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看着呆了,竟突然不敢再继续前行。直到其中一个孩子发现她,惊喜地喊道:“仙女姐姐回来了!”
所有孩子,以及纪芸,都向栩栩望来。
孩子们高兴得又蹦又跳,纪芸却红了眼睛,眼前起了一层泪花。她颤步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栩栩,最后忍不住双手捂面蹲了下来,泪水颗颗滑落。
栩栩看得心惊,连忙也蹲下身子,手搭在纪芸的肩上,担心道:“我回来了,你看我也没事,你……你不要哭了。”
纪芸突然拿开栩栩的手,站了起来,冲着栩栩吼道:“你以为我是在为你哭吗?!我在为我自己哭,我在为千寻沐那个笨蛋哭!你当初说好两天就会来的,为什么却让我们等这么久?你这三年到底都干嘛去了啊?”
三,三年?栩栩身子晃了晃,一种被时间抛弃的悲伤充斥了胸怀,这样猝不及防,这样可怕,眼前一幕幕划过洞窟里的场景,厚厚的灰尘,满洞的蜘蛛网,那副枯骨,原来,她真的睡了很久很久,有三年这么久吗?!“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那师父呢?我师父呢?他醒了吗?他可还在家里等我?”
她跑去屋子里寻找她的夫君,可是里里外外找遍,师父师父地喊着,喊得嗓子都哑了,也找不到他。
孩子们突然都沉默了,知道真相的他们,满脸悲伤而同情地看着他们的仙女姐姐找神仙哥哥。一个小女孩实在看不下去,走上前拉住了栩栩,哭着道:“仙女姐姐你别找了,神仙哥哥他……他早就不在这里了。”
栩栩连忙问:“那你们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孩子们皆悲伤地摇头,只有纪芸含泪痴痴而笑。
小女孩哭道:“仙女姐姐,神仙哥哥他在这里等了你好久,实在等不到你才离开的。”
“没事,我……我去找他。”栩栩连忙要走,却被纪芸拉住。
纪芸含泪道:“你找不到他的,因为他已经死了,死在边关的战场上!”
这是怎样可怕的话,几乎一瞬间将她的所有摧毁,心痛得几乎要昏厥,便是天崩地裂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沉睡时的那些噩梦,每个画面,像是某个记忆碎片,冰冷而恐怖地袭来。
栩栩抱着头一下子跪在了雪地上,瞪大的眼睛里,血泪颗颗落下,嘴里无声地呢喃:“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纪芸道:“原来你也知道悲伤知道绝望吗?那你可知他等你等得多么绝望,多么悲伤?他找遍了很多地方,怎么也找不到你,最后满怀期望回到这里,以为能看到你,可是到头来还是一场空。阿栩,他找了你等了你整整一年。一年里,他就坐在院子前,像个木头人一样,呆呆地眺望着远方,等着你回家。最后,他绝望得哭得像个孩子,他说他不在乎你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他甚至不在乎你能不能给他生个孩子,他只想和你在一起。他说他没有杀了你娘,他把你娘安排在大郢山,他想有一天带着你去大郢山找她,也当作给你个惊喜。他说你不该问他那么傻的问题,他不在乎你是谁,不在乎你的身份,不在乎你的名字,他只知道他爱的是你,只是你……他说你恨他了,所以抛弃了他……可是,他却无法放弃你,他想你,很想你啊……”
他说:“我知道你一定是爱我的,可是,你恨我也是千真万确的。你准确地摸到了你对我的恨,那么明确地恨了我。”
他说:“没关系,你恨我也好,不爱我也好,只要能陪在我的身边,我一定尽最大努力让你爱上我,让你幸福快乐,好不好,阿栩?”
他说:“阿栩,你在哪里?你知不知道我在等你,我想你,我好想你……”
他说:“阿栩,我会一直点着灯等你,等你回来。等你回来了,我带你去大郢山,带你回西河村,带你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可是,边关频频传来噩耗。老医仙研制的尸毒解药已经对那些鬼没用了,又在研制解药的过程中中了毒,快要死了。皇帝亲自来请他出山,和满朝文武大臣跪在他的面前,请他救一救这个国家,救救大夏国的子民,救一救这个天下。
他不想他和你生活的地方被一群尸鬼践踏,他穿上了战甲,像个战神,率领着千军万马,天兵天将,前去战场保家卫国。
战争持续了又整整一年。一年里,烽火连天,他每天都在杀敌,每天都在救这个国家,救这个天下,可是,他也有自己儿女情长,也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念想。每一场战争结束,无论成败,他都会想起你,或因为战争胜利了觉得马上就可以见到你了,或因为战争失败了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他很想两生芳华屋,想站在芳华屋桃花树下的你。他想战争结束了,一回来,就能看到你。
可是,他救了天下,却输了自己。他死在战场上,尸骨无存。将士们只来得及从尸鬼的嘴里抢出他一身破破烂烂的血衣战甲。他死去的地方人骨太多了,他们分不清哪个是他的尸骨,只能将他穿过的满是血的破战衣带回来,以国礼厚葬。
有来自西河村天齐医馆的人,不顾生死闯皇宫,要把他们挚爱的师父迎回家。皇帝同意了他们的请求,命人连夜将他的坟墓移到了西河村,移到了天齐医馆。
他不喜欢太过华丽的东西,所以他的坟墓很普通,和他的为人一样普通,没有任何的功与名的装饰,但是每天都会很多人去祭拜,有西河村,有大郢山的,有京城的,也有来自全国各地的,甚至来自国外的。每天每天,很多面孔,陌生的,熟悉的。可是,他最想见到的人,他最爱的你,却一直没有出现。
他这一生都为你而活,可阿栩,你呢?你究竟爱的,是不是他?
