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苏醒时,已在前往大郢山的路上。大通小通告诉他,昨晚,梁鬼将抱着倾城的尸体和柳湮的骨灰离开了荒庙,之后便没了踪影。他们见梁鬼如此伤心欲绝的模样,也不敢将圣师父死去的消息告诉他,便也没有去追他。
半个月的路程。
到达大郢山时,仍是个暴雨天气。
栩栩随着大通小通进了弥途庙宇,抬眼便可望见满目白色的凄凉。走廊下,可见十几个穿着白色孝衣的男子三五个聚在一起交谈。
因着要等弟子尽数归来,所以圣师父何擎苍的葬礼便一直延续到了今日。
因着违背了当时夏大夫交代的事,栩栩没敢进入正堂,便站在廊檐下,等待大通小通去通知夏大夫。
等了近半日的时间,直到天黑了下来时,栩栩方见到了夏大夫。
白色的衣,美若画中仙的颜,一切如初时的模样。只是苍白的脸颊,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伤感气息。
“师父……”栩栩连忙跪在了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对不起,我不该不听您的话乱跑。”
夏大夫冷冷地注视着栩栩磕得发红的额头,淡淡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栩栩身子颤了颤,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弟子知错了,求师父原谅。”
那些原本散步在廊檐下的人纷纷围聚了过来,指指点点细琐的声音中,有人道:“大师兄,这就是你收的那个唯一女弟子啊?啧啧,长得果真漂亮。可惜,带着个面具,有点大煞风景。”
又有人道:“听说,近来大师兄为了一个女子可是犯愁。诶,难道就是她吗?”
“哈哈哈……大师兄平时严肃得紧,可终究是个风流子弟,竟是收了这么个佳人。”
栩栩听着这番言语,面红耳赤,就这么一直跪着,虽不敢去看夏大夫的面容,却是能微微感觉到师父正在气头上,便将头低得更狠。
夏大夫在议论声中转身离去。
栩栩知道师父一定生她没有在这里好好等他的气,默默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如刀绞。
这时,一个嬉皮笑脸的青衣少年跑了过来,嘿嘿笑道:“姑娘,看起来,你可是惹得大师兄气得不轻呢。”
栩栩伤心喃喃:“我知道。”
旁边走来一个胖子,在少年耳边低语:“她是大师兄的,你不要惹她,否则……”
“去!”少年踢了胖子一脚,拦在栩栩的面前,继续嬉皮笑脸,“姑娘,姑娘,别走啊。你可想知道怎么让你的师父不生气吗?”
栩栩愣了愣头,目光转向一旁的胖子,“请问,您知道圣师父的灵柩置在哪里吗?我想去祭拜祭拜他老人家。”
胖子脸庞红了一红,挠头显得不好意思,正要回答,却被之前的少年一把推了过去。“我知道,我知道。”少年嘻嘻道,“姑娘且跟我来,我带姑娘去。”
人影渐渐散去,廊檐下,唯留下那仍然一副玩世不恭笑脸的少年,以及有所疑虑的栩栩。
栩栩想了想,道:“请问,大通小通两位小师叔在什么地方?”
少年忽地皱了眉头,一甩袖子,转身,“切!好心当做了驴肝肺,不信我走就是了。我走了。”
栩栩连忙道:“对不起,劳烦小师叔带我去!”
少年回头撇了撇嘴:“小师叔这称呼可真是难听,姑娘还是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吧。卫岩,我的名字。你跟我来。”
栩栩对这里并不陌生,可是此刻,因着天空时而雷声划过,震得耳朵轰鸣,便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觉得自己像是迷路的人,只得乖乖地跟着前行。
沿着小道曲径,路过几个院落,最后却竟绕了回来。栩栩已然雨中淋得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抬眼看了看已经走到廊檐下的少年,疑惑:“怎么又回到了这里?”
卫岩抹了抹额头发梢上的雨水,指着栩栩捧腹大笑:“哈哈哈……就凭你也想去圣师父的灵堂?”
栩栩不解地看着廊檐下的少年。
卫岩见栩栩走向他,忽地怒喝:“你给我站在那里!不许再靠近这个正殿一步!圣师父的灵殿岂是你这种垃圾女子可以涉足的!”
雨愈下愈大。脚踏在大理石阶梯上,由于吓着,突然滑了一下,栩栩整个人跪在了地上。
“哈哈哈……”卫岩大笑,“没错,你便是该跪着!”见栩栩想要站起来,怒喝:“他妈的,你给我跪在那里!谁允许你起来了!”
