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且行且思的皇途

二月的?皇城,燕剪春风,桃李争妍。

东宫书房,太子陆宸烨案前?站着躬身肃立的?杨锦澄,淡然问道:“杨大人有?何事?”

杨锦澄行礼道:“有?些事,属下思来想去,觉着有?必要禀明?殿下。自唐先生离京之后,皇上便让我?带锦衣卫寻找长公主的?下落,而我?办差不力,到如今,皇上没了耐心,要我?出动全?部的?锦衣卫及暗卫。”

陆宸烨嘴角一牵,“如此一来,你能找到么?”

杨锦澄的?答案有?些奇怪:“唐先生已不在京城,若她肯通融,我?总能寻到些蛛丝马迹。”

这话很有?些听头。陆宸烨闻音知?雅,笑意到了星眸之中?,“这必然在先生意料之中?,你照章程行事便可。”

杨锦澄称是,却?没当即道辞,挣扎片刻,又禀明?一事:“实际上,皇上一直要属下寻找的?,还有?曾收留殿下数年的?那位商贾。”

陆宸烨眉心一跳,问道:“是寻找,还是杀人灭口?”

杨锦澄没说话。如果只是寻找,哪里用得着她。

陆宸烨眼?中?闪过怒意,随后有?了几分?释然。

早在进宫前?,筱霜就跟他交底了,说已遵照自家夫人的?意思,把?那个商贾一家送离京城,做了妥善的?安排。

那时他还不明?白世情人心的?险恶,说他们收留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不应该封赏么?

筱霜苦笑,沉了片刻说,殿下认祖归宗,只需长公主那边的?证据,且是越多?越好,至于您流落民间?的?情形,皇上情愿任何人都不知?道。

他大为震动,是因此事,初进宫从不肯提及进京后的?人与事。

如今他以为事过境迁,皇帝竟还耿耿于怀。

思忖再三,陆宸烨问道:“那么,杨大人想找到那些人么?”

杨锦澄笑容苦涩,语声亦是,“不想。而且就算想,也真找不到,只是皇上手里不只属下一个人,日后吩咐旁人,旁人又用良家百姓充功,也不是全?无可能。”

陆宸烨颔首,“知?道了,我?尽快给你个说法就是。”

于是,当天本该习练骑射的?时辰,陆宸烨去了御书房,落座后道:“儿臣有?要事请教。”

皇帝立刻遣了宫人,和颜悦色地道:“何事?直说便是。”

陆宸烨开?门见山:“我?曾听闻,唐先生问过您,这是谁的?家国?谁的?天下,却?不知?您是如何回答的?。”

皇帝神色一滞,“那你不妨说说,这等问题,该如何作答?”

“军心、民心,便是天下。”陆宸烨望着皇帝,“而这军心民心之后,是一条条鲜活的?性命,这一点,您可在意?”

“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宸烨很直接地道:“我?想问您,为何要寻找收留我?的?人?将他们灭口,对您有?什么好处?”

皇帝稍稍一愣,讽刺地笑了,“你在我?身边有?眼?线?”

“是。”陆宸烨说。比起?卖了杨锦澄,承认安排眼?线更妥当。

皇帝叹息一声,“假如有?一日,民间?盛传关乎你式微时的?大事小情,你作何感想?”

“除非有?心人刻意缔造散播,否则,谁会傻到说我?的?是非。”陆宸烨讽刺地笑了笑,“您不会知?道寻常百姓对天家的?畏惧,我?知?道。您早已忘了进宫之前?,臣子对皇权的?畏惧或忌惮,得空不妨仔细回想。”

皇帝似是而非地笑了笑,眸色幽深,“我?方才险些以为,与我?说话的?是唐攸宁。”

陆宸烨不动声色,笑微微的?,“先生是我?恩师,若行事能有?三分?像她,我?便引以为荣。”

皇帝轻笑出声,眼?底却?是一派冰寒,“说了这么多?,你却?不曾站在我?的?位置考虑,不曾想这亦是防患未然,也便毫不领情。”

“这不是能两方面考虑的?事。若您如愿,便是滥杀无辜。我?只想请您收回成命。”

“若我?不会——”

陆宸烨眸子微眯,“那么,我?就要问您了,当初的?事,到底是谁之过?”他不待皇帝回答便继续道,“是您和长公主之过,您没法子惩治您自己和长公主,便要找别人撒气,说穿了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皇帝面若冰霜,这是她第一次对儿子冷脸。

