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红衣枯骨

长长的队伍大排了足足三个时辰。

纪芸早已不耐烦,不知跑哪里逍遥。

栩栩打了个哈欠,正要若无其事地走进去,里面传来咳嗽声,门一侧的贴着诚心二字的钱箱十分夺目。栩栩从袖子里掏出仅剩下的一粒碎银,扔进了钱箱。

面前是一道柜台,一块帘布,只露出里面一指长的缝隙,可看到里面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人,以及一双手在纸上写写画画。

栩栩挨着凳子做好。

里面的人用着慵懒而不耐烦的声音道:“姓名,性别,家住哪里,有何心愿?”

栩栩十分平和道:“栩栩,女,家住西河村,心愿是能祭一祭夫君的墓。”

里面的身影一怔,帘布随即被掀开,露出了一个年轻男子的模样,果真是卫岩,他同以往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脸上多了道在战场上杀敌时留下的一道疤痕,从鼻子的左侧划到鼻子的右侧,十分的艺术。

卫岩瞪着一双大眼睛,惊讶地打量着面前坐着的红衣男装的女子。

“你……你没死?你,你回来啦?”他有些激动,连忙起身,从里面走了出来,走到门前,冲着外面的人道:“今天到此为止,明日天明继续。”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外面还在等着的人一片哀怨。

栩栩道:“用我夫君的墓赚黑钱,原来是你做的?”

卫岩道:“每日来祭拜大师兄墓的人实在太多了,天齐医馆的门槛都快被来人踏破了,我这不是为了帮人解忧,用这个法子来约束那些人吗?再者,大师兄生平喜欢宁静,我怎好让那么多人来打搅他,故而用个假的坟墓来掩人耳目。他们祭拜的,都不是真墓。”

栩栩敬佩起卫岩的聪明才智。

卫岩道:“主子这三年都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大师兄此前找你都快找得发疯了,便是上了战场,还对你念念不忘,夜里做梦都喊着你的名字。”

栩栩心一痛,“我,我被人藏起来了。”

卫岩惊讶不已,“什么?你被人藏起来了?是谁这么大胆,竟敢藏大师兄的女人?!”

栩栩道:“说来话长,我现在只想去祭一祭夫君的坟墓,与他道一道话。”

卫岩道:“你跟我来。”

栩栩担心地提醒道:“我要祭拜的是夫君的真墓。”

卫岩尴尬地抓抓头,“习……习惯了,差些带错方向。”说罢,转了个弯。

一路走来,十分安静,偶尔遇到几个人,竟也是陌生的面孔。

卫岩道:“大师兄走后,天齐医馆却因着大师兄的名声而扩大,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不得已,只得降下收徒的标准,招了许多新人。”

栩栩应道:“那样也好,夫君虽不在了,天齐医馆却还要继续存在下去的,将夫君济世救人的宗旨发扬光大。对了,卫岩,其实我一直好奇一件事,你既然没死,为什么要让人哄纪芸说你死了。”

前面的身影突然一僵,紧接着十分落寞的模样,沉沉的声音道:“她在皇宫里会比跟着我要幸福得多。”顿了一顿,又道,“我以前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可以完全保护她。可是,天云山上那件事之后,我眼睁睁看着她中了好几箭,而自己便是拼死也没能护她周全,方知道所谓可以保护她,只是自己太过自负的想法罢了。我连她的安全都保护不了,谈何给她幸福,如此,不如放手,让她找到更好的归宿。”

卫岩终于成熟会为他人考虑,可他却不把自己的心意当回事,也太小看纪芸的心意了。

“纪芸和我说,她在皇宫里过得并不好,她只想和你在一起,也只有和你在一起,她才是快乐的。”

卫岩愣愣道:“她……她是这么说的?”

