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天家离村口不远,闲来无事便一直围观货郎卖货。
有人的地方就有各种声音,特别是女人聚集的村头巷尾,这一上午的信息量可够大的。
热闹散去的时候,邱天已经搞清楚今夕何夕,此处何处——
这是1970年的菱源乡北角村生产队,这个年代村子通通叫生产队,有的村子人多地多,分成几个生产队,而北角村人少地也少,便统编为一个生产队。
村后的山叫北角山,村前的河叫菱角河,河边是农田,土地肥,集体种植水稻、小麦之类的粮食作物。
山前也有零散的农田,旱一些,分给各家各户做自留地,因土地肥力不够,有些人家干脆荒废着,有些则开了荒,种些土豆、红薯、玉米之类旱地作物。
邱姓在北角村不算大姓,邱家人却颇为有名。只因兄弟三人各个人高马大,一眼看去使不尽的男子气概,可如今看来却是一副香火不济的光景。
老大邱东山早年丧偶,一个孩子都没有,如今四十好几还打着光棍,和亲妹子邱菊住在父母留下的老宅子里。
老三邱南山眼看二十六了都没说成亲,家里没老的催,他自己也不着急。
老二邱北山倒是早早娶了妻,结婚后和他老婆刘爱花也没歇着,恨不得三年抱俩地生,可越是求子心切,反而越掉进了闺女窝,头几个都是女娃子,眼看快断了念想的时候,才得恩赐这么一个宝贝疙瘩。
此时农田里是热火朝天的劳作场景,村子里却有些冷清,货郎到来时热闹的潮水短暂引向村口,货郎走后媳妇姑娘们便又回地里劳作,村口便再度沉寂下来。
孤冷感油然而生。
邱天像丢魂一样坐在家门口,两个世界的信息量快把她头挤炸了。
穿来之前,她和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组队翼装飞行,坠落时虽尽量护住头,可难以抵抗重力加速度的作用,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便是今日的光景——她成了七十年代的村庄里一个七岁的乡下妞。
邱天从三妮桌上的镜子里瞧过自己如今的样貌,说实话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幼年时很相像,只是气质差了一大截,而且黄瘦孱弱,跟个可怜虫似的。
父亲邱北山日常不爱言语,可发起怒来却极为火爆,早上她已经见识过了。
母亲刘爱花,泼辣凶悍,极偏爱邱恩赐,就差把“重男轻女”写在脸上。她极不待见原主妞妞,很少给好脸色。
大姐学名邱玉珍,今年刚满十七,没读完初中就下学操持家务,去年才进生产队。
二姐邱玉珠,十四岁,在慢道中学读初中,听说学习不错,只是性格不好,一副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的高傲劲。
三姐邱玉环已经十三岁,仍在读小学,听恩赐说她成绩不怎么样,连蹲了两级。
恩赐,一听这名就是个宝贝疙瘩,可不是吗?全家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传宗接代的香火。
这么一对比,邱天便更加明确自己在这家里的地位,不说别的,家里五个孩子,只有她没人给起个像样的学名。
妞妞妞妞……像谁家养的宠物狗。
很快到了傍晚,除了货郎给的那块桃酥,邱天几乎没吃其他东西,她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恩赐不知从哪里掏来几个鸟蛋,从火堆里煨熟了给她吃。邱天没心思多想,狼吞虎咽吃了个精光。
恰好三姐放学回来,还没进门就看到邱天快速咀嚼的嘴,她扬声问,“偷吃的什么?”
邱天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不知为何,她对这位三姐喜欢不起来,甚至有几分厌恶。
在先前的时空里,邱天就是个感知和直觉超强的人,一打眼便能看出一个人是否纯良可交,眼前的邱玉环显然是她潜意识中极不可交的人,可是偏偏这人是她现下逃避不了的亲人。
“没吃什么。”她淡淡地回答。
邱玉环依稀闻到禽蛋煨烤后特有的香气,她斜眼瞪着邱天,阴阳怪气地笑道,“你偷吃鸡蛋了?等会儿娘回来我要让娘问问你。”
“妞妞没偷吃鸡蛋,是我今天摸来的鸟蛋。”恩赐赶忙解释。
“鸟蛋?”邱玉环扬眉,吊梢的眼角随之上挑,“好你个恩赐,摸了鸟蛋只给妞妞不给我?”
原是想用这话拿捏恩赐一番,谁知恩赐却一副与她划清界限的姿态,煞有其事地掐着腰。
“我就是不给你,你跟大壮他姐是一伙的!上回大壮抢我弹弓你帮他不帮我!”
邱玉环一噎,霎时理亏,“哼”一声甩着脸子朝偏房走去。
“大壮是谁?”邱天问。
“你咋连大壮都不记得?于启进呗!总是欺负我,还抢我东西。”恩赐撩起裤脚向她展示膝盖上的乌青,“前天还把我推进河沿里。”
见妞妞皱眉敛目俨然同仇敌忾的样子,恩赐更来劲,“他姐你总该记得吧?就那个长得尖嘴猴腮的于丽华,咱三姐什么都听她的!”