纪芸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一直住在这里吗?”
栩栩摇了摇头,“不会,我想等天气暖和一些,回到西河村,去拜一拜师父的墓,然后留在天齐医馆,帮助师兄弟们打理医馆,我……我虽然没和师父学过什么医术,但大小的忙还是可以帮一些的。你呢,阿芸,你打算怎么办?不打算回皇宫吗?毕竟你是代表大禹国过来和亲的公主,你……”
纪芸叹道:“我这一生啊,注定追着你和夏大夫而活了。曾经,我喜欢肖遥哥哥,想一生追着他而活。后来,我又爱上了卫岩那个臭小子,可惜,他们两个都死了。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牵挂,所以怎么活着,都无所谓。然而,一定要随自己的心而活。”
栩栩又想起了那个梦,梦里那么清楚地看到了卫岩。如果那个梦是真的,那么卫岩很可能没有死。她一把拉住纪芸的手,认真道:“阿芸,卫岩他没有死!”
没错的,卫岩肯定没有死。所以当初师父才和她说,他只是不在了,但没有说他死了。他只是不在这里了,并不是死了。
纪芸有些接受不了这样突如其来的惊喜,有些惶然,“他……那个臭小子……竟然没死吗?”
栩栩神色凝重地点头。
纪芸突然捂面而泣,颤抖的声音回荡在冰冷的空气里,“他没死……他怎么可能没死……他如果没死,为什么不来找我?他知不知道我很想他,我一直在找他。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没那么容易就死的,他只是怕我,不敢来见我。所以,我一直跟着千寻沐,跟着他的大师兄,以为他总有一天会来找他的大师兄,那我就有机会见着他了。可为什么,他不是说喜欢我吗?想要待我好吗?为什么却不来找我了?”
桃花坞里的仙女回来的消息,很快由孩子们的口,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皇宫里,传到皇帝的耳中。
皇帝派了轿子将栩栩接了过去。
皇宫。
御书房。
栩栩刚刚推门而入,便听到身后,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唤她:“阿栩。”
一身玄白的龙袍,熟悉的俊美容颜。微翘的嘴角,带着温柔的微笑。那样的熟悉,那样的温暖。
夏云欢道:“我没有死,我当了皇帝。”轻轻地顿了一顿,“他说他把你交给我,要我给你他不能给的幸福。”
栩栩跪在地上,道:“卑女,见过皇帝。如果皇帝找卑女没什么事,还请放卑女离开。”
夏云欢心头一痛,连忙扶起栩栩,道:“阿栩,你难道不愿意与我一起生活么?”
栩栩慌慌地摇头,“不愿意,也不能。栩栩是师父的妻子,生是师父的人,死是师父的鬼。”
“可是他已经死了!”夏云欢悲愤道,“无论是你的师父,还是高梵陌,他们都死了。在战场上,为了国家而牺牲。他们是全天下的英雄,但是这和你没有关系。你仍旧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
“是吗?你是这样理解的吗?”栩栩苍白着脸笑了笑,“可是我的幸福,只是和他在一起,和我的夫君在一起。”
夏云欢悲伤道:“阿栩,我不在乎,你可以把我当做他的。我不在乎我在你的心里只是他的替身。”
栩栩一愣,却怕得浑身发抖,她太清楚被当心爱的人当作另一个人的替身的感受了,她拼命摇头,“不行,别说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就算你现在这么想,那是因为你还不够爱。等你够爱了,你便再无法容忍在心爱的人眼中是另一个人的替身。真正的爱,是坦诚相对,容不得一丝欺骗,容不得一粒沙子。”
皇帝没有送栩栩离开,毕竟他是帝王,不能折了身份,引来流言蜚语。
栩栩走出皇宫,坐上了去西河村的马车。
无意间往车窗外一瞥,她竟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顾云曦和她的女儿。
母女俩都穿着一身白孝,走在街头撒着纸钱。毕竟又过去了三年,顾云曦如今已然是成熟的妇人模样,没有了年少时的盛气凌人,只有一重擦不去抹不开的悲伤。她四岁的女儿很是可爱,长得一半像高梵陌,一半像顾云曦。她大概还不能懂死人的概念,抓着娘亲的手问:“娘,我们撒的这些纸钱是干嘛用的啊?”
顾云曦双眼无声,气若游丝地回答:“是为了给你爹指引回家的路。”
小小女娃瞪大了眼睛,“爹,是谁啊?”高梵陌在她一岁的时候便去了战场上,一去不回,她哪里还记得她有个爹呢?