夏大夫的坟墓就建在天齐医馆的后院,十分朴素,除了一块白玉墓碑,碑前几支弟子的焚香,什么都没有。

卫岩将栩栩送到能够看到墓碑的地方,便离去了。他说他不想去看那个墓碑,因为他一点也不想承认他的大师兄死了。

坟墓的周围挂了很多照明灯笼,医馆的弟子马若正在打扫没化掉的积雪。

墓碑上只刻了夏大夫之墓三个字。没有皇帝封的战神之名,也不加任何的修饰。

夏大夫……明明他有那么多名字,最后墓上却只刻下了夏大夫这个不算名字的一个称呼。

然而,天齐医馆的弟子却觉得这样便很满足了。夏大夫只是他们的师父,永远的师父。除此之外,他不是任何人。他其他的身份对他的那些弟子而言,也没有任何意义。

栩栩跪在了墓前,紧紧抱着冰冷的石碑,想象着拥抱他的感觉。

马若放下扫帚,看向栩栩,长长叹了一口气,“那只是个空墓,师父的尸骨被埋在战场上,我曾经和梁鬼他们一起尝试去找,但没有找到。”

见栩栩仍是抱着那个石碑,马若再次叹了叹,“记得,那年,我偶然经过师父屋门前,听到他说,他想你保护他。当时我还觉得可笑,师父这么厉害,怎么会求一个女子保护。如今,我才明白,这个世上确实只有你可以保护他。因为你是他的一切,他是为了你才这么拼命活着。”

风中似乎传来了他的那年说过的声音,贴着她的耳边,轻轻低语:“阿栩,一直留在我身边,保护我,好么?阿栩,一定,一定要好好地保护我,别让我受伤,别让我绝望,别让我有一天为了一个根本不值一提的目的,而去做可怕的事,成为连我自己都害怕的人。”

栩栩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看着马若,颤颤地问:“他可曾有和你们说我已经成了她的妻子?”

马若苦笑,“他说了,很高兴地和我们说,也是很悲伤地和我们说。自然,他从不喜欢用太多的表情来表现他的喜怒哀乐,所以,他说的时候很冷静。他说他已经将你娶进了门,顾不了任何世俗的目光,让你成了他的妻子,但是,他如今找不到你了。他说,他爱你爱了好像有三生三世那么久。即使没有了心,即使死了一回,即使失去了记忆,他还是不可救药的爱上了你。那么你呢?爱他么?”

栩栩忍不住地浑身发抖,泪光中看着坟墓上的字,依稀间仿佛又看到了他清冷的容颜,一身不染半点尘埃的白衣,这样的于世独立,这样的高傲如日月。可是,高傲如他,怎么会这么小看自己的魅力,这么小看自己的心意?

马若说:“师父虽是杀手,但也是大夫,所以对生命很是珍惜。不过,也正因为师父是杀手,见证了太多的死亡,所以更加了解生命的脆弱和可贵,更加珍惜得之不易的生。师父说,他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希望你能活着,不论是以怎样的方式活着都好,只要能够活下去,就总会有希望的。”

夜幕渐渐降下,栩栩终抵不住席卷而来的困意,再加上连夜来的舟车劳顿,苦身苦心,又这么大动干戈的悲伤,如何还坚强得起来,遂眼前一黑,趴在冰冷的墓上睡了去。

幸而马若去告知师兄弟他们的师娘归来的消息后,回来得及时,连忙把她抱起放回了屋子。

夜里,栩栩被一双手点醒。

屋内点着灯火。灯火里,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正蹲在床边,嬉笑着戳着她的鼻梁骨,眨巴着眼角,表情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这个小姑娘的模样,怎么这样眼熟?

直到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传来:“倾城,你怎么跑到这里了,害得我好找。”

倾城?!栩栩瞪大了眼角,终于清醒过来,一骨碌从床上爬起,看着面前被她吓着的小姑娘,又看向走来的男子,这二人不正是三王爷的女儿倾城和夫君的师弟梁鬼么!

梁鬼走过来,将吓得要哭的倾城抱入怀里,十分客套道:“打搅姑娘睡觉了,十分抱歉。”

栩栩愣住,目光定格在梁鬼怀里的倾城身上,看着她仿佛几岁孩童的神情与行为,心中奇怪之至,连忙道:“没事的,一点也没有打搅。梁……师叔,你怀里的那个姑娘,她,她真的是倾城吗?”可她明明记得倾城已经死了。

梁鬼摸了摸怀里小可人的脑袋,目光温柔得仿佛在看着一个世上最珍贵之物,那样一丝不苟的怜惜,生怕一个眨眼,她便消失了。这样的梁鬼,不复当年一丝的粗犷豪迈,唯余万千柔肠,简直换了一个人。

