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隆冬,栩栩山在一片安静中度过。
谷中有一弯弯似月牙的冰潭,因着气温回升,潭水的冰面已经开始融化,倒映着高山白云,可见几只游过来的小鱼儿。
正是清晨,太阳还未跳出地平线。栩栩穿了一身大红的衣裳,没有戴眼罩,也没有假胡子,只是简单地把头发像男儿那样竖着,衣服也是男儿的款式,然而因着大红的颜色,将她衬得更加绝世之美。她漫步在潭边,蹲下身子伸出纤长的手指点了点水面,吓跑了那游过来的鱼儿,她却扑哧一声笑了。随着她这一笑,天地仿佛都明亮了。
忽而,栩栩又渐渐隐去了笑容,站起身,望着晨光下泛着灵光的潭面,呆住。
傅冰卿耍弄着一把长剑走来,远远看到站在潭边的红衣人,虽是男子的装扮,却女儿家的身形,美得不可方物。那样的景色实在太美,以至于傅冰卿不觉将那一幕当作风景痴痴地欣赏。
光像是定格了般,你看着风景,也变作他的风景。而他,又何尝不是这天地间的又一道风景。
许久,傅冰卿方走上前问道:“师父,你在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出神?”
栩栩转头看他,微微一笑,“我……我在想是不是该解散这里了。”
傅冰卿大惊,“为什么?”
栩栩长叹,“冰卿,你可还记得我们上一次打劫是什么时候了?”
傅冰卿毫不犹豫举起四个指头,“四个月零十五天之前。”
栩栩点了点头,“是啊,我们已经有这么长时间没有遇到可以打劫的富人了。”又突然怅然一笑,“侧面可见当今的皇帝多么的昏庸无能,让百姓民不聊生苦不堪言。”
傅冰卿脸色一怔,似乎想要解释什么,却欲言又止。他想,是啊,他不知不觉已经陪了她这么长时间,都快一年了,皇帝那边也有消息传来,也许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栩栩没有去看傅冰卿,只是接着道:“山中两百多个兄弟每天吃穿都需要银子,再这样下去,存款和存粮一旦用完,兄弟们怕是不得不要饿肚子了。所以,算了,还是将山中的存款存粮每人发一些,打发他们下山另寻出路吧。”这场山贼的游戏,她终是玩到尽头了,但也没什么遗憾。
傅冰卿轻轻问道:“解散了他们之后,你打算去哪里?”
栩栩淡淡一笑,“四海为家,看遍山河风光,逍遥快活地过完余生。”
“难道师父没有什么牵挂的人吗?”傅冰卿突然问,这是他第一次问栩栩的私事。
栩栩没有任何犹豫地摇头,“没有,一个也没有。”
傅冰卿闻此却不由得心头一疼,不甘心地问道:“那你的家人呢?”
栩栩道:“我在这个世上没有家人。”
她想遁走,却被傅冰卿拉住了手。
“不要骗自己了,每个人出生在这个世上都是有家人的,师父也不例外。”
栩栩突然恶狠狠地回头盯着他,“放手!”声音狠厉。
傅冰卿脸色十分难看地松了手,却脚下一滑,身体向后倾倒。而他的身后,正是冰面融了一半的又深又大的水潭。
栩栩惊中连忙伸出手去拉他,却未能来得及,指尖滑过他的衣摆,便见他扑通一声摔下去,撞碎了本就不结实的冰面,落了水中。
这个天气,摔入那冰水里,定然不会好过。
看着他在水里折腾,栩栩想跳下去救他,他却喊道:“你站在那儿别动,我……我会水性,可以自己游上去。”说话间,他已经抓着冰面,一点点往这边移动。当他被栩栩拽上岸时,已经冻得脸色乍白乍白,浑身瑟瑟发抖,嘴唇发紫,几乎说不出话来。
栩栩连忙扒去他身上的外衣,然后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盖上,扶着他快速走回去。
她以为他已经够强壮,强壮到不会生病,可是,连续给他盖了几层厚被子,甚至床边摆了三四个火炉,他还是昏昏沉沉地喊冷。她抬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被吓人的烫惊得缩了手。
这儿的山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更不会有什么大夫。他这一生病,便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旁边一直侯着的土匪兄弟开口道:“老大,我看我们还是把他埋了吧。”
这个说话的土匪原名叫牛昕,现名叫零零七。栩栩领导了他们这群土匪后,为了叫着顺嘴方便,把他们的名字分别用数字来代替,从零零一一直到二八二,并且命他们把数字给绣在一块白布上,把白布系在额头上。栩栩说这样才有团队的感觉。
零零七如今已近三十岁,一脸乌黑的络腮胡子,高高壮壮的,四肢很是发达,做起事来却有点愚钝。然而,他却是副首领。栩栩提拔他当副首领的原因有两个,一他的代号零零七,她很喜欢。二,他这个人虽然有点愚钝,但心地不错。
今次,零零七竟然说出那样可恶的话,栩栩大为生气,瞪着那人,“他只是生病了,又没有死!你再胡说八道,我先把你埋了!”
零零七显然被吓到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磕在地上,颤抖着道:“老大饶命!零零七并非是胡说,而是按照规矩说的啊。我们这些占山为王的土匪,哪里有命去请大夫看病。若是生个小病只能靠自己慢慢复苏,生了大病只能等死,有的人不愿被疾病折磨,就……就愿意被活埋提前结束自己的性命。”
栩栩气得咬牙,“不过发高烧这么一个小病,就活埋人家!你们这么做和草菅人命有什么区别!放心,他不会死,我会请来大夫给他看病!”
零零七疑惑道:“首领哪里去请大夫?”
