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宁望着?一行人离开,视线瞥过安阳郡主的时候,略停了停。
往回走的时候,萧拓问她:“有没有需要?特地交代的?”
攸宁想了想,“我瞧瞧具体的章程,到书房说。”
萧拓转身唤管事去取账目。
着?手丧事,着?手最不希望走的人的丧事,实在是一种折磨。
可他又不能不问她的意见,不然等她发现不满意的地方,心里只能更难受。
但是还好,起码她看起来还好,认真地看各类开支的单子,冷静地与他商议一些事项。
随后,两人一起用饭,攸宁说道:“现在不知道多少事等?着?你,你只管去忙。这边的事安排妥当,吩咐下去,你大可照常度日。”
萧拓现在的确是千头万绪:军国大事不能拖延搁置,偏生皇帝自从听闻钟离远病故之后,便无法处理政务,全权委派给他和内阁,连只有她可用的御笔印章都派魏凡交给了他;这边的攸宁和钟离悦,他又着?实不放心。
无?奈之下,只能让内阁选出需要?抓紧批示的折子公文,一概送到竹园,并唤几名幕僚过来,一起看折子,一起商议着拟出批示的内容。如此,能节省不少时间。
“你就别管我了,我能安排好,近日都能留在这里。”萧拓说,“迟一些好歹睡一觉,这两日都没见你阖眼。”
攸宁点头,“我会的。”
“我去跟幕僚议事,有事随时派人去知会我。”萧拓看着?她,迟疑地道,“想不想去内宅,让阿悦做个伴?”
“不。”攸宁一口拒绝,“我头脑正乱着?,要?想清楚一些事,谁都一样,没事别往我跟前儿凑。”
“……”得,把他自己也搭进去了。萧拓没辙地颔首,说好,举步出门去。
攸宁在书案前待了一阵子,亲手归拢了案上散放着的东西,仔细地瞧过钟离远用惯了的文?房四宝。
她唤来筱霜,“把近来我没看过的信函都取来,明日我要?看。”之后便在躺椅上歇下。
筱霜见她只盖着?一条毯子,哪里看的下去,去里间取来一条簇新的锦被,替换下薄毯。
“你去厢房歇着?。”攸宁说。
“不,奴婢就在外头服侍着?。”筱霜态度坚决。
攸宁看了她两眼,起身下地,“你睡这儿。”自己去了里间。
筱霜其实还想问她,这两日有没有按时服药,却实在没那个胆儿。把夫人惹得不耐烦了,一准儿把她打发回萧府。
她寻来安息香,点燃后放到里间的屏风前——不敢进去。
在躺椅上睡下,好一阵,她聆听着里间,什?么声音都没有,加之夜色已深,渐渐放松下来,闭门睡去。
攸宁倒是真睡了一觉,但是没多久就恍然醒来。
起初很是茫然,忘了身在何处。
等?到回过神来,就撕心裂肺地难受起来。
辗转反侧一阵,实在躺不住了,她起身穿戴整齐,把长发利落地绾起。
绕过屏风时,留意到了小铜炉里的熏香。
筱霜睡沉了。这两日她又何尝不是劳心又劳力,是以,这安息香对攸宁的作用没多大,倒是能让她能睡个好觉。
攸宁又去寻了一条薄被过来,放轻动作给她加盖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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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子时。
灵堂全然安静下来,室内只有萧拓,门外是值夜的小厮护卫。
茶几上有一壶酒,是北地的一种烈酒,钟离远这两年最常喝的。
萧拓一面自斟自饮,一面望着?棺椁出神。
要?到这样的时刻,他才能安安静静地放纵心绪,追思至交。
结缘的时候,两人都是京城风头最盛意气风发又文武双全的少年郎。
没可能不投缘。
只是文武不同路,各自拜的师座自来桥归桥路归路,他们又正被各路人盯着,过从甚密会被扣上一堆莫须有的罪名——先?帝那个混帐东西,惯会听信谗言,一不高兴就会把他们打回原形。是以,人前相见便只是淡然相待。尽兴畅谈,需得费点儿心思安排。
钟离远其人,是心思最干净行事最磊落的人,闲来常对一些孤苦之人伸出援手,有恩于人的事不知道有多少,大抵亦是因此,他在听说那些事情之后,不曾注意到攸宁——人过得好,情形不尽相同,人过得不好亦是如此,总会有比你更倒霉的。
况且,闲谈时钟离远也从不说这些,他也便无法知晓攸宁在钟离远心里的分量。
同在京城的时候,他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助皇帝夺位。
