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时光流逝,物是人非事事休。
某天,洞外,树影斑驳下,站立着一个白衣若仙的男子。
竹林,微风,翠绿色的波浪一波接着一波。
那袭白衣飘扬屹立,他看着睡在树下床榻上的女子,冰冷的目光触及少女安详的睡容时,忽然变得异常温柔。
有人走了过来,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老医仙千禺拨开最后一排竹子,看向站在小孙女身边的男子,白白的眉头皱起,很是不高兴:“你身为皇帝,每日都往这里跑,也不怕招人非议。”
夏大夫轻扬嘴角,“没有人敢议论我的是非,除非他不想活了。”
千禺一愣,想这半年来京城的风风雨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乱局,在他这个弟子的暴力统治下总算平静了一些,但他这个弟子的脾气估计也被炼得更加狠厉。他不狠,又怎么能压制住同样心狠手辣的乱臣贼子。
老人微微叹气,“也是苦了你了。”
夏大夫仿佛没听到,只是再次温情脉脉地注视着床榻上的女子,“阿栩现在的状况怎样?”
“快恢复意识了。”
“什么时候可以真正醒来?”
千禺抬眼看了看远处一颗桃树上残留的几朵桃花,“快了,当桃花全部落尽的时候。”
夏大夫忽地身子颤了一下,“待她醒来时,别告诉她任何有关我的事。”
千禺疑惑,“为何?”
春末的风有些硬,吹得树梢呜呜作响。
“我不想她再为任何事忧心。”
白衣男子的身影渐渐消失,并且自这日后再没有出现过。
直到栩栩醒来,直到栩栩离开。
大夏国京都坐落的地方正是整个中原的中心,四面八方山脉居多,山虽不高,既不挡风,更不遮阳,却无路可通。人们若是想要进入京城,只能入一条道,人们称这条道为天降路,因为群山之中突然横着一条如此平坦开阔的道路,真像是上天降下来的一般。
沿着天降路一直往南,有一翠绿的山谷,本是无名谷,但半年前一夜之间多出一群占山为王的土匪来,从此这山谷有了名字,还是那群土匪取的名字,先是叫美人山,后又改名叫栩栩山,是因为他们先后两个首领,前一个叫美人,后一个,也就是现在的首领,叫栩栩。
这群土匪除了打劫路上的商贾富人的金银珠宝,并不伤人性命,且好善乐施,遇到贫穷的人,不仅不会打劫,还会施以援手,给些粮食和盘缠。虽然他们的行为得到很多穷人的支持和爱戴,却被富人们同仇敌忾。
然而,不论富人们怎么报官,竟都没有官府的人前来捉拿这群土匪。渐渐有个传闻在人们耳边扩散开来,道是那土匪的首领曾经是当今皇上的女人,身世关系更是很不一般,没有哪个官吃饱了撑的敢去招惹他们。自然,那些个奇怪的传闻,作为土匪首领的栩栩,一点也不知晓。毕竟她每日都要带着兄弟们在路边侯着路人干大事,哪有闲空去听那些闲言碎语。
今日,他们又盘在路中间劫了一大票银两,送走了那两个已经快吓尿裤子的富人,看着他们豪华的马车哒哒远去,土匪的首领栩栩长长吁了口气,两把用来吓唬人的大斧头往肩膀上一扛,抬手挠了挠遮住了一只眼睛的黑色眼罩,又摸了摸嘴唇上假胡须,吼了一声:“兄弟们,回家吃酒!”
顿时有二百多个土匪兄弟齐声欢呼,开心的声音响彻山间。
夜幕降临,天地一片黯淡,空中星辰点点,闪烁得十分好看。
然而,栩栩山的山谷里却一片灯火通明,齐摆宴席,两百八十二个土匪吃酒畅饮,热闹非凡,好不快活!
