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擎苍突然不敢再去看那张像极了常在他梦中出现的女子的面容。
转眼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来,这张面孔无数次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全没有这一次的真切。他无数次期待的这个真切的到来,此刻,却有些怕了。岁月不饶人,又如何饶得了他。
何擎苍缓缓道:“你的娘亲曾经是我的未婚妻,那一纸婚约,从她一出生,便决定了。由于我比她大了半生的岁数,所以,从她一出生时,我就在等她,等她长大做我的妻子。我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生怕她受到一丝伤害。可是,到了约定的那一天,已经长大成人的她却背叛了我。那一日,她与我说,她想风风光光地嫁给我,所以要去京城买最好的布料做喜袍。我很高兴,我以为她的一切都是我的,所以没有想那么多,便放任她远去。却没料到,她在京城做了别人的妻子。呵……我一直站在这棵她最喜欢的桃树下等她,等了整整二十年,尝尽了枯等成灰的滋味。”
栩栩听着心伤。记忆中,她只知道娘亲是个来自偏远地方的村姑,对于娘亲的家人和身世,却一无所知。不过,认识娘亲的人都说娘亲是绝世美人。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我找到她时,已经迟了。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栩栩一直觉得这个圣师父是个老牛吃嫩草不嫌羞的老家伙,现在却有点同情他了,
栩栩站起时,头突然有些晕眩,脚下不稳,趴在了何擎苍的怀中。一股淡淡草香扑入嗅觉中。这股香草的气味,好熟悉。对了,这是记忆里娘亲的气味。
娘亲是圣师父带大的,所以连身上的气味都相似,这并不奇怪。
突然,记忆里跳出一段娘亲的话,“孩子,忘了娘的模样,娘此生最恨的就是这副容貌,所以娘也不想你记住。”
一个绝世美人,最恨的,却是自己的容貌。
何擎苍将栩栩扶正,皱眉,“你这身子骨,真弱得不行。果真如千寻沐所说,是该锻炼锻炼了。从今天开始,你就随我学习九天剑式吧,一来可以强身健骨,二来可以防身。”
剧情斗转直下,栩栩有些吃不消。
何擎苍道:“九天剑式,只有九个招式。每个招式都极为简单,本是用来为身体脆弱的病人强身,后有了防身的作用。今天,你只要随我反复练习最基础的一些动作就好……”
栩栩目瞪口呆,在圣师父的热情教导下,开始练习武术。
一个时辰后,何擎苍看着累得趴在地上不能动弹的栩栩,无奈摇头,只得把一直躲在桃树枝上的夏倾城叫来,将栩栩送回去休息。
夏倾城见何擎苍没有怪罪自己偷听墙角,笑嘻嘻道:“圣师父果真天人,倾城躲哪里都逃不过您老的眼睛。”
何擎苍慢悠悠道:“后院的一百担柴好久没人打理,已经快发霉了。将栩栩送回去休息后,你便去把那些柴打理打理。”
倾城后悔多嘴,泪奔。
何擎苍眺望着远方起伏的青青山脉,以及山脉间隐约错落的百姓人家,朦胧中,仿佛看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女子迈着轻扬的步伐向他走来。他扬起嘴角,轻轻呢喃:“温雅,我从你一出生时便在等,等了你一生。我终究没有长生不老,生命的期限让我无法再等你的女儿一生。如此,你我都背叛了一次婚约,也算是扯平了。”
他忍不住大笑,笑得咳嗽。
等了这么多年,结果只换了“扯平”这两个字。
栩栩在对自己的肉一段乱掐后,终于肯定,她穿的这个身体,确实是长大后的灵儿,千寻沐喜欢过的灵儿,师父喜欢过的灵儿……
粗神经的她,竟然直到晚上的这一刻,才渐渐意识到这个惊天大秘,然后被吓得灰蒙灰蒙,接着喜不自禁,抱着被子翻江倒海,滚个不停。
一大早,倾城便跑到栩栩的房间诉苦,“累死老子了,累死老子了……”
栩栩知道倾城被圣师父罚砍柴,只因她多说了一句话,故很同情。
倾城死死盯着栩栩的脸,“你不戴面具不是挺好看的,为什么总是戴着面具啊?”