顾云曦再也忍不住抱着小小的她大哭。
小小的女娃只是瞪大了眼睛,和一岁的时候一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从来都不哭不闹。
栩栩看着这一幕,按着胸口,泪水落了下来。如果梦是真的,高梵陌也死在了战场上,为了保护一个长得像灵儿的女扮男装的兵姑娘,被敌方大将砍中了身子而死。而那位长得像灵儿的兵姑娘,随后也随着他去了。
本以为会是个花木兰那样的英雄故事,到头来却是个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狗血故事。
栩栩含泪笑得浑身发抖,末了,把所有的悲伤都从脑海赶走,冲马夫道:“可以走了。”
纪芸在曾经被土匪占领的栩栩山下等她。远远便看到纪芸站在天降路的中间,拼命地向他们挥着手。
栩栩让马夫停了一下,将纪芸拉上马车,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坐在马车里?”
纪芸道:“我并不知道,只是每看到有马车过来就招手,若是认识我的,总会停下来的。”
栩栩汗,“你,你还真是意外的聪明。”注意到她抱着一抱的白纸字画,好奇,“你抱着那么多的字画做什么?”
纪芸嘿嘿一笑,指着窗外渐渐远去的群山,“听说你此前在那座山上当过土匪,我好奇,就跑去山上看了看,果不其然看到了好多盖在山中的房子,便想好好欣赏一下你当土匪时生活的地方。左右看了不少房间,这些字画便是在其中一个房间里找到的。”
“哦?我看看是什么字画。”
纪芸将字画摊开给栩栩看,嬉笑着,“都是画的你,上面还有你的名字呢!”
栩栩有些惊讶,待看到那一幅幅画的人,一幅幅熟悉的过往画面也随之铺了开来。打劫时候独眼龙提着斧头的她,和兄弟们吃喝玩乐的她,一个啃着鸡腿眺望远方山脉的她,教一个年轻男子练剑时严肃的她,雪地里披头散发的她。每一幅画都画得这样细致,甚至用颜料涂了一些颜色。仿佛能看到作画的人,是用着怎样细腻的心情,一点点的描画,上色。
纪芸道:“我一直以为土匪都是不学无术的无赖,没想到栩栩带的一帮土匪里还有这么有才情的。真是奇怪,那人既然有如此天赋,为何还要当土匪?”
栩栩鼻子一酸,眼里含了层怎么也咽不回去的泪,依稀间仿佛又听到那个人喊她:“师父。”
可下一刻,他死时的画面又浮现眼前,冲撞着她的脑海,疼得她心肺俱裂。
她教了他武功,却没想他会用她教的武功去战场杀敌,最后为了保护她的夫君,战死沙场。
栩栩道:“你手里的那些画,可以送给我吗?我想当作回忆珍藏。”
纪芸将画卷起来递给栩栩,“这些画画的都是你,当然是你的。”
三天后,西河村,天齐医馆,一如往常,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同时也有很多人慕名前来祭拜夏大夫的墓。
看着排成长龙的两支队伍,刚刚到这里的栩栩与纪芸互望了一眼,正打算越过这些队伍直接进天齐医馆,却被一个爱管闲事的人拦住。
那人道:“看你们这没病没灾的模样,肯定不是来看病的吧?”
栩栩同纪芸一起点了点头,纪芸道:“我们这么健康,诚然不是来看病的。”
那人便气呼呼道:“那赶紧排队去!我知道你们也是和我们一样,来祭拜神墓的。可别以为你们两个仗着长得一副好皮囊就可以插队!”
栩栩只好拉着纪芸一起大排长龙,正好是站在之前的那人身后。
栩栩好奇问道:“请问大哥,你也是来祭拜神墓的?”
那人十分自豪,“是啊,我大老远从普罗州赶来,便是为了祭拜神墓,祈求明年上京赶考能榜上有名。”
栩栩汗,“祭拜神墓还有这等功能啊?咳咳,那请问你们拜的那个神墓,到底是谁的墓?是……神仙的墓吗?”
那人道:“确是神仙的墓。只是那个神仙以前也是个凡人,而且还是天齐医馆的神医,也曾经被先帝封为天师,据说能掐会算,甚至可以令死人复生。后来,他为了为了拯救天下苍生,在战场上斩杀了全部恶鬼后,不幸牺牲,大约是回到天上归于神位了吧。他被当今的圣上封为战神,他的墓,自然是神墓。”
原来说的就是她的夫君夏大夫。
栩栩更汗,也不由伤感,原来夫君已经成为神仙了么?若是他真的成了神仙,是否还记得他在人间还有个妻子呢?有没有打算好什么时候把他的妻子也带去天上呢?
那人看着她发呆的模样,提醒道:“祭拜神墓是要交银子的,看你这一身寒酸样,身上带的钱够不够诚心啊?”
栩栩惊讶不已,“祭拜神墓还要交银子?”
叹想,要是夫君知道此事,估计要气得从他的神仙位子上摔下来,便是托梦,也要找那些个干事的人算账。这不像是天齐医馆里的人能作为的,到底是谁想的这么个赚黑钱的鬼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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