他缓缓道:“她就是倾城。小沐师兄帮我救活了她。只是,她伤得太厉害,虽然救活了,也只勉强保住了性命,却没能保住她的心魂。她失去了以往的记忆,也失去了正常人的心智,永远只有得五岁的记忆,永远像个孩子。我带着她一直留在医馆,医馆里的人也一直在努力想方设法治愈她的心智。然而,努力了这么多年,并没有任何成效。其实这样也不错,至少她会一直在我身边,我可以一直像以前那样照顾她。”

栩栩听得心痛,眉头大蹙,“难道你打算以后一直这样吗?你明知道倾城她并不是想与你这样的关系,她是想与你……”

“我梁鬼配不上她。”冷而决绝的声音打断了栩栩要说的话。

我梁鬼配不上她……

什么是配得上,什么是配不上?如梁鬼这样的一个莽夫也会在意那些世俗的配不配吗?不,他怎么可能会在意?他只是太愧疚了,他缺少一个原谅,一个正正当当的原谅。然后他们两个人才能平等地重新开始。

可是,如倾城现在这样一副孩童的心智,如何去原谅他?

栩栩走上前,看着紧紧贴在梁鬼怀里撒娇的倾城,看着她望过来怯生生又满是好奇的目光,忍不住道:“她一定会好起来的,我相信她一定会好起来的!等她好起来,记起了一切,你又打算怎么办?”

梁鬼神色一颤,竟似乎害怕她记起一切,摇头,“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好一个走一步算一步,只愿他别又走回了老路,再次伤一回她,又伤了自己。

无论如何,那是人家的事,与她无甚关系。

梁鬼道:“我打算明日带她出发去大郢山,将以前和她一起走过的路再走一遍,说不定能唤回她一些记忆。”

栩栩点头,“这样也好。她现在虽是孩子的心智,但却是大人的身体,能跑能跳,你千万要看好她,保护好她,别把她弄丢了。”

梁鬼把倾城紧紧抱在怀里,目光柔和,语气十分坚定,“不会的,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把她弄丢了。”

曾经,她追着他满世界的跑。如今,他要带着她走遍世界,小心翼翼地守着她,再也不让她脱离自己的视线。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那个可以无牵无挂毫无顾忌的万恶盗手梁鬼了。他只是一个脆弱的凡人,脆弱到便是你伤了他怀里的那个女娃一根头发,也足以把他摧毁。

梁鬼抱着倾城离开后,栩栩打开窗户,看了看天边才泛起一丝白光,打了个哈欠,无限的困意袭来,心想时间还早,便再去睡一会吧。

她又回到了床上,盖好被子,沉沉睡去,并且后来很多天,别人怎么喊她,她都没有醒来。

栩栩这一昏睡不醒,天齐医馆里的人忙开了,各种对她把脉侦察,怎么也想不通她是怎么突然就死掉的。最后若不是纪芸及时闯了医馆找人,她便要被埋入夏大夫的棺材里。

那日天气十分晴朗,暖风拂面,积雪已经全部融化,地上还有些泥泞。

一众天齐医馆的弟子在经过三日的思想角逐后,怀着莫大的悲伤,打开了夏大夫的墓,正要将栩栩的肉身放进去,纪芸怒气冲冲地闯进来,惊吓了卫岩,不顾卫岩躲避的目光,径直跑到棺材里抢人,红着眼大吼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阿栩没有死,阿栩才不会死!”

众人要将纪芸拉走,纪芸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一旁的卫岩。

卫岩一咬牙,拔出一把剑来,指着那群人威胁道:“你们都给我放开她!芸姑娘说她没有死,你们听不到吗?!”

众人被吓得连忙松手,任那疯了的二人一起将栩栩抱回了屋子里。

栩栩得救后,纪芸依然没有停止哭,趴在栩栩的身上,哭得撕心裂肺。是因栩栩昏睡不醒而悲伤的哭,还是为看到卫岩没有死而开心的哭,她已经不知道了。

卫岩站在她的身后,一直看着她,手渐渐握成了拳头,眼眸也渐渐红了起来。他突然鼓起他此生全部的勇气,走上前,冷道:“够了,不要哭了!”