卫岩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雨中跪着的女子,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染上一层悲色的同时,又化为了咬牙切齿,“栩栩姑娘,”他冷冷地道,“你可知,我们若不是看在大师兄的面子上,现在会对你做什么吗?你的母亲,让我们挚爱的师父到死都不能安宁,要我们如何原谅她,又如何放过她的女儿!”
“我不在乎什么父债子偿的不合理,我只知道,我们满肚子的火,满肚子的愤怒,还有师父等待二十多年的苦,便是该有个人来承受!”
栩栩冻得打了一个喷嚏。
卫岩眼神颤了颤,冷然大笑,离去。
暴雨中,雷声阵阵。随着夜黑下来,闪电显得更为狰狞。
栩栩就这样一直跪着,直到一把伞伸到她的头顶。
一道闪电划过,将夏大夫的身影印入她的眼帘。
她几乎不能相信,是,师父。
“是谁让你跪在这儿的?”声音如梦缥缈,又如玉掉在地上清晰。
“师父的气消了吗?”栩栩喃喃着,抬起手,抓起脸两颊的肉,扯出一个微笑的表情,眼前一黑,昏倒在夏大夫的腿边。
伞在雨中滑落,夏大夫连忙抱起这个可爱的人儿,向自己的屋子里走去。
睁开眼,看着熟悉的寺庙住宿的摆设,栩栩发了呆。
“咚咚……”有人敲门。
听到门被推开,栩栩回过神,惊喜地道:“倾城,是你吗?”
夏大夫端着药走了进来,注视着栩栩呆呆的表情,“阿栩,是为师。”
栩栩这才想起那不是梦,倾城确实已经死了。可昨晚……
终于模糊地想起来有人将她抱起,难道是师父?
师父不生气了吗?
苍白的脸颊瞬间红到了沸点。
“这是补血的药,”夏大夫坐到床边,道着吹了吹勺子里的汤,递向栩栩的嘴边,“乖乖喝了它。”
被夏大夫这么温柔地对待虽不止一次,可是如此程度的温柔,却是让栩栩始料不及,慌慌道:“师……师父,我自己来就好!”
“为师不过是用汤勺喂你,又不是用嘴喂你,如何慌张成了这个样子?”夏大夫训斥般道。
栩栩愣住,那一句又不是用嘴喂你,在耳边余音袅袅,直教得栩栩羞得恨不得钻进被窝里,狠狠低着头,喝了一口夏大夫递过来的汤药,甜得她直咳嗽。
“那日……”夏大夫拍着栩栩的后背,呢喃,“我那般迁怒于你,是为师的错。又让你被师叔欺负,是为师的失职。阿栩,你心里可怪我?”
栩栩停止了咳嗽,定了会神,眼睛酸涩,慌慌地摇头,“栩栩从没有怪过师父什么,栩栩对师父只有感激。师父……不怪我擅自离开了么?”
夏大夫无力地笑了笑,“看到你那个样子,还怎么怪?”放下手中的汤药,揉了揉栩栩因失血而惨白的脸颊,“吱吱昨晚都与我说了,你并非是自己离开,而是倾城将你药昏了绑去的。是为师误会了你。”
栩栩想起倾城的事,垂下了目光,“师父可知,倾城已经……”
“嗯,都知道了。”夏大夫道,“我将倾城从阎罗殿救出来的时候,便是知道她会死。本想把她带回来,保她多活一时。然而,她倔强得执意要留下。梁鬼看到她那个样子,是否有悔悟?”
回想梁鬼令人寒心的对待倾城的态度,栩栩默默点了点头。
夏大夫接着道,“今日准备一下,明日要出发回西河村。”
栩栩一听开心万分,可是还是有点担心,“师父,栩栩活着真的好吗?栩栩可是牵扯着那么多的错误……”
“能活着,自然好。”夏大夫打断了栩栩的话,按着栩栩有些颤抖的肩膀,“你能够活着,大家都很高兴。没有人会觉得活着是件糟糕的事。何况,你所说的那些个错误,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你便是你,你有你的生活,你的自由,你的幸福,无需把别人的错牵罪到自己的身上。”
喂完了药,夏大夫方出了屋子。不久,穿着一身孝衣的吱吱走了进来。
吱吱探问了栩栩现在的身体状况后,方安心地坐正,苦笑道:“昨个半夜,千寻沐将你抱进来,可真是吓了我一跳。”
栩栩知道她这是想歪了。
想到圣师父的死,栩栩咬着嘴唇颤问:“圣师父不在了,您要一直留在这里吗?”