栩栩酒量不好,只喝了一口酒便有些头发晕,推去兄弟们敬过来的酒,撕了一块鸡腿,冲着兄弟们笑笑,道你们吃你们吃,便自个逃离了宴席。
栩栩的住处对面,是通往另一座山的吊桥。站在吊桥上,可俯瞰群山美景,只是因为此刻夜色太浓,星光下,只能隐约看到山的轮廓,却也别有一番欣赏的趣味。
秋天已末,快要入冬,尤其入了夜,便有些寒冷。
栩栩搓了搓冻得鸡皮疙瘩都快要出来的胳膊,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突然,背后伸出一双白皙似女儿家的手,将一件白色貂裘袍子覆在她身上。
她转头,看着为她送衣的男子,淡淡道了声谢。
“不用和我说谢谢。”他笑道,清秀的眉眼,贴近鼻梁的眼角处,生着一颗红色的小痣,模样十分很好看,像只狐狸。然而,他看上去并不狡猾,只是为人很聪明,又温文儒雅,一股子刚出学炉般的书生气质。
男子名叫傅冰卿,二十岁,哪里人士他不愿说,半年前同栩栩一起入了这贼窝,凭靠着聪明才智,当上了土匪们的军师,每次出山打劫,都是他暗中负责布阵,不论来人多少,多么厉害,最后都会被他们抢得哭爹喊娘。
说起怎么入的贼窝,那是半年前的事了。
半年前,栩栩从昏睡中醒来。让她起死回生的外公告诉她,他虽复活了她,但她并不能如正常人生活,意志稍不坚定,便会突发死去。她没有问外公为什么救活他,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外公是因为她是他的外孙女,自然要救她。
外公说,希望她能在剩下不多的日子里活得自由开心些。她便如外公所愿,收拾了一些行李,抛却前尘,打算一个人出去流浪天涯,看遍山河风光。
没想,这趟流浪,才刚刚出发,便杀出一个程咬金,将她的所有计划扼杀在摇篮。
那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她化了一身男儿装,背着个行李,默默地行走。眼看午时,肚子唱起空城计,她便找个路边阴凉地,靠着石壁拿起出发前买的馒头啃了起来。
突然,一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男子冲了过来,二话不说抢了她手里的馒头和放在地上的行李。她的盘缠和衣物可都在那行李呢,岂能任别人抢去,连忙追了上去。
那个男子,正是此刻站在她身边的人,傅冰卿。
她没想,那时傅冰卿还被一群土匪追着,她那样和他一起跑,无疑不被当作他的同伙,和他一起,被土匪绑了去。
那时的土匪首领叫美人,却是个老当益壮的老头,是个老头也就罢了,竟还是个断袖!偏偏她那时是男儿的装扮!
那老头本是想要抓傅冰卿这个长得好看又文弱的书生来当压寨夫人,此刻却瞧上了她,当晚就要和她拜堂入洞房。
栩栩那时确实很想杀了那老头,并且都打算好晚上趁老头不备,一剑了解了这恶人,再伺机逃跑。没想,幸运发生得这么突然。那老头喝得醉醺醺进门时,不注意绊在了门槛上,一头栽在地上,再也没能醒来。
作为首领的妻子,栩栩十分荣幸地成为了土匪们的新首领。
当了首领后,栩栩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放了前任首领抓来的所有压寨夫人。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没想那老头藏了那么多的干货,全是美男,什么类型的都有,强壮的,柔弱的,美的,艳的,花枝招展的。
美男们哭天喊地地道谢后,纷纷离去,却有一个人没有离去,就是和她一起被抓上来的傅冰卿。
她问傅冰卿为什么不走,傅冰卿说,他无家可归。
栩栩同情道:“那你以后就跟我混吧,吃香喝辣一样不缺你的。而且,我很正常,不喜欢男子。”
只见傅冰卿嘴角抽了抽,有些失落地喃喃:“原来姑娘也喜欢同性么?”
栩栩尴尬,“你知道我是……女子……”
“外面太冷,首领还是回去睡觉吧。”傅冰卿劝言。
栩栩有些惆怅道:“冰卿,如果我有一天死了,你该怎么办?”
傅冰卿一向平静如水的眸子里,突然泛起难以言喻的情愫,他说:“你不会死,我也不会让你死。”
栩栩重重拍了一下傅冰卿的肩膀,然后看着这个文弱的书生被她拍得左摇右晃,忍不住大笑:“哈哈哈……你看你,羸弱成这个样子,若是有一天我死了,你可怎么办?若是再被一个老头抓去当压寨夫人,可就没人像我这样好心救你了。”
傅冰卿突然生了气,“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要生生世世跟随着你!”
栩栩呆住,尴尬地咳了咳,收回手,沉默了会,又看向他,“你……愿不愿意学武功?我教你。”虽然由于手筋脚筋受了伤,导致她不能如以往那样拿剑练武,但是武功招式她还记得,教人她还是可以的。
“为什么突然想教我武功?”傅冰卿问。
栩栩笑了,点了点傅冰卿的胸膛,“因为你啊,太弱了!我想要一个更强悍的男人来保护我。”
傅冰卿一听连忙道:“我愿意跟你学武功!”
