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的手在邱天面前晃,邱天猛回神,却见货郎俯身蹲在她面前,小麦色健康的脸,浅笑之间眼眸又黑又亮,像海底深处耀出光芒的珍珠。
邱天有点脸热,不由小退一步,这么黑这么亮的眼睛她先前从未见过。
“你俩自己自己来的?没大人跟着?”货郎问邱天,同时瞧向恩赐一眼,后者只盯着自己辛苦捞得的田螺,表情惋惜极了。
“没。”邱天一不小心发出了夹子音,不甚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货郎轻笑一声,直起身子对船夫说,“爷爷你胆子可真大,没大人跟着你也敢载。”
船夫刚装上一袋烟,“说是来给渡口旁住的亲戚送田螺,我还当是来找你的,怎的不是?”
货郎一愣,低头看小女孩,“你知道我住这儿?”
邱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十米开外之处,仅有的一处住户,院子用稀疏的竹竿圈围,内里俩低低矮矮的草房。
方才上船前她不过随口一诌,说亲戚家就住在渡口旁,没想到歪打正着正是货郎家,而船夫又恰是货郎的……爷爷?
饶是心理素质异常优秀,邱天仍有片刻想找个地缝藏进去。
半晌她强作镇定道,“那既然都是熟人……田螺就送你们了。”清了清嗓子又说,“来都来了,我带弟弟随便逛逛就走。”
恩赐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昨晚的事他理亏,故此今天不敢再惹妞妞生气。
“桶还得拿回去呢,”他皱眉嘟嘴对货郎说,“你去找个盆,我给你倒进去。”
“行,跟我来吧。”货郎笑道,“我正馋这一口呢。”
恩赐一听这话,嘴噘得更长了。
货郎拎桶朝那稀疏院落走,恩赐倔倔哒哒跟在后面,船夫还坐在船上,悠闲地抽着旱烟,邱天迟疑片刻,提步跟上去。
货郎家的院子很大,后面背靠南角山,山前好一片茂盛的树林,三月的光景,树叶方才抽芽。
因此处受南角山和菱角河地势辖制,地段窄长蜿蜒,所以鲜少住户,再往南走好一段才是南角村大队的主要聚居地。
很快走进院门,栅栏稀疏得不走心,院里也显得空空落落,只散养着几只鸡,旁若无人般闲庭信步。
货郎径直走到院中偏东的水缸旁,衣服随手丢在栅栏上,掀开水缸上的盖顶,先抄起葫芦瓢,舀半瓢送到嘴边。
伴随着“咕咚咕咚”的吞咽声,他稍显急促地喝着水,似乎真的是渴极了,连水沿着下颌的弧度流下,又顺着喉结上下滚动都顾不得。
邱天恍然未觉自己竟盯着货郎看入了神,慌忙别开视线,突然觉得自己也有点渴。
喝完水,货郎拿一只半旧的搪瓷盆放到水缸边,重又舀一瓢水倒进盆里,转身看恩赐,指着他拎在手里的桶说,“倒进来吧。”
恩赐眉头就没松开过,慢腾腾走过去,看了看自己桶里的田螺,下狠心一般尽数倒进盆里。
这动作和神情好像要去慷慨就义。
货郎好笑地看着他,须臾过后又扭头去看邱天,“我说小不点,你俩不会真是专程来给我送田螺吧?”
邱天正陷在自己乱七八糟的情绪里,又因自己刚才盯着人喉结看的行为暗自汗颜,冷不丁听到他称自己是“小不点”,额角不由一跳。
“你才小不点。”
货郎挑眉打量眼前的小不点,不,小姑娘。
一张小脸干瘦蜡黄,明明是未长开的稚气长相,却因一双眼睛而令人不由注目,那双眼睛像极一汪盛满月光的湖水。
她的头发绑成冲天辫,鬓角和脑后碎发飞舞,几分桀骜不驯,配上紧抿的唇,微皱的眉,便显得格外认真而倔强。
货郎干咳一声,笑着妥协,“行,我说错了,妞妞。”
又问:“你俩跑南角村来干啥?”
邱天抿了抿唇,觉得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去慢道中学找我二姐。”
“慢道中学?”货郎有些意外,“那还得走好一段。”
邱天抬头看太阳的方位,似乎是不早了,她拉起恩赐的手转身,“所以我们得快点走了。”
货郎却叫住她,“在这儿等一会儿,很快。”说着朝屋里走去。
恩赐挨到邱天身边小声问,“四姐,你能不能跟货郎商量一下,田螺只给他一半?”
“……瞧你那点出息。”
说话间货郎已经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捏着两根长条形的沾着芝麻的东西。
恩赐眼睛霎时亮起,“灶糖!”
货郎走过来蹲在两人面前,“给,拿去吃。”
邱天看着他手中的糖,不自觉便留意到那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心想是不是长得好看的人手也好看呢?
