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元今年十岁,在涿郡一个小商贾家里做小厮。
记事起,他就没有?亲人,抚养他到五岁的?那户人家是人牙子,看他能做事了,便把他卖到了这个商贾家里,为着银钱多一些,签的自然是死契。
他以为自己的?一生都要在东家这里度过,最大的志向不过是长大后做个管事,因为大家都说那样才算是熬出头。
要说在同伴中的?得意之事,就是他长相不错,很招小丫鬟喜欢,跑腿到内宅当差的时候,总会有?小丫鬟红着脸跟他说几句话,或是帮衬他几分。
年岁大一些的?小厮总是打趣他,说你长大了倒是不怕娶不着媳妇儿。
他就想,那更得上?进一些了,挑人的时候也有?底气?。
为此,他也像一些人一样,拜了个管事做自己的?干爹,在干爹的点拨下每日习字、学算账、学珠算。
这样的生活,他很满足。
却不想,有?一日,一位样貌姣好的?姐姐出现在商贾家中,给了商贾一笔银钱,拿着他的?死契,等他与熟人干爹辞行之后,带着他到了京城。
在路上?,那位姐姐告诉他,她叫筱霜,又告诉他不要怕。
他觉得筱霜姐姐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有痛惜不忍,便真的?不怕了,问到了京城之后,我去哪里当差。
筱霜说日后不用当差了,你住到我家夫人给你安排的?宅子,像同龄的?小公子一样读书,要是愿意习武,也会有?人教你。
他想了很久,怯怯地问,那位夫人是不是我的?亲友?
筱霜摸了摸他的?头,笑说不要想那么多,只是机缘巧合,我家夫人觉着你是个好苗子,有?意栽培你成?材,等你长大了,会有?很重要的?差事。
他失落了片刻就释然,保证发奋习文练武,随即踌躇满志:需要和寻常小公子那样习文练武,那么日后担负的?差事定是一等一的?好,会像筱霜姐姐一样威风,连东家都对她点头哈腰的。
这样想着,也这样说了。
筱霜姐姐轻轻地揽了揽他的?肩,说凡事都有得有?失,你到了京城之后,出门随意,但要请易容师父给你乔装改扮,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京城有些人专门捉你这种小公子,这件事也要答应我。
他用力点头,保证听话。筱霜姐姐说的委婉,可他听说过这种事:越是达官显宦,越不乏好男风的?人,所以大小地方上都有专门豢养小倌的?地方,有?些纨绔连当街抢人拐人的事儿都干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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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霜把阿元安置到了钟离悦以前住的那所宅子,调配好教他文武功课、日常礼仪的?人手,住了两日,确定他习惯得了,才回府复命。
这差事,让她心?头一直沉甸甸的。
攸宁听筱霜细细地说了那孩子的?情形,亦是沉默了好一阵。
本该是天之骄子,这些年却为奴为仆,他若有朝一日回到皇室,心?里得是个什么滋味?
但是——“也不见得是坏事,皇上?那个没脑子的?,不见得护得住自己的?儿子。”攸宁说。这的?确是很糟心?的?一个差事,她得宽慰筱霜一下。
筱霜想了想,也真?被宽慰了几分,“没有当初那档子事的?话,小皇子一准儿成为好些人的眼中钉。永和公主平平安安长大,亦是得了长公主的?照拂。”
有?些人再天赋异禀,也玩儿不转宅斗宫斗那一套——比如自家首辅大人,除了杀鸡儆猴,以处置人立威,就不会别的。
嗯……她真?没有轻视首辅大人的?意思,只是认为他只能做大事罢了,不像夫人,大事小事都做得来。
她很想把这些弯弯绕讲给夫人听,又怕挨罚——夫人不喜欢听人拐着弯儿夸她。还是算了,回头跟晚玉秋月念叨念叨就得了。
攸宁不知道心?腹的心?思,继续道:“回头我去瞧瞧他。”
筱霜眼睛一亮,“您想亲自点拨阿元?”
“想什么呢?”攸宁瞥她一眼,“瞧瞧样子,才能画几张画像。”她估摸着,画像早晚能派上?用场。
“……哦。”筱霜立时蔫儿了。
攸宁审视了她一会儿,问:“你这是有同情心?,还是以貌取人?”