陆宸烨不以为意,仍是笑若春风。

皇帝猛然发现,自己的?儿子,分?明?是另一只小笑面虎,最起?码,唐攸宁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他全?学?会了。

她于是明?白,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不过是她被气个半死,连带的?伤了母子情分?。

她费力地挂上笑容,“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去读书吧。”

陆宸烨称是,行礼告退。回往东宫的?路上,却?在心里黯然叹息。

说到底,皇帝就是不甘心,在萧拓、唐攸宁携手隐退之后,就想找出些与唐攸宁对着干的?事情来做,若能做成,兴许就不会觉得自己太过窝囊。

然而,那怎么可能呢?在陆宸烨看来,母亲这是自找倒霉。

之后,寻找商贾的?事,皇帝压下了。

数日后,寻找长公主的?事有?了下文:锦衣卫找到了一个暗牢,确认是关押过长公主的?地方,因为里面留下的?一些纸张上的?字迹,鉴别后确属长公主无疑,另外一个发现,则是唐攸宁亲笔誊写?的?一道豁免长公主的?诏书。

杨锦澄并不知?晓那道诏书的?存在,所以禀明?皇帝的?时候,一脸的?匪夷所思,不知?道唐攸宁这一手意味着什么。她更不能知?晓的?是,皇帝听完之后大怒,遂急怒攻心,病倒在床。

自此,皇帝一年里总有?大半年卧病不起?,有?时是真的?病重,有?时则是显得万念俱灰,根本懒得起?身理会任何事,找长公主的?心思,也彻底歇了。

在内阁与重臣的?提议下,陆宸烨开?始监国?。这一年,他十六岁。

母亲病倒,他心疼、忧心是真的?,确信她自作自受也是真的?。

是的?,他对生身母亲的?态度,一直保有?着该有?的?亲情和寻常人做不到的?冷眼?相看,予以评判。

要知?道,母子错失十年,这是何其恐怖的?一件事。母子团聚可不是劳什子的?苍天眷顾,根本取决于唐攸宁一念之间?。

当然了,唐攸宁若是迁怒到他头上,便不是无双的?唐攸宁。

另一面,唐攸宁要是离开?之后就停止对皇帝的?诛心,便也不是她唐攸宁了。

两女?子之间?的?纠葛太重太杂,陆宸烨倒还理得清。究其根本,是母亲没法子给他安全?感,不能让他认为是庇护自己的?港湾,相认之时便冷静自持。甚至于,他能无条件信任维护的?人,不是母亲,而是唐攸宁。

那等亦师亦友的?情分?,说不清,却?如山一般重。

时光翩跹,转过年来,陆宸烨十七岁了。

不论病恹恹的?皇帝还是臣子,都开?始正经操心他的?婚事。

皇帝精气神儿好些的?时候,便举办宫宴,将五品以上官员府中?的?闺秀轮番召集到宫中?,留心相看,也让陆宸烨上心些。

陆宸烨待谁都是温和中?存着疏离,大半年下来,愣是谁也看不出他对谁稍微在意些,但皇帝私下里跟他提起?谁,他又都是记得的?。

明?显单纯活泼的?,他不喜,尽量委婉地道:“那样的?女?孩子到了我?跟前?儿,怕是要受委屈。”

恪守礼数一板一眼?的?,他也不喜,“瞧着人就如同看着规矩二字,着实吓人。”

有?才有?貌又落落大方的?,他依旧挑的?出不足,“叶先生说了,是真正不知?柴米贵的?大小姐,我?这么俗,就不拖她下水了。”

皇帝眉头紧锁,“你的?婚事,有?没有?请教过唐攸宁?”

“没。”

“胡说。”皇帝瞪了他一眼?,“你说的?那些,全?是她的?论调。”

陆宸烨就不言语了,只是笑。

皇帝不得不问个准话:“你到底怎么打算的??我?瞧这意思,是没打算妻妾成群?”