皇帝因此有了破格提携他们的理由,给钟离远军权,给他涉及诸多政务的机会。
钟离远蒙难时,是他又一次陷入长久的焦虑愤怒——之前一次是黎家覆灭,恩师师母惨死。
然而时机不对,他在朝堂的地位仅能说是站稳了脚跟,并非不可撼动,况且那时他终究还算是个文?官,便有诸多文?官觉得他为武官斡旋的行径莫名其妙。一个个的,都认为狡兔死良弓藏是定律。
他要?皇帝给他时间,给他彻查案情的权利,皇帝却是不知何故,始终犹豫不决。
他被逼急了,说黎盈,我能杀昏君,就也能反了你。
皇帝目光哀凉,说那多好。
他去北镇抚司见钟离远,说我就等你一句话了。那时真是不想好了,做好了不得善终的打算:造反两次最终称帝也就罢了,好歹是能自己掌天下大权,有个二三十年的时间,不愁将基业完全稳固下来,可他又无?意于此,抱负从来不是这个——皇帝是用人的,权臣重臣是做实事的,他只想做后者,不图青史留名,只为着?不负一身所学。大不了,他把自己逐出萧家,不连累家族也就罢了。
钟离远却跟他说,你让皇上看着?办,我估摸着是死不了,但也活不痛快,便也有了以图来日的机会。
那时的他,那时的萧兰业,看着?伤痕累累仍然笑得云淡风轻的钟离远,对着他如三月暖阳般的笑容,眼睛有点发热,再多的反对、气闷,也强行消化了,说好,我暂且听你的。
钟离远又叮嘱他,我获罪之后,必然数年不得领兵,而内外的忧患却会更重,你此刻起就要做准备了,准备取代我在军中的地位。兰业,你不是为皇上为官,是为了将士百姓。
后来,他就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案子弄成了糊涂官司,钟离远连番降职,在时阁老等?人强烈的坚持下,被派遣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地。可是这样一来,便等于是朝廷默认了钟离远有罪。
朝堂之上最令人痛心的,不过就是这等?的虎落平阳、明珠蒙尘。
两地相隔,常有书信往来。他竭尽全力地帮钟离远打点好那边上下人等,钟离远始终不遗余力地劝服他免焦躁,少杀戮,多宽仁。
没有这等?的良师益友,他恐怕早已活成了世人眼中的佞臣,最起码,挟天子令诸侯的事儿是干得出来的。但那又有什?么用?就像钟离远说过的,一个佞臣拼力护助的人,便是同一条道儿上的。
又说我倒是不在乎,但你又何苦?你的家族手足何辜?我不认为自己的命不值钱,却也没金贵到连累一个门第的地步。你铁了心犯浑的话,得先?把我和你逐出各自所在的门第,和一众忠臣良将撇清关系。
好吧,别的也算了,他把自己弄成耍单儿的,还能成什?么事?和那些乌合之众狼狈为奸么?还没怎样,自己就先气死了。
钟离远最后的那段日子,两人时不时说一阵子话。
钟离远说,你在沙场上见惯了生?死,晨间还与你谈笑风生的人,晚间便殉国了,这类都是常事,真不该有什?么看不开的。
他说是两码事,不一样。
钟离远笑说,到头来,骨子里原来还是文人,你可别一根儿筋。
他也笑了,说轮不到我一根儿筋。
钟离远默了会儿,说如今的攸宁,我是真管不了,她要是任性,你多担待,有一日她打定主意负你的话,也别强留,你越跟她强势,她越是铁了心行事,不如徐徐图之。
他说答应你,我懂,我会。沉了会儿,又半开玩笑地问钟离远,看得这么通透,是不是也曾经历?
钟离远笑了,说是,也曾经历,更已放下,人活一世,你我这样的人,不能只为了一份情意活着。
他说对,照常理是这么回事儿,但我不好说。
钟离远笑得眸子都灿若星子,说那就对她好一些,就算她是块顽石,长期小火焐着?,心也就热了。
他颔首,说明白,我只能这么想,尽力这么做。
钟离远的笑容中便又多了一份心安。
他也仍是笑着?,心弦却似被一只手猛力撕扯着。不是因着?至交大限将至,他不会说这种话题,钟离远亦不会这样循序渐进?地叮嘱他如何对待攸宁。
钟离远对攸宁意味的是家,是亲人。他不在了,她也就真成了没有家园没有亲人的孩子。
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最为熟悉的脚步声趋近,萧拓敛起心绪,转头望过去。
攸宁走进来,对他弯了弯唇角,“你也在。”
“嗯。”他问,“有没有睡一会儿?”