“……应该都有。”筱霜老老实实地道,“想想就觉着可怜,而且真?长得特别好看,嗯……只是比起阁老,还要逊色一二?分。”
攸宁嘴角抽了抽,“阁老真?长得那么好看?”
过年他就三十一了好么?还动不动就被拎出来跟谁谁谁的?比样貌……得亏是个男的,要是女子,活脱脱祸国殃民的?狐狸精。得亏她只是跟他过日子,要不然,怕是每日都要做他被女子拐走的噩梦。
筱霜则认真地看着她清灵灵的大眼睛,又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夫人,您眼神儿真的?不大好啊。”
攸宁笑出来,拍了筱霜的?手一下,“惯的你,动不动就数落我。”私下里这丫头跟晚玉有?时候忒不像话,瞧着她心情好,就没完没了地絮叨她要按时服药、吃清淡些,没几日就把秋月也传染了。
偶尔她会有?种多了仨小娘的?错觉。
筱霜笑道:“不但数落您,还要管您呢,过些日子再去看阿元,这一阵正换季,不适合出门,老夫人说的,特地交代过奴婢。”
攸宁扶额。好么,婆婆不准她出门的理?由又多了一个,她是她儿媳妇,不是她闺女,这么管着算是怎么回事?——真?弄得她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似的。
但是,终归是满满的好意和关怀,她照办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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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了,萧府各处烧上了地龙火炕,室内暖如春日。
攸宁白日开始整日耗在静园。
初六与十九白日也留在室内,一是愿意跟她起腻,二?是外头也着实没什么好玩儿的,连它们最喜欢的水,这时候都会冰得它们的虎爪爪刚一伸进去就嗖一下收回来。孩子再傻,这点儿冷热的认知还是有的?。
待久了就会嬉闹,因着没有自己是庞然大物的自知之明,闹得欢了,便会引发一场小小的灾难:这个爪子要揍弟弟,顺带拂落了案上?的?茶杯花瓶;那个尾巴要抽哥哥,却卷得盆景花几应声倒地。
攸宁也不当回事,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反正它们嬉闹时总会远远地避开她,反正它们怎么闹也不会祸害书籍纸张。
每次闹完了,十九瞧着一地狼藉就会心?虚,偷瞄攸宁一眼,找个角落乖乖地坐着。初六却是一脸无辜,到攸宁跟前蹭她抱她,笃定她没生气?。她就摸它的?大头,可劲儿揉它的?大爪子。
攸宁感觉得出,初六明显活泼调皮了一些,这得归功于十九长得快,跟得上?小哥哥各方面的步调了;其次么,就是她也比较让初六省心?了,但凡有空就窝在静园;再就是,四老爷四夫人也成?了它和十九贴心的?长辈。
当然了,她心大,不把物件儿当回事,仆人每次进来看到室内惨景,却会面部抽搐。
她笑说没必要的?东西全收拾了,横竖这儿也不待客。
仆人觉得不像回事,每次也就只是把俩小子损坏的东西收拾掉,不再替换。下回俩小子又闯祸,就又收拾出去一批。一来二去的,室内越来越空旷,只剩了书桌画案软榻躺椅等必须之物。
俩小子更自在了。
四老爷有一段没来书房,一日进门一看,吓了一跳,“这是——要修缮书房?”
攸宁笑着解释给他听。
四老爷释然,莞尔而笑,“我说呢,就算修缮,也不该这么早就准备,大冬天的?也不是收拾屋宇的?时候。”
之后他告诉了四夫人,四夫人也特意过来看了看,笑了一阵,说攸宁太惯着两个虎孩子了。
攸宁也笑。不惯着它们,还能惯着谁?