“嗯,”吱吱点了点头,“毕竟,没了那个老头,还有他的儿子。”说到这里,她忽然面色发抖,扑在被子上大哭,“自他娶了我,我便一直恨他,一恨就恨了这么多年,恨到他死。我一直以为,如果没有他,我会过得多么自由快乐。可是,当真的失去他的时候,我却觉得比之前更加难过。我这才发觉他的好,他的温柔,他心中的苦与乐。我好恨,好恨自己在他活着的时候不懂他,却要在他死的时候空空后悔。我这辈子,也便只有在恨与悔中度过。栩栩,我真的很羡慕你,因你从不会恨,从不会后悔,总是竭尽全力地去做人。”
栩栩轻轻地抚摸着吱吱的后背,“我不过是个被世事抛弃又幸运地被捡起的人罢了,哪有可以值得羡慕的。吱吱姑娘,你还有儿子,便是还有希望,所以不要难过,和孩子一起,开心地活下去。”
吱吱趴在被褥上趴了好久,方平静下来,喃喃:“是啊,还是有希望的。我,我的孩子,会陪着擎苍一起等千温雅,等她回来给个答案。擎苍死前说过,她会来的,一定会来的。所以,为了等她,他才死也不愿放过自己,做出把自己的身体浸泡在不老药水中这种事。他说,这样身体便不会腐朽,灵魂便可以一直留在身体里,等着她的归来,等着她一直欠他的一个约定的交代。”
栩栩听此大惊,想起卫岩说的话“你的母亲,让我们挚爱的师父到死都不能安宁,要我们如何原谅她,又如何放过她的女儿!”原来,卫岩之所以激怒成那个样子,是因为这样吗?
灵儿的娘亲,您可知道,有一个人是在用着怎样的代价等您?
第二日,栩栩勉强可以下床走路。夏大夫拿着行李,来到她面前道:“阿栩,我们回家。”
听到“家”这个字,栩栩心头一暖。
推开木门,温暖的阳光下,大雨清洗后的天、屋檐、树,甚至那站在门前一排排的人,都好新好新。
待眼睛适应了屋外的光线,栩栩方发现这满院子站着的师叔们一个个站姿极为古怪,或瘸着,或半弯着腰,或胳膊缠着绷带,却是好似没有一个五肢健全的。
栩栩目瞪口呆地喃喃:“发生了什么吗?”
吱吱拉着孩子站在栩栩的面前,见栩栩吃惊的神情,伏在栩栩耳边笑道:“栩栩,原来千寻沐都没有与你说么?三天前,千寻沐因着以为你死了,便找他的那些个师弟通通打了一架。那么多个师弟一起上,也没能是他的对手。呵呵,事后,千寻沐的这些师弟们抱怨说,是卫岩一个人犯的错,怎么也迁怒到他们身上。你可知,千寻沐是怎么回答的吗?”
栩栩摇了摇头。
“千寻沐是这样说的,”吱吱眨了眨眼,学着夏大夫的声音,“因为你们是卫岩的师兄弟。既然扯上了关系,便该一起受罚。这与父债子偿的道理差不多。”恢复了正常的声音,“他们听了这个话啊,脸色可是难堪了。”
这时之前那个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青衣少年卫岩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走到栩栩的面前,皱着眉头微笑,恭恭敬敬道:“栩栩小姐,若不嫌弃的话,让我背你上马车吧。”
栩栩顿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这分明是在天堂才能受到的待遇吧。
吱吱继续笑着解释:“这是千寻沐给他的惩罚,便是当你的侍从半年。这半年里,要一直把你当做主子伺候。”
夏大夫在旁边咳了咳。
卫岩身子颤了颤,腰弯得更深,“主子,若是不嫌弃的话,让侍从背你上马车吧。”
“……”栩栩求救一般的目光看向夏大夫,摇了摇头,见夏大夫不理自己,便转回头看向卫岩,想了想,万分为难道:“卫……岩,卫师叔,您不用这个样子,您没有做错什么。师父他之前是与你开玩笑的。”
卫岩抬起头,竟是双眼含泪:“栩栩姑娘果真不生我的气吗?那日,我因着悲愤,那样待你……”
栩栩连忙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