“想啥呢?”货郎笑着抬下巴,示意她接。
邱天便有些懊恼,也不是没见过帅哥,怎的这会儿就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抬头单方面抗衡似的与他对视须臾,随后才去看那依稀散发芝麻香味的灶糖,邱天不由咽口水,刚要接过,却留意到自己脏兮兮的手指。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算了,这年代意料卫生条件差,得惜命。
“我先去洗个手。”转而又叫恩赐,“你也洗,手上好多细菌。”
“啥?”
恩赐不懂他的妞妞姐姐怎么突然这么讲卫生,居然还说什么“细菌”?但还是巴巴跟着去洗。
“老陆,介绍信开好了不?”
一声大大咧咧的呼喊自院门外传来,忽地顿住,“噗嗤”一声笑,“在家看孩子呢?”
邱天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长着国字脸,身形敦厚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货郎没理他,走到邱天和恩赐身旁再度把灶糖递过去,这次邱天接了,同时小声道,“谢谢。”
货郎笑说,“还挺客气。”
而后才看向已经走进来的国字脸,后者嬉皮笑脸地又问一遍,“介绍信开了不?咱啥时候走?”
货郎:“明天一早。”
“行。”又说,“哎,你说我穿啥去?”
“爱穿啥穿啥。”
“你借我一身吧。”
“没有。”
“不是有身绿军装吗?借我穿穿呗。”
“不借。”
“……好你个老陆。”
老陆?所以货郎姓陆?怎么这么年轻就成了“老陆”?
邱天一边啃灶糖一边看货郎,一边把眼前这张俊脸跟“老陆”的称呼对号入座,不觉咬着糖“吭吭”笑出声。
货郎和国字脸同时瞧向她,国字脸问,“你笑啥?”
邱天赶忙收了笑,一本正经地说,“没啥,老陆给的灶糖好吃我就笑了呗。”
国字脸霎时乐了,对货郎说,“你这小亲戚怪有意思。”
“我不是他家亲戚,就是路过……”话及此邱天倏地想起时候已经不早,赶紧拉起恩赐,“该走了。”
又看向货郎,下意识抿掉嘴上灶糖的甜香,“我们先走了,谢谢你的灶糖。”
货郎扯唇笑了笑,“小心着点,别到处乱跑。”
邱天点头,让恩赐去把桶提过来。
恩赐得了灶糖,显然已经对那盆田螺有所释怀,但还是忍不住多瞧几眼。
邱天没催他,站在一边等,货郎和国字脸无所避讳的对话便一字不漏落进耳中。
“老陆,你说他们会把东西还给咱不?”国字脸的声音收敛了玩笑,似乎隐隐担忧。
“不还也得还。”
邱天没忍住回头瞧了一眼,陆丰年的侧脸印着午后阳光的影子,他眉头紧锁,依稀可见戾气和烦躁。
“就是!货收走就罢了,竟然把杂货担也给收了,忒不是东西!”国字脸咬牙切齿道,“孙红兵这孬种玩意,居然背后玩阴的,摆明冲你来的。”
货郎默了默,声线变得冷沉,“我心里有数。”
邱天伫立院中,思绪有一搭没一搭地跑远,思忖两人的对话,似是货郎的杂货担被人举报没收了,开介绍信大概就是去讨要杂货担。
又想到如今还是集体经济,私人经营不被允许,然而走街串巷的货郎担却是约定俗成一般的存在,所售针头线脑之类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向来受欢迎,又常常帮人采买一些稀罕物件,想来若不是得罪了人,大抵是不会有人告发。
愣怔的间隙,俩人已经谈完正事,再度回神却是国字脸大呼小叫着从旁经过。
“绿军装我就不惦记了,这身中山装得借我!”
国字脸火速从栅栏上捞起衣服,一边得逞似的抻着衣服领口往身上披,一边又提防着货郎追上来。
货郎身形未动,几分无语地看着他,“衣服兜里有东西,先给我掏出来。”
话音刚落,一个土黄色封面的册子“啪嗒”落在邱天脚边。
邱天下意识低头,恰好一阵风过,册子封面被吹开,拂动几页,她看清了其中一页的字迹。
这是七十年代特有的户口本,姓名一栏写着——陆丰年。
陆丰年……
陆丰年!?
邱天抬头,双目圆睁看着货郎的脸,终于想起自初见便有的,那丝无端而起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大二时她在学校资料室做助理,帮老师整理老旧报纸时,留意到某个版面上的新闻——
1976年,刚刚退伍回乡的陆丰年恰逢洪水爆发,他以一己之力挽救数位乡亲性命,自己却被困在湍急的洪水中,最终因体力不支未等到救援,命丧菱角河,年仅22岁。
新闻正中是一张黑白寸照,意气风发的男人,一身军装,眸光在黑与白的对比中尤显得纯粹而刚毅。
年仅22岁的陆丰年……
邱天刹断这残忍的联想,又知这联想分明是事实,她强忍内心的震撼,倏然垂眸掩饰,心里却生出难以平复的悲哀。
陆丰年,陆丰年。
他现在好端端站在面前,而她却在机缘巧合之下,预知了他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