另一面,她也真?的?是闲下来了。由此,再看到萧拓每日必命人送到案上?的?公文,也就看一看。
却不想,那根本是个坑,看了就不能不理?:有?一些让她愤懑不已,有?一些让她怒其不争,有?一些则让她想当即砍了那人的?脑袋。
转过头来问及萧拓,他说忙不过来,真?没空批示,过一阵再说。
官员的?奏折,是可以被皇帝留中不发的?,而送到首辅手里的?公文,也是可以留中不发的?。
攸宁倒是不至于怀疑他做首辅的?能力,毕竟那些官员的?公文陈述认罪或是辩驳的事,并不影响朝堂——自根本来说,是留着或发落了都不至于影响大局,只是特别让人膈应而已。
萧拓趁热打铁,说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就站在我的?位置给个批示,我瞧着可用就用,不可用就继续搁置。
还继续搁置?攸宁拧眉。该早些发落的就要早些发落,不然岂不是要继续恶心好多人?
其次就是,她也有?点儿私心?:如果她的心?思没能实现,那这个夫君也就不用要了——哪日再跟他提分道扬镳,底气?更足。
横竖她已仁至义尽,连最得力的?筱鹤都舍出去了。
于是,她就因这心?思做了批示。
观望之后的结果是,萧拓大致上照办了,有?些枝节还是让她不大满意的。
为此,夫妻两个杠了很久,谁也不能说服谁那种。
结果是,萧拓又把更多的?公文卷宗交给攸宁,说就当我错了,往后送到你手里的?公文你看着办,我一概照办。
攸宁说那你得把先前的?事照我意思办妥。
萧拓为难了一会儿,说好,又问她,答应我了?
攸宁当即颔首。然后,几天之后发现,自己上?当了。
她先是窝火,之后也就淡然了:他也是天赋异禀的?人,给她挖坑还是很容易的?。
但他绝无恶意,尤其她有?婆婆妯娌撑腰的前提下,也不敢作妖。
说到底,他就是不管怎么着都要给她找个事儿,那她接下来就是了,也能反复验证自己跟首辅大人的?心?思是否一致——这也是很有?趣的一个事儿。
这日,萧拓帮着攸宁穿得厚厚的?,带她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儿。
“瞧瞧有水的那些地方。天儿冷了,要是有小河湖泊会结冰,俩小子上?去玩儿,再赶倒霉不是时候,掉水里可就坏菜了。”他说。
指望着初六下水救人不是难事,毕竟人家大嘴巴一张,叼住衣服就成,可要是指望着谁救它……难以想象,他都不认为自己能把那大个子从水里拖出来。
攸宁也想到了这些,却完全不赞同,眼神狐疑地瞧着他,“你是打心?底觉着我们初六傻吧?”人家现在连水都不玩儿了,怎么会跑到冰面上呢?
“我就没觉得它聪明过,但凡聪明一点儿,也该把我当它亲爹似的?。”萧拓一脸嫌弃,“等到适应了节气?,要是有结冰的地方,一准儿跑上?去撒欢儿。被你带出了一身富贵病,怎么可能分辨得出冰层厚薄?动不动就恨不得把书房拆了的?是谁?它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比猪还要胖几十圈儿?”
“……”攸宁被噎住了,默了会儿,笑出来。
行吧,娇养的虎孩子跟在野外长大的?是不一样,偶尔的?确是会犯你以为它绝不会犯的错。他所担心?的?,也不是没可能成真?,的?确有必要防患于未然。
两人达成了共识,事情就好办了,把容易结冰的地方记下来,隔日就请了好些工匠到静园,把那些大小水域改成不能结冰的长流水。
这事情不合节气?,施行起来其实很麻烦,也很辛苦,但是首辅大人不缺钱,给了较之平时数倍的?薪酬,工匠自是任劳任怨。
至于初六十九,倒是也没什么,白日本就跟攸宁耗在书房,再把院门一关,就更不需担心?它们不经意间吓到谁了。
但是,攸宁偶尔也会觉得俩虎孩子可怜兮兮的:只要有?萧拓在,它们这辈子都不知道结冰是怎么回事,也没法子享受到在冰上嬉戏的乐趣。
为此就又开始犯嘀咕:她的初六真的?有?萧拓以为的?那么……单纯么?傻那个字儿,她是一辈子也不肯承认与初六有关的。
再说了,他为什么单拿初六说事?十九还不是一样?这不就是偏心、偏见么?
初六已经两岁左右了,他就不能戒了动辄说它傻的毛病?
真?想让初六揍他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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