪成什么样。
正分不清心里幸灾乐祸多一些,还是同情多一些的时候,抬眸看到教室里快步走出一个男人。
是骆老师。
骆老师步幅很大,几步跨到刘爱花面前,沉声正色道:“这位同志,有话好好说,这是学校。”
“我知道这是学校,我现在就把死妮子领走,不耽误你们学文化。”
刘爱花分神瞧骆老师一眼,心想一个教书匠还管得着她使唤自己孩子?
一见到骆老师,邱玉环就像得了救星似的,死命往人身上挣,“骆老师,骆老师,我不要下地干活!您帮帮我!”
刘爱花下狠劲拽着邱玉环,解释道:“确实忙不开,家里劳力太少,得给邱玉环请几天假回去帮帮忙。”
骆一鸣这才明白原委。
刚才他正边看学生早读边备课,教室里突然一阵骚动,抬头就看到一位中年妇女正把一个女学生往门外拽。
他还以为有人来寻衅滋事。
现在既知是学生家里来喊人去地里干活,他也没有阻拦的道理,且这位家长虽行事凶悍没章法,可乡野人家泼辣惯了,也不见得是故意的。
骆一鸣笑了笑,平淡而温和地说:“劳动教育也是重要的学习内容,既然家里需要,邱玉环同学就去吧。”
“啥?”邱玉环傻眼,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鸭蛋。
刘爱花脸上堆起笑,“到底是肚子里有墨水的读书人,就是通情达理的,那我就带三妮走了。”
邱玉环百思不得其解,搞不清自己那粗鄙无知的娘怎么能把骆老师说服,回头朝教室看去,那里聚集着一张张看热闹的脸,他们在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笑容充满鄙夷。
骆一鸣正要招呼学生回教室,目光无意间掠过校门口,锁定,定睛细瞧,确定那是前几天在船上见过的小女孩。
他记得她叫妞妞。
作者有话要说:晚点应该还有一个小短短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