栩栩这才意识到忘了戴面具,连忙将床头的面具拿来卡在脸上,解释道:“人长得丑,不想吓人呗。”
倾城一把扯下栩栩脸上的面具,盯着栩栩的脸流口水,“哪里丑了?明明是个人间难得一见的美人。”
栩栩听得尴尬,“倾城,你莫与我开玩笑了,快把面具还我。”
倾城却将面具藏在了身后,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了一面小铜镜,放到栩栩的面前,“你自己看。”
铜镜里照映着的人,皮肤光滑完整,没有半点瑕疵,而且果真和穿越前的自己一模一样。
今天命运给她太多的惊喜,比突然一夜间中了五百万的那种惊喜要缓和一些,又比细水长流的幸福要激烈一些,仿佛一个古老的幸福预言实现了,让她开心的泪水无所遁形。
这张脸上的青疤什么时候消失的?
一再深呼吸后,栩栩推开了那面铜镜,将倾城藏在身后的面具夺过来,卡在脸上。
“你为什么还要戴面具?”倾城觉得快奔溃。
栩栩狡黠地笑道:“我要给师父一个惊喜!”
倾城表示理解,“听说千寻沐从小到大就只喜欢过一人,梁鬼说从没见过如他这样痴情专一的男子。我觉得那是因为千寻沐没遇到如阿栩这样好看的女子。如果他见了你的容貌,肯定花心!”
栩栩微微一笑,“师父他不花痴的!”
“那我们打赌。”倾城哼道。
栩栩吐了吐舌头,“我才不拿师父打赌。我是个尊敬师长的好孩子。”
倾城气到吐血。
翌日,天气大好。
一大早,栩栩被倾城拉着去见圣师父继续练剑。
路上,倾城道:“千寻沐那个怪物真是太奇怪了,明明知道你身体不好,还要拜托圣师父教你什么防身招式!”
栩栩惊讶:原来这是师父的安排啊。
突然,练剑的心情大涨。
倾城将栩栩送到圣师父的面前,便自觉地滚走。然而,转眼间,她又躲在了桃树上,却不是为了偷听墙角,而是为了等一个人。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归来的人。
他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就算是为了报仇。
“今天依然修炼昨日教给你的基础动作,直到你把这些基础动作熟练,才可以修炼九天剑式。”何擎苍一本正经道,忽而感叹,“你这身子骨,实在弱得不像话。”
不久,栩栩再一次累得趴在了地上,摔一脸灰尘。
何擎苍道:“暂且休息一会。我正好有个故事与你说。一个有关我的过去和你娘亲的过去的故事。”
栩栩瞬间精神抖擞。
回想自己的这一生,何擎苍不由得感慨良多。
“我之所以一直保持着少年的容貌,是因我年少时,曾参与了长生不老药的研制。”何擎苍缓缓道,、“人一旦拥有了一切,便开始对生命贪婪了起来。历史上的皇帝皆如此,大夏国上任皇帝亦是如此。”
七十年前,长生不老药的研制在有着医仙称号的千禺带领下进行,而他是负责保护千禺的千名大内侍卫之一,亦是京城所有大内侍卫中武功造诣最强者。因为志趣相投,我和医仙千禺很快成了知己。
、研制长生不老药,必然需要实验者。也因此,这一场药的研制,死了近千人……”
这个故事很长,何擎苍把它分了数个章节回合来说,本来半天就可说完的故事,擎苍硬是用了十天。所谓故事,成了练剑后的必备甜点。
一个栩栩连梦里都不敢想象的千折百转的故事,在她的听觉中铺展开来。
七十多年前,那场让近千无辜的人枉死的长生不老药的研制,几乎把所有参与研制的大夫逼疯了。千禺虽是医仙,制作长生不老药的心态也比任何人都要坚定,然而他终究是个大夫,当看着一批又一批的死者尸体从眼前运走,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大夫在眼前疯掉,他终忍受不了良心的折磨,决定放弃继续研制不老药。
千禺装疯卖傻地骗过了皇帝的眼睛,逃出了京都,同时将思慕他已久的一个宫女也带出了宫。而那个宫女,因着容貌倾世,早被皇帝看中,本应成为皇帝的妃子。皇帝因此朝纲大怒,给了经常与老医仙往来的大内第一侍卫何擎苍一个绝对命令:“一定要将千禺大卸八块后带来见朕,否则,朕便将你大卸八块!”