恩赐将心里积压的委屈一吐为快:“我可烦大壮了!就因为蹲点干部住在他家,他就觉得自己也是大官!”说到这儿似乎又生出其他念想,几分老成地叹息,“蹲点干部咋就不住我们家呢?”
在恩赐絮絮叨叨的孩子话里,邱天恍然感觉到来自时代洪流的碾压——物资匮乏,计划经济,干部蹲点,知青下乡,拨乱反正……
她深知这个时代在某些方面敏感又充满曲折。
所以……为何偏偏是这个时代?
邱天瘫坐在锅屋门外的石墩上,既无力又茫然,她机械地重复着恩赐的话,“是啊,蹲点干部咋就不住我们家呢?”
抬眼环视四周,鸡鸣猪叫的院落拢在淡淡的余晖里,菜园里的大树被夕阳拉得很长,像巨兽一样落在脚边。
往常的这个时候,她要么和朋友一起吃晚餐,要么在校园里遛弯,这个季节不冷不热,操场上好多帅气的小哥哥。
说起来,她连恋爱都没来得及谈一次呢。
虽然身边从来不乏追求者,可她性格奔放活泼,又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追求者处成好哥们……现在想想可真是暴殄天物!早知道如今落到这份田地,当初就该谈他十个八个男朋友,好好享受爱情!
邱天一边想一边悲从心来,更有一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恐慌和无力感,令她忍不住呜咽出声。
眼泪这东西很奇怪,一旦夺眶而出,委屈和恐慌就像洪水决了提。
她突然哭得不能自已。
恩赐没少见妞妞哭,可往常她被娘打或者被三姐欺负,也只是哼哼唧唧抹眼泪,像现在这样仰天哭嚎的情况还真是头一遭。
恩赐手忙脚乱,直接傻了。
邱北山、刘爱花和邱玉珍上工回来就看到这么个情景——素来不讨喜的妞妞坐着咧嘴大哭,宝贝儿子恩赐可怜巴巴蹲在边上哄。
刘爱花累了一天,临回前跟小姑子邱菊拌了几句嘴,心里本就烦躁,进门看到这场景更加恼火,她阴沉着脸径直走进锅屋,见冷锅冷灶连水都没烧,火气“噌”一下窜到头顶。
“嚎什么??”她走出来抬脚就往邱天屁股上踹。
邱天正哭得忘形,屁股上冷不丁挨了这么一下,心底无名火“腾”地升起,她忽地站起身,怒目盯着刘爱花,“你踢我干嘛?!”
刘爱花被她的眼神和气势骇了一跳,心想这丫头今天换瓤了不成?要搁之前这一脚过去,小丫头片子早怂得不敢吱声了。
刘爱花愣怔须臾才回神,随即指着她鼻子骂,“反了天了!反了天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说着转身去抄笤帚。
邱天冷眼瞧她,心想虽然这人是“妞妞”的娘,可她穿过来后灵魂和意识仍是她自己,所以要说尊敬和顺从是万不可能有。况且忍气吞声绝非她的性格,这种被欺负到头上的亏怎么能吃?
邱天思忖着一会儿避开的路线和角度,顺便让这泼妇摔个仰八叉。
然而恰在这时,邱北山中气十足的声音猝然响起:“行了!赶紧做饭去!”
邱北山是绝对的一家之主,他的话没人敢反驳。
刘爱花脚步顿住,喘着粗气消化了一会儿,随即忿忿丢开笤帚,狠剜邱天一眼,“得空揭你的皮!!”
邱天犟了犟鼻子,心里当然不屑。
只是刚才的情绪经过这一闹倒是散了大半,只剩下淡淡的怅然和无力。她泄劲似的蹲在地上,腹中随即传出连串的“咕噜”声,紧接着伴随着强烈的痛感急促往下涌,她不由弓下身去,转瞬之间连冷汗都冒了出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偏这种时候闹肚子……
她想起那几个鸟蛋,那会儿饿得很,光想着先吃为敬,压根没注意熟没熟透。
大姐邱玉珍刚生着火,正要去菜地掐几棵韭菜做面汤,看到妞妞煞白着脸蹲在地上,忙走过来问,“这是咋了?”
邱天疼得倒吸气,“洗手间在哪儿?”
“啥?”
邱天顷刻意识到“洗手间”这词过于前卫了些,勉强改口道,“我想去……厕所……”
赶紧指个路吧,绷不住了呀。
可她声音飘忽发抖,邱玉珍实在没听清,邱北山正巧走过来,见她这副样子,也俯身问道,“咋回事?肚子疼?你说要去哪儿?”
洗手间听不懂,厕所也理解无能?
邱天快要崩溃了,索性不管不顾。
“拉屎!我要拉屎!”
本姑娘的靓女形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