“妾本就是多?余的?东西。”陆宸烨直言不讳。

这又是唐攸宁的?论调。皇帝叹了口气,“只娶枕边妻的?话,守旧的?朝臣总少不得寻机滋事,你可得想好了。”

“妻妾成群生出的?是非只有?更多?,且无休无止。这账得这么算。”

皇帝凝眸瞧着他。

陆宸烨笑容明?澈,笑得就是这年岁的?少年郎该有?的?样子。

“唐攸宁带走的?那两个女?孩子,都是难得的?好相貌,又聪慧流转。”皇帝提起?的?是钟离悦和唐清竹。

是的?,唐清竹,那个昔日的?小丫鬟,如今已冠了那妖孽的?姓氏,不过十三四,已考取了秀才,目前?独一无二的?。至于钟离悦,跟着人四处跑的?郡主,当然也是独一无二的?。

笑意到了陆宸烨眼?中?,“先生欣赏的?人,哪里有?不出挑的?。她们不稀罕皇室,我?压根儿就不会对她们起?什么心思。”

自知?之明?是终其一生也要有?的?。人家最敬重的?师长被开?罪到了什么地步,她们随着长大,自会一清二楚,对皇室不存着不屑就不错了。

皇帝明?显有?些失望,更有?些失落,“那……你自己做主吧。”他什么都考量到了,已是没了别人左右的?余地。

陆宸烨并不心急,他如今乐在其中?的?是朝政。就这样,无意识地把?婚事往后拖了两年,期间?发生了一件喜人的?事:唐清竹考中?了举人。

这势头,根本与天赋异禀的?才子无异。他在这时便已开?始期待,那女?孩来日在朝堂大放异彩,兴许会成为与唐攸宁齐名的?新一代传奇。

他第一时间?写?信给唐攸宁,不是报喜,是道谢,随后拉拉杂杂地说了好些心烦的?心悦的?事情。

唐攸宁的?回信到的?不慢,字里行间?充斥着柔和与耐心,开?解他的?小烦恼,与他分?享喜悦,又说起?自己一家的?近况,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透着心安与知?足。

另附的?一小张工笔画,陆宸烨好长一段时日爱不释手:晴朗的?午后,碧水湖畔,初六十九懒洋洋地倚着太湖石打瞌睡;麟儿坐在初六身边,两只白嫩嫩的?小手握着初六一只大爪子,笑得现出几颗小白牙;萧拓负手站在一旁,笑看着儿子与两个虎孩子,神色格外柔软。

有?这等闲情逸致的?唐先生,他只听说过;有?这等柔软表情的?首辅大人,他不曾见过;与其父样貌酷似的?麟儿,他曾见过,看到他从襁褓中?的?婴孩长大成几岁的?孩童,是另一种不曾体会过的?喜悦。

便是在这欢喜之中?,他遇到了适合自己的?那个人。

是在寻常的?一次宫宴,她是顾泽堂弟的?女?儿顾姒。

以往不曾见到,因她父亲还未擢升至五品。

顾姒有?一双很动人的?眼?睛,美丽,目光澄澈;她笑起?来的?样子,寻常时很漂亮,偶尔却?像足了淘气得逞的?猫,反正就是坏坏的?样子。

他所谓的?偶尔,也不过是偶然瞥见那么一次,还没看够,她就已恢复了无辜的?样子。

像是一颗小石子落入了湖心,漾出层层涟漪。

对陆宸烨来说,这样就够了。他不贪心,从没有?得陇望蜀的?毛病。

接下来,便是照章程行事,他请叶奕宁帮忙周旋。

叶奕宁明?白,重点是问明?女?孩愿不愿意进宫,万一已有?意中?人,或是打死也不肯进宫,那就只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当然了,事实证明?,陆宸烨没那么倒霉。

侧面了解一番,叶奕宁的?结论是,顾姒这待字闺中?的?小才女?,行事爽利,心思慧黠,挺招人喜欢的?。

陆宸烨听了,比自己被夸奖还开?心。

婚事就这样定下来,按部就班地筹备。

皇帝特地见了见顾姒,瞧不出什么好,倒也瞧不出什么不好。所以——“就这样吧。”她说。

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她还能阻挠儿子的?婚事不成?要是真闹到那一步,在千里之外盯着她的?唐攸宁一准儿亮出那道与长公主相关的?诏书。

她是真明?白了,那妖孽做什么,都没有?纯粹找辙置气一说,根本就是在她头上悬了一把?无形的?刀。

她可以豁出去不在乎颜面,可是宸烨怎么办?总不能累得他跟着抬不起?头来。

她连发疯发狂的?余地都已失去。

太子太子妃大婚之后,生机一点点离开?了皇帝。

她彻底病倒了,病因是心力上的?油尽灯枯。

太子妃有?喜四个月之后,皇帝驾崩。

皇帝弥留之际,对陆宸烨说:“我?欠钟离远、萧拓一份罪己诏,记得颁布。”