然而,皇帝小瞧了何擎苍与千禺之间的交情,用两肋插刀来形容都难以贴切。
何擎苍杀了所有跟着自己一起出城追捕千禺的手下,一身鲜血的他按着医仙千禺寄给他的书信,独自一人来到了医仙的住处。
千禺给何擎苍的信,不仅是一封表达兄弟四年的书信,亦是一封喜宴的邀请函。所以,何擎苍来到千禺的住处时,千禺正与那位和他一起出宫的宫女拜堂成亲。
何擎苍怕自己这一生的鲜血戾气污染了喜宴,便没有出现在喜宴上,只是在屋外一个偏僻幽暗的小角落静静注视了一会,默默地给了祝福后,便服下了毒.药。
千禺久久等不到好友的到来,心知皇帝连一个疯了的人也不愿放过。他担心着好友的安危,打算进京,想办法打听好友的消息,却不曾想,半路上发现了服下毒.药奄奄一息的何擎苍。
那时,毒已入骨,何擎苍必死无疑。
为了救何擎苍,千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采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将从宫中带出来的不老药,放入了他的口中。这无奈中的一个无奈的之举,阴差阳错地将不老药的药效发挥到了正当的道路上,何擎苍也因此活了过来。只是,容貌虽没有变化,头发却过早地花白了。
何擎苍与千禺一起过起了隐居的生活。可千禺有了一个家,何擎苍却一直单身。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嫁给一个年纪轻轻便白了头发的男子。
为了报答好友的恩情,千禺将自己刚刚出生的女儿与何擎苍作了婚约。尽管一开始何擎苍极其反对,然而,千禺却固执得不肯退步。
千禺给女儿起了名字叫温雅,其中自然是寄宿着无比的祝福。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温雅三岁那年,娘亲因着容貌倾世,被劫匪掳走,并被侮辱杀害。
何擎苍一怒之下,一人闯进劫匪窝,一夜之间将五百多个劫匪杀死。据说,当时劫匪占据的一个山脉被鲜血染得红艳,直到三个月后,颜色才褪去。
何擎苍杀死所有劫匪回来时,千禺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了女儿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写:女儿终身托付与你,望好好照顾。
何擎苍等了栩栩的娘亲千温雅十八年,也用了十八年的时间,爱上了这个迟了他半生的佳人。幸而,他的容颜没有在等待的过程里变老。也许因为吃了长生不老药的缘故,他一直保持着年轻的模样。
正是桃花盛开得旺盛的季节。何擎苍将一件披风批到温雅肩上,伏在她耳边轻轻道:“温雅,后天我们就成亲吧。”
温雅红着脸,点了点头。可是,却有眼泪掉了下来。
他问她哭是为何,她说:“喜极而泣。”
第二天,何擎苍着手操办婚事时,温雅要一个人独自去京城买布料做喜袍。
“京城卖的布料最好了。”
“我自己的喜袍,一定要自己做,而且一定要做得最好。”
“去京城,我要一个人,你不许跟来。”
他早纵容她惯了,就算觉得无理取闹,也答应了她,把婚期推后了一个月。
他太自负,以为温雅的一切都是属于他,外人碰不得半分。
他等了她一个月又一个月,当自负一点点被恐惧侵蚀,他终于等不及,顾不得自己忤逆圣上的死罪,前往京城寻她。
到了京城,何擎苍方知道他的未婚妻千温雅,凭着倾世的容貌,已在京城已惹出了一场红尘风雨。
他是在京城最有名的醉花楼中看到千温雅的。那时,千温雅正在为醉花楼的一位客人弹奏琴曲。而那位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夏国的皇帝。
何擎苍疯了似的冲到了千温雅的面前,不顾一拥而上的士兵,拉住了千温雅的手,吼道:“温雅,跟我回家,这就跟我回家!”