栩栩道:“这里与京城最近,自然只有去京城找大夫。”
零零七顿时就惊呆了,“可是京城虽说离这里最近,但路程却并不近,做马车来回也需一天的时间。”
“一天不碍事,他能撑的住!”栩栩不耐烦道,“你快去给我准备马车去。”
零零七垂头丧气道:“老大,我们只有车没有马。”
栩栩急道:“我记得我们不是曾经劫过好几批马吗?”
零零七更加垂头丧气,“冬天都冻死了,剩下的一匹,也被兄弟们宰吃了。”
栩栩气炸毛,哀叹她怎么有这么一群吃货手下!
傅冰卿额头的热度一直不退,人也一直在昏迷中。栩栩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火急火燎地收拾了一些细软,就要上路。便是走着去京城,也要把大夫给请过来!
她这一走,至少三天方能回来,而这三天里这群兄弟没了首领难免会闹些岔子。她便将所有兄弟聚了起来,说了自己要前往京城请大夫过来给傅冰卿看病的事。
兄弟们都很惊讶。有人道此举并不妥,因为他们是土匪,不会有大夫愿意过来给他们看病。
栩栩便道那爷便是绑也绑一个过来,他若不愿意给冰卿看病,爷便宰了他!此豪言一出,再无人异议。
关于她走后整个山和兄弟暂时由谁管,思索再三,栩栩还是把这个职责给了零零七,因为零零七固然愚钝,但比其他兄弟要善良,做事也更公正些,不会徇私枉法什么的。而照顾傅冰卿的事,栩栩交给了十一和十五,经过这么长的时间观察,这两个人最为心细也最会照顾人。
一切交代妥当后,栩栩背着行李来到还在昏迷中的傅冰卿的身边,柔声道:“冰卿,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一定给你把大夫给找来,一定治好你的病。”
起身欲走时,手却突然被床上的人拉住。
傅冰卿终于恢复了一点意识,有气无力道:“师……师父,不要……走……陪在我身边。我……我只想师父陪在……我身边。我一刻……也不想……离开师父……”
栩栩轻轻拉开他的手按在被窝里,“乖,做个好孩子,在这里等师父回来,师父很快就回来。师父还等着你病好了,带你去西河村看桃花呢。你不是问师父有没有家人吗?师父有,师父的家在西河村,那里有一片到了春天就开满桃花的林子,景色可美了。那里有师父的娘和师父的哥哥。我和你说,我娘她是个媒婆哦,促成了很多姻缘呢,比神话里的月老还厉害。我哥呢,他是个厨子,虽然是个厨子,但厨艺却不怎么样,而且在家从来不做饭,因为年纪到了不得不婚嫁的时候,天天被娘逼着和女孩子相亲。想来,村子里的女孩子肥胖病都被治好了,哥哥他应该没有理由再逃婚了吧。哈哈,他现在应该已经结婚了,说不定孩子都有了。真的好想看他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一定很可爱。等你的病好了,我把兄弟们也给解散了,我就带着你去找他们。你不是无家可归吗?没事,以后还可以跟着我,我把你推荐给天齐医馆。他们正好缺一个能打又聪明的保镖呢!”
傅冰卿再次睡着,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仿佛梦到了栩栩说的那些景色和人。
栩栩又与身后两个人道:“十一,十五,这三天里你们要好生照顾他。如果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冰卿有什么不测,定拿你们是问!”
十一和十五连忙道:“首领放心,我们一定照顾好军师大人!”
为了早日请来大夫,栩栩一刻也不曾停下脚步,连夜赶路。
终于在第二日下午赶到了京城。
刚刚入城,便见一个老人家一边敲锣一边哟喝道:“午门口又一个乱臣要被斩首咯,大家快去看哟!乱臣贼子曹延金要再午门口被斩首了,皇帝亲自监斩,大家快去看哟!”
又有路人的声音传来,“今天才砍一个啊,我记得上一次可是砍一大家人的脑袋呢!”
“我也记得,上一次是砍的一家十口的性命,貌似犯的罪名是刺杀当今皇帝之罪,简直吓人。不知道今天这个曹什么的,是犯了什么罪。”
“要想知道不如亲自去看了,反正皇上在砍人脑袋前,会先令人读他此生的罪状!”
“好,我们去看看。”
栩栩正欲继续行路,又见前方一群官兵抓着一个老人家走来。那老人家满身书气,挣扎着大喊:“我没有胡撰史实,皇帝所为确为暴君所为,自他登基以来,杀了多少忠臣良将!朝廷上上下下的旧臣基本都被他杀光了,他不是暴君是什么?”
栩栩捂住了耳朵,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行走。她始终不愿去想那个人,什么都不去想。
此时此刻,声势浩大的刑场前,人山人海,或是为了一睹当今皇帝的英姿,或是为了再欣赏一把人头落地的血腥,或是好奇又是个犯了什么罪的大臣。
邢台之上,一个身着囚服大概四十来岁的男子被两个气势汹汹的官兵押上断头处。犯人头发散乱,满脸横肉,面色憔悴,一双眼珠子仿佛失了神。
庙堂之上,如传闻中那样除了上早朝身着龙袍其余时间皆一身如仙白衣的皇帝正襟危坐,那样冷酷中带着杀伐果断的绝世容颜,令无数少女为之疯狂倾倒。
随着日光升到正当空,一个大官模样的人毕恭毕敬地接过皇帝的圣旨,高声宣布了犯人的罪状,有贪污罪,有谋杀罪,有勾结罪,有贩卖人口罪,总共罗列了一百零七条罪状,其中有三十多条罪状足以判以死刑,听得百姓们齐呼皇帝英明,罪臣该死。
邢台上,亮晃晃的大刀一起一落,便看到人头落地,血喷三尺。围观的百姓大都吓得捂住了眼睛,而那庙堂上的皇帝,始终不曾容颜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