栩栩没料到傅冰卿会答得这么干脆,有些惊讶,更多是惊喜,“那好,以后每天晚上你就来这里,我教你武功。”
“是,首领!”傅冰卿欣喜道,想着以后每晚都可以和首领单独相处,可不兴奋嘛!
栩栩眉毛一扬,“难道不该改口叫师父?”
傅冰卿立刻反应过来,“是师父!”
“一开始学武可能会吃些苦头哦。”
“我不怕,我很能吃苦。”
“我为了锻炼你的肌肉,从明天开始可能会让你干一些重活,例如砍竹子砍柴啦,挑水爬山啦,晚上还要教你练习基本功。”
“是,师父!”
接下来的几天里,栩栩十分专心地教傅冰卿练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烧火用的木柴全和做饭用的水都被傅冰卿包了去,这个文弱的书生从一开始一桶水都提不动,到可以两只手各提一桶。从一根木柴都砍不断,到可以一下砍断三根。而这些变化在短短三个月便完成,可见傅冰卿是付出了多么刻苦的努力。
栩栩表示,能收到这样一个好徒弟,作为师父的,十分自豪。
天气越来越冷,眼看有要下雪的趋势。土匪们厚衣厚袄,再加上已经三个月没有看到可以打劫的对象,渐渐大家都懒得出门,干脆窝成一团在家烤火。
作为土匪们的首领,栩栩也几乎不再过问打劫的事,每日沉迷于教傅冰卿练武中。看着他耍剑的招式越来越出神若化,心中那份桃李有所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自豪感也越来越盛。
这日,天空飘了小雪。晶莹剔透的小雪花在山谷之中飞飞扬扬,景色何其美妙。
栩栩看着小雪出了神,没注意到身边正在耍剑的傅冰卿正一步步逼来。冰冷的剑刃划过头顶,一阵厉风,将她扎发的绳子割断,一头如墨的长发以银河落九天的潇洒落了下来,直铺到地上。
栩栩吓了一跳,气道:“冰卿,你注意点!刚刚差些伤到我!”
冰卿呆了一下,连忙停下练剑,走上前关心道:“师父,你没事吧?”
“我没事。”栩栩叹道,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苦恼,“就是好不容易扎起来的头发被你弄散了。你知不知道扎头发很费事的。算了,给我剑。”
冰卿吓一跳,“要剑做什么?”
栩栩道:“把这些烦人的头发割了。”
“不要!”傅冰卿几乎下意识地出口道,将剑插在地上,走上前,扶起栩栩的头发,手突然有点抖,“如果师父觉得束发麻烦,以后便由我来为师父束发。虽然,虽然我的技术不怎么样,但师父不嫌弃的话……”
栩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想这徒弟也真是好,真是孝顺,“好啊,你来给我束发。”
傅冰卿突然有些脸红,“那师父可不可以把眼罩拿去,眼罩有点碍事。”
栩栩一愣,点头,“可以啊。”环顾四下没有别人,栩栩便拿了眼罩,一不注意把假胡子也给碰掉了。
便见漫天的雪花中,一位素衣长发的女子屹立在这天地之间,那眉,那眼,那鼻,那唇,都仿佛是世间最美的画,在身后群山衬托下,如梦如幻,令得天地黯然失色。
傅冰卿看得快要失了魂,耳边回荡起半年前京城皇宫里,当今皇帝与他说的话。“如果你真的见到了她,爱上了她,便能理解我为何不杀她了。”
为何不杀她?为何要那样保护她?为什么?因为有太多不该杀她的理由,却有千万个想要保护她的心啊!
眼前的这个女子,满身疤痕受尽磨难的女子,依然这样精彩地活在这天地之间,这样的美好,这样的令人叹为观止。
便是上天也没有资格夺去她的性命。
傅冰卿突然有些羞愧,为他这样处心积虑地接近她瞒着她他的真实身份和目的,而愧疚。然而,无论之前有多么不堪,此刻都不重要了。因为此刻她就在他的眼前,这样美好地存在他的身边,无需言语,只有心知道,她对他而言有多么的重要。
栩栩已经挨着一块石头坐了下来,等着她的宝贝徒弟给自己束发。
傅冰卿走上前,一缕一缕地理着那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墨发。
“师父长得也不丑,眼睛也不瞎,为什么要带着眼罩和假胡子呢?”
“哈哈哈,你不觉得我这样更像强盗土匪吗?坏人就该有坏人的模样,这叫入乡随俗。”
“原……原来这样啊。”
傅冰卿渐渐微笑开来,只有他知道,她有多么好,一点也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