陆宸烨点头。

“你这孩子,再清醒不过,只望你一直保有?这份清醒。”皇帝吃力地抬起?手,握住他的?手,“有?生之年,牢记那妖孽教导你的?一切,如此,清平盛世才能长久、稳固。”至死,唐攸宁也是皇帝全?然认可又恨得牙根儿痒痒的?人。

陆宸烨笑中?含泪,恭声称是。

皇帝走的?很平静,如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终于,解脱了。”

至此,女?帝黎盈的?时代成为过去。

随着颁布先帝罪己诏、登基掌权、长女?的?出生,陆宸烨心头的?哀伤被淡化,恢复了往昔的?明?朗淡然。

他自知?,在帝王之中?,自己兴许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他爱皇后,在大婚之后发现她更多?的?好,让自己更珍惜更爱她,回馈她不曾奢望的?一世一双人;

他爱江山,彻夜批阅奏折不觉辛苦,在朝堂上静观人来人去,在舆图上想象着一方山河锦绣,隔几日便沉下心来反思有?无过错。

他付出的?从来不少,他的?确是爱妻子爱帝位,但都爱的?不够狂热。

他只是太清楚自己该做怎么样的?选择,该如何坐稳龙椅,而且甘之如饴。

所以他鲜少动怒,几乎没有?大悲大喜。

有?些年了,他就像是有?两个自我?,一个在鲜活的?生活着,一个在冷眼?观望着,反思便是让一个自我?询问另一个,及时检点。

冷眼?旁观着的?那一个他,叫阿元。

做阿元的?那段过往,他一向很庆幸。

他在那期间?明?白,真正的?苦是活着只为了一餐一饭,是一餐一饭才能让一个人活下去,这才是最真实的?人世疾苦,与此相对照,皇室、富贵门庭中?太多?的?人的?不甘愤懑,都显得那样可笑。

萧拓曾问他,认为的?盛世是什么。

他郑重思考之后,答说没有?百姓忍饥挨饿,没有?将士有?后顾之忧,最起?码,减至最少。

萧拓深邃的?眸子凝视他片刻,笑说储君如此,任谁都可心安了。

那一刻,他心里每个起?伏都是欢悦的?,他整个人如同在云端。萧拓的?认可对他而言,与唐攸宁一样重要。

说到唐攸宁,无疑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是之一,是最重要。

最初她态度拧巴地善待他,随后是几年的?师生情分?,那几年,该是他此生最美好的?记忆,充实而快乐。

她知?道他最缺少的?是自信,便有?意无意间?帮他建立,不是让他明?白他的?身份真的?是谁都惹不起?,而是让他晓得,他确然是很聪明?很出色的?小少年,万里挑一的?那种,遇事只消稍稍想想前?因后果,做的?决定就不会错。之后才让他明?白身份有?多?贵重,贵重到做任何事都没有?不对那一说,没有?人会以看待常人的?方式看待他,会为了他一个表情三言两句费尽琢磨。他不需为别人觉得累,或是觉得他们多?余,只需自己心中?少些挂碍。

她拯救了阿元,又让阿元真的?信心十足的?成为太子,于她不过是生涯中?一段经历,于他的?意义却?如山似海一般的?重。

她不藏私,什么都愿意点拨他,小到昔年选伴读的?微末小事,大到天下帝王的?价值所在。

天下是民心军心所向,帝王是善用人才,懂得制衡,传承忠义良善。

后来,她和萧拓潇然离开?,令他数日闷闷不乐,令他此后年月无一日相忘,却?终究是欢喜起?来——她教他的?,他逐步学?以致用,这何尝不是与恩师另一种相伴。

便也因此,他懂得了她对钟离远终其一生的?意难平。那等亦师亦友亦手足的?情义,很少有?人得遇,得遇后便是最重的?情分?,不输多?少人狂热的?爱或恨。

懂得她心头的?殇,却?是无法弥补,只能尝试着努力着实现她别的?期许。

她说别后不需再相见,他想的?是别离何尝不是为了下一次的?相见。

在那之前?,他就在九重宫阙之中?,与皇后过着最凡俗喜乐的?日子,由着世人把?他们想象成神仙一般度日;要与叶奕宁和来日的?唐清竹等人在朝堂把?萧拓、唐攸宁的?全?部政见落到实处,让他们看到,朝廷没有?再辜负他们。

待得盛世稳固,他会去见她和萧拓。

相见后该说什么呢?

不是所幸不负厚望,而是,幸不辱命。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篇是奕宁的,写的差不多了,明天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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