涌上来的士兵被皇帝制止了。皇帝却没有说话,只是玩味地看着他们。
千温雅甩开了何擎苍的手,躲到了皇帝的怀中,淡淡地说:“擎苍,回去吧。我已向皇帝求情,饶了你对先皇犯下的所有罪过,放你安心养老,只是以后不得再踏进京都半步。”
何擎苍完全陷入仓惶,“什……什么?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
“有什么不明白的?”千温雅哭着说,“我不想嫁给你,我一直都不想嫁给你。我……怎么可以嫁给你?你是长生不老的,我却会变老。要我嫁给你,便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老,而你一直保持着年轻的模样。你怎么可以残忍……怎么可以让我后半生尝尽被生命折磨的滋味……”
直到那一刻,何擎苍方知道,自己从不曾拥有过温雅,从不曾懂温雅那颗脆弱的心。他跪在了地上,仰天大笑。
何擎苍离开京都之日,温雅被迎进了皇宫,当了皇帝的妃子。一位宫女奉了温雅的命令,前来送何擎苍,并将温雅亲笔所写的信交给了何擎苍。
信上,温雅说:“擎苍,我知道我此生欠你一个妻子。我一定会弥补。等我。”
何擎苍收下了信,大笑着离去。
何擎苍过着隐居生活,还是听到了有关千温雅的传闻,都是些极为不好的传闻。
传闻,千温雅被皇帝封为了皇后,由于不能生育,被朝臣骂为妖后。后来,又有传闻,千温雅放下皇后之位,在天辰寺中做起了代发尼姑,法号静尘。
夏启137年,当今的皇太子夏云欢出生。夏云欢出生的那一夜,天辰寺着起了大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将天辰寺的所有烧成了灰烬。
何擎苍得到千温雅死去的消息时,坐在山上的桃树下饮酒发呆,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一年后,何擎苍却收到了千温雅写与他的书信。
信上说一年前的那场大火是当今的皇后颐和命人所为,只因怕千温雅再次回宫,夺了皇后之位。即使千温雅不能生育,皇帝依然对千温雅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千温雅进入天辰寺时,皇帝承诺,只要千温雅愿意回宫,皇后之位便立即归还与她。所以,千温雅无意成了后宫所有妃嫔的敌人。所有人,都巴不得她死,何况是因她的退出才得到了皇后之位的颐和。
大火烧到千温雅面前时,一位少将不顾性命之危冲了进来,将她救走,却因救她,被燃着火焰的柱子砸断了左臂。
少将将千温雅救出来后,便昏了过去,昏迷中一直念着千温雅的名字。千温雅知道,这位少将是爱上了自己。为了报答少将的救命之恩,她接受了少将的心意,道若少将不嫌弃她不能生育,便愿意嫁与少将。
那位少将便是当今名声叱咤边疆的大将军高影,只是那时,他尚未展露锋芒,未得皇帝提拔。
高影与年纪轻轻便当上丞相之位的顾仁德从小便是至交。为了瞒过皇帝,高影将千温雅安排在顾丞相的府上,道是待风声过去,再将千温雅迎娶进门。并且为千温雅改了名字,叫殷凤。
自古美人多娇,引无数豪杰折腰。顾丞相毕竟是个男子,如何会不对那样一个美人动心。在一个月圆的晚上,顾仁德喝醉了酒,乱了性,强行霸占了千温雅。
高影知道后,将顾仁德打了半死,却仍坚持要娶千温雅为妻。可是,千温雅不曾想,自己已经怀了顾仁德的孩子。原来在宫中不能生育,并非她身体有恙,而是有人暗中给她下了让她不能生育的药。千温雅以死相逼,拒绝了高影,并携着身孕,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城。
千温雅没有当着顾仁德的面将女儿生下来,这也就是后来顾仁德怀疑这个女儿的真假并且厌恶这个女儿的原因。因为一看到她,他就会想起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过。
千温雅离开京城后写了一封信给何擎苍,信的最后说:“擎苍,如今的我已经没有颜面再见你了。若我生下的是个女儿,待女儿十八岁时,我会带着她一起去见你。”
何擎苍又开始了漫无目的地等待,只是等到的消息,竟是千温雅再次返回京城,成为了顾丞相顾仁德妾侍。几年后,京城传来了顾丞相妾侍死去,以及千温雅成为皇后再次掌管六宫的消息。
“一次又一次的约定,一次又一次的等待,却是一场枯等成灰的骗局。”最后,何擎苍畅快淋漓的笑。
故事结束,回味无穷。
作为听后感,栩栩唯一能想到的是,娘亲没有死,娘亲是大夏国的皇后,而她,是当今大夏国皇后与外人的私生女。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害怕,她是一国之母的私生女,若是这样的事被一些朝廷中的人知道了,她还会有活路吗?
倾城方从桃树上蹦了下来,激动地道:“栩栩,你果真有练武的天赋,才短短十天,不仅把身子骨练得健康,还将九天剑式全部学会了。我还以为你至少需要花一年的时间才能学得九天剑式呢。”
栩栩满脑子其他的事,只顾往回走,没有回应。
倾城有几分惆怅道:“栩栩,我要去京城找梁鬼。梁鬼去了京城这么久,也没有回来,连封报平安的书信都没有,我怕他出了什么事。你呢?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京城。一来路上给我做个伴,二来可以摆脱圣师父的纠缠,三来嘛,脱离千寻沐那个怪物的魔爪。当然,更重要的,你可以回家,道不定可以去见见你的娘亲。”
傍晚的风有些闷热,抬头,可见那天边血染的残阳。
“我要留在这里等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