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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凤纲根本就没想到,这地方竟然会有人的。
“你是谁?崔连军的脚步声不是这样的,你不是崔连军!你是谁?”
这声音苍老,听起来像是两块干燥粗糙的木材在相互摩擦,令人不舒服。
密道里的味道非常难闻,泥土的腥味都没法掩饰,粪便和尿骚,以及人身上的腐臭味。
洞里太黑,林凤纲现在看不见对方,但他也能想象得出他的惨状。
这是一个被崔队长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密道里,折磨了很久的人。也极可能是上辈子使得林家家破人亡的诱因!
奶奶那天带他上山,说这地方藏有“好东西”,能应急。
那他是不是可以大胆猜测,上辈子奶奶藏东西的地方离这里很近,她来取东西的时候,无意间被被崔队长发现,误以为她发现了他的秘密,从而联合曲队长弄林家?后来爷爷奶奶失踪,但找不到尸体,是不是因为他们也被关进了这个密道?还有,爸爸多次上山寻找爷奶的尸体,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也被害死?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上辈子所谓的人生赢家,根本就是一场笑话。杀他家人的仇人,还在逍遥法外,而他根本不知!
一想到这些可能性,林凤纲就浑身打寒颤!
怒火充斥在他全身。他感觉眼前一片火红。
“不管你是谁,救我!”
干哑沙粒般的声音,像是在沙漠中快渴死的人看到水一样,充满了深切的渴望。
他发誓,等他从这里出去了,他一定要让崔队长碎尸万段!
林凤纲顿了顿,说:“我姓林。”整个林溪村,姓林的只有一户。
那人有短暂的沉默,“林茂是你什么人?”
林凤纲:“我爷爷。请问,您的名字是?”
“我的名字……我在这里太久了,久得我都快忘记我的名字了。徐长命,我叫徐长命。”
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每一天都是煎熬,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自己的名字了。
“徐地主?”
林凤纲惊讶。他曾听奶奶提到过徐地主,也曾听父亲说及这位曾经的林溪村大户。没想到他竟然没有死,而是被崔队长关起来了。
徐地主突然激动地说道:“你先出去,先出去。”即使再激动,他的喘气声,也弱得似乎碰一下就会消散:“崔连军是个狡猾的,为了防止此地被发现,他离开后,还会来回几趟确认情况。”
林凤纲闻言,心一紧,顾不上脏乱,忙循声摸索着上前,搀扶着徐地主,并把他推出了洞口。
徐地主太过于瘦弱,他一个八岁的孩子,就能够轻易将他推起。
在洞口看守的林老二,被这个突然出现的黑乎乎人影吓了一跳。
说是人,已经不像人了,它瘦骨嶙峋,没什么肉,双腿无力地往下垂,身上结了厚厚一层的污垢,看不清五官。
洞内传来了儿子的声音,“爸,快把他拉出去!崔队长搞不好还会回来!”
林老二一听,也顾不上其他,一把就把这个像是人的东西给拉了出去。它真的太轻了,轻得一阵风就没能把他刮倒。
等林凤纲出来后,迅速把入口恢复原样。
“快走,快走!”
林凤纲催得急切,林老二也没敢耽搁,直接把这人形物体背了起来。林凤纲则带上了背篓。幸好林老二拾柴的时候,不甚认真,所以林凤纲背起背篓来,也没有费什么力气。
就在他们刚离开山顶的时候,崔队长又出现了。
而林凤纲他们则藏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万分紧张。
崔队长对着入口看了很久,确认入口还维持着他刚才离开的模样,于是在心里暗自点头,再次离开。
林凤纲和林老二看了彼此一眼,长舒了一口气。
崔队长的谨慎程度,太过骇人!
“徐地主,您看,现在该怎么办?林溪村,您可能是回不去了。因为您目前的身份是畏罪潜逃的犯人。”
林凤纲淡淡地说道。
他的话,令林老二张口结舌,惊讶地指着这黑色的物体,“徐,徐地主?这是徐地主?!”
林凤纲点点头。
徐地主用瘦得只剩下骨头的黑手,挡住阳光,再眯着结着污垢的眼,看向林老二,“哦,原来你是林混子呀。时间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儿子都长这么大了。”
当年卢哑巴生儿子的时候,他还去看了。林老太给那孩子取名“凤纲”,就是希望他能长命百岁。救他的这个孩子,就是当初尚在襁褓中的凤纲吧。一晃眼,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这孩子都长大了!真是物是人非呀!
“真的是您?您老没死?可是,怎么成这样了?”