纪芸呆了一下,颤颤地看着他。

他走上前,一把抱住纪芸,楼住她的小蛮腰,不让她后退,然后毫不犹豫吻住了她的红唇。他以前没和女孩子亲过嘴,也没在这方面研究过,故而不知道怎么吻,只是拼命地吮吸她的红唇,吻得她喘不过气,拼命推他。

他终被她推了开来。

纪芸脸红得像苹果,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卫岩依旧面色冷厉,严肃地道:“骗你是我不对,我还活着是我不对,让你伤心更是我不对!可是,我偏偏就是没死,乱箭之下没死,战场上也没死,大师兄死了我都没死!既然我没死,我便要好好活着,活着疼你爱你,守着你一辈子,再也不放开你了!”

纪芸落下最后一滴泪花后,不等对方过来抱,她已经跑了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主动送上香吻。

若说栩栩最后的遗憾,便是没能目睹他们二人重归于好的这一幕吧。

栩栩又睡了很长时间,自然比起那三年,她睡得时间算是短的了。约莫到了春天中旬的时候,漫山遍野开满了桃花。她嗅着桃花的香气醒来。

她悄无声息地从屋子里拿起夏大夫以前收藏的一把琴,悄无声息的走出了天齐医馆,又悄无声息地来到以前住过的地方,媒婆杨大娘家。

站在篱笆院子外,她看到了哥哥韩荆棘抱着一个三岁大的男娃娃,教他数院子里养的几只大鹅。韩荆棘身后,杨大娘和一个貌美的年轻妇人一起端着热腾腾的早饭从厨房里走出来。

那美貌的妇人温柔地喊道:“荆棘,快带着儿子过来吃饭了。”

杨大娘则板着脸道:“天天就知道抱儿子,再不吃饭去工作,就要丢饭碗了,看你还怎么养孩子和老婆!”

韩荆棘连忙抱着孩子起身,正要往屋里走去,突然看到篱笆院子前站着一个美若天仙的红衣女子,有些眼熟,更多的是惊讶。他想走上前同那抱琴的女子打个招呼,却见她突然走开了。他只得叹叹气,回头吃饭。

韩荆棘吃过早饭,收拾好出发去工作时,出了篱笆院子,又不由得再次想起那个眼熟的女子,想了许久,直到耳边回荡起一声“哥哥”。

那个人是,是妹妹!

他瞪大了眼睛,不顾工作快要迟到,循着栩栩离去的方向追去。

正是凌晨,漫天弥散云彩,天地辉煌相接。

漫山盛开桃花的桃林中,栩栩抱着紫檀木琴,望了望满天飞舞的粉色桃花瓣,心情意外地平静。

耳边,回响起漪澜院里听到的那个声音:

“阿栩,如果我将你的病治好了,你可以陪我去看十里桃花吗?听说天云山的尽头,有一片桃林,春天的时候,景色特别好看。”

想起来了,那是师父与她说的,是夫君与她说的。

早在漪澜院时,师父就陪在灵儿的身边了,只是,灵儿一直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又有声音响起:

“浮萍葬?这个名字挺好。若是有机会,明年桃花快落的时候,你便在这里为我弹一弹那首曲子罢。”

栩栩挨着一棵桃树坐了下来,一双芊芊玉手抚在了琴弦之上。曼妙的清音,跨过高山流水,九重天际,与天地共鸣。

整个村子的人都听到了这样美好的琴音,互相询问是谁在弹,然而每个人都摇着头。

天齐医馆里,纪芸看着空荡荡的床,一把拉住身侧的卫岩,喜悦得不能自已道:“阿岩,阿栩她醒了,是她在弹琴!我们快去找她!”

马若听说纪芸与卫岩要去找醒来的栩栩,连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要同他们一起出去找人。

韩荆棘一路循着琴音的指引,终于找到了那袭红衣。耳边依然萦绕着音乐,然而那袭红衣并没有动。风吹来,将她的衣裳刮得猎猎飞舞。

“妹妹,是你吗?”韩荆棘激动地问道,然而久久等不到回复,他便大胆走上前,正欲再问,却被眼前的一幕吓得脸色一白,再吐不出半个字。

坐在琴边的哪里是红衣女子,却是一副死了不知多少年的枯骨!

所有赶来的人都被这样的一幕吓得久久不能言。

马若探了探那着红衣的枯骨,奇道:“应是已经死了七、八年的死人,如何会坐在这里抚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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