林老二根本无法形容此刻的震惊。
“是崔连军把我关起来了。”
徐地主声音平淡,但内心却恨极。他对崔连军的恨意,已经融入了骨血里,成为了他人生的一部分。
林老二沉默,徐地主,他以前也叫他一声徐叔,他为人和善,兜里时刻有糖,村里的孩子就没有不喜欢他的,只是后来……
村里所有跟他有交情的人家,都在那样的形势下,跟他家划清了界限。
他那时候,冒着危险,给徐家送去些吃的和伤药。他本来是想等风头过去后,暗地里帮徐叔他们度过难关。但没想到,一夜之间,徐叔失踪了,徐小妹死了。
“您,您知道,小妹她……”林老二嘴干,这些话有千斤重,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小妹她还好吗?她的病怎么样了?”徐地主近乡情怯,这被关的这几年,他一直被崔连军用小妹的消息吊着。前几日,崔连军跟他说,小妹病重得只剩下一口气了。
“病重?”林老二摆摆手,“不是的,她,她早就……”林老二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手给紧紧扼住一样,他有些不敢说,当年给小妹收尸的就是他。
“徐叔,对不起。”林老二避开他的视线,垂下头,心情沉重。
徐地主先是一愣,继而像是整个人都死了一般。
“呵呵,我早该猜到的。我早该猜到的!”
他干枯得只剩下皮包骨的手,不断地捶打一旁的树干,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林老二和林凤纲听着都不由得替他感到吃痛。
林老二怕他想不开,赶紧补充,“徐婶,还有徐婶!徐婶还活着。”
徐地主自虐的动作停止了,“那老太婆现在怎么样了?”
林老二为难,小心地偷窥他的神情,“你失踪后,小妹死了,徐婶她傻了。”
过了很久,徐地主才长叹了一口气,“只要没死就好。傻了就傻了吧。”只有傻了,才不会日夜承受痛苦,才能熬得下去。
“你们把我放在河边,就离开吧。我不能连累你们。”徐地主虽然被关了将近八年,可是依旧清楚,他地主的身份,是没法被人接受的。他只要依出现在村里,就是人人喊打的对象。
林老二迟疑了片刻,点头,“那成,我把您放在河边。如果您有什么需要的,就在河边做了记号,我上山砍柴的时候,会给您带。”
不是他冷血,而是他的能力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徐地主受到的委屈,目前根本没地方申诉。他的身份,就已经注定了他救助无门。这年岁,死掉地主,不在少数,说句不好听的,徐地主能活着,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是一种幸运。
为了防崔队长,林老二和林凤纲直到深夜,才下山的。
“三儿呀,这事情,你谁都不能说,知道吗?”
在家门口,林老二严肃地交代儿子。
林凤纲点头,“知道。”
这一夜,林凤纲无眠。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重生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他的这一世,也是真实的,一切跟上辈子已经不一样了,他不再是那个奋斗了一辈子,最终改变命运的人生赢家。他现在还是个孩子,一个八岁,但生活的环境处处有坑的孩子。
林老二让林凤纲不要把徐地主的事情告诉别人,他自己则在第一时间,把徐地主的消息跟林爷爷、林奶奶,还有林母说了。他们三人在替徐地主感到悲伤的同时,还对孙子/儿子生出了浓浓的赞叹。凤纲这孩子,真是不简单!
等林凤纲清晨顶着一张黑眼圈失眠脸走出房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三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你聪明!这是不断搓手望天的林母眼中表达出来的情绪。
“小孙孙,来奶奶带你去数数地里刚结出的苦瓜。”
这是朝林凤纲招手的林奶奶。她脸上绽放着温柔恬淡的笑容。
林爷爷则是一脸严肃认真,不过他眼里的柔和满意却出卖了他的情绪。
若此时有网络,能上网的话,林凤纲一定会在网上写下那么一个帖子:家人太热情了,怎么办?急,在线等!
可惜,此时的林溪村,并没有网络,故而林凤纲只能顶着这三双热情的眼,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崔队长似乎并没有发现徐地主的消失,他这几天非常忙碌,又要带马大肚到乡里医院检查,又要关心似是得了失心疯的崔妙棋,还得带头干活,参加各种应酬争取拿到升迁的名额。
林老二和林凤纲一连几天见崔队长没有任何异常,纷纷松了一口气。
林老大恰好打旁边路过,见这父子俩同时拍拍胸脯松气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好笑,“你俩不愧是亲父子,瞧这一致的动作!”
林老二和林凤纲面面相觑,而后同时一笑。
正如林老大说的那样,他们果真都正拍着胸脯舒气。
林老大看看这对傻笑父子,摇摇头无奈地离开了。
林老二对着他的背影,在心里说了声抱歉,徐地主的事情,他之所以没告诉他,就是因为知道这个哥哥办事一板一眼的,太实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