“有。”攸宁上了三炷香,把长明灯拨亮些,随后跪到火盆前,慢条斯理地烧着纸钱。
“要?我避开么?”萧拓问。
都是一样的,明明离得这么近,白日里却连不被打扰地缅怀的工夫都没有。
“不用。”攸宁说道,“我们一起在这儿,他若能看到,会很高兴。”
“我也这么想。”萧拓又倒了一杯酒。
攸宁闻到酒味,问:“好像是哥哥喜欢的酒?”她倒是不介意他如此。人走万事空,怀念的方式实在不需拘泥于寻常规矩。反正都一样,不能换得人回还。
萧拓嗯了一声。
“回头记着?多给他送一些。”
“这是自然。”
随着纸张的燃烧,火光映照着她苍白沉静的面容。萧拓说:“回头我得抽空回趟家,看看初六、十九。”
“嗯。”攸宁无?动于衷。
那你呢?这就要把俩虎孩子撇下不管了么?要?是这就狠到了这份儿上,他们的日子也就真不用过了,就没法儿过。他腹诽着?,听得她低不可闻地叹息:
“哥哥都没见过它们,只听我说了不少,叮嘱我要?尽心待它们。我们一起回去。娘那边,也该回去请安,让她宽心”
萧拓的眉宇舒展了三分,喝完杯里的酒,走过去,与她相对跪在火盆前,把纸钱慢慢投入到火盆中。
余进?、余治各自捧着一个樟木信匣子走进来,跪倒在夫妻两个面前,未语泪先流。
夫妻两个静待下文?。
余进?闷声道:“这是您二位这些年来写给先?生?的信,他已交代过小的,说要带上这些。”
攸宁会意,相继从两人手里接过信匣,牢牢地搂在臂弯之间。
谁也猜不出,她这是反对钟离远的心意,还是要在焚烧之前牢牢护住他这点念想。
她只是显得很执拗,黑白分明的双眼带着?那股子执拗,逐一看向三人。
却是不知,这样又是显得有多孤绝,甚而……可怜。
余进?、余治泪如雨下,竭力克制着才没哭出声,默默地磕头退出。
萧拓则是眉心狠狠一蹙,转眼望向别处。
是为着?相交十多年的钟离,更是为着?他的妻子。心碎欲绝却无泪的小妻子。
过了好一阵,攸宁才把两个信匣子放到地上,逐一打开来看,分清楚信封上的笔迹,犹豫了很久,还是把属于萧拓的交给他。
随后,她很快找到信件排序方式,把一封封信取出来看,凝眸看完,循着纸张折叠的痕迹照原样放回信封,末了,再投入火盆之中。
偶尔,看着?信件中的言语,甚而会逸出清浅的微笑。
仿佛已回到了往昔,回到了她过往中温馨安宁的岁月。
再也回不去的温柔岁月。
萧拓和她不一样,他先?把所有信件看完之后,才一封一封投入火中。
他亦是难过哀伤到了极点,无?泪。不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是在友情这方面的哀莫大于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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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里,孤灯之下,是一个伤心欲绝憔悴至极的女子。
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女帝,只是一个陷入哀恸难以自拔的人。
他是真的走了,生?前不曾与她交代后事,身后亦没留给她只言片语。
死生无?话,莫过如此。
她多想去吊唁他,再看他最后一眼,可是不能够,那不是他所希望的,她不能连他这点心愿都违逆。
更何况,打理他身后事的是萧拓与攸宁,任意妄为,只会换来君臣对峙甚而反目,那更不是他所愿意见到的。
对他,她是最没资格百无禁忌行事的人。
亏欠辜负一生?,没脸让他走得不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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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远的丧葬仪程,全然按照其爵位该有的规制,在礼部竭力争取之下,总算拿到了协理丧葬的差事——这亦是只求尽心的行径,于情于理,萧拓与内阁其余阁员都得成全。
有了礼部全力协助,萧拓与攸宁就更没什?么好挂心的了。
过头七之前,夫妻两个一直留在竹园,两次抽空回了萧府,见家里一众人等,说一阵子话,遂去静园看初六、十九。
第一次回去,初六恨不得把攸宁摁地上给她几巴掌,可它又怎么忍心呢?到底也只是显得更亲昵更兴高采烈一些,过了高兴劲儿,该是就察觉到了她心绪不对,乖乖地坐在她面前,歪着头长久地看着?她。
攸宁搂住它,脸颊反复摩挲着它的虎脸,又把脸闷在它颈间,好半晌不动。
初六姿势有些别扭地把下巴搁在她单薄的肩头,竟显得很是无助,却也不向任何人求助,只把一直前爪搭在她背部。
夫妻两个离开之后,陶师傅无?意间发现,初六颈部一小片的毛有些异样,过去摸了一把,湿淋淋的。
愣神之后顿悟,意识到了一些事,呼吸便是狠狠一滞,脚步匆匆地走开去,用力吸着鼻子。
他方才竟没察觉到夫人哭过。
他听夫人的心腹说最担心的就是到现在都不曾见夫人掉过一滴泪。
他没办法想象,只有对着不谙人情世故的初六才能落泪的人,是怎样的心境,又是怎样的孤独——哪怕她看起来活得最是花团锦簇。
这样的人,稍一想,不论是男是女,不论地位高低,都足以叫他心酸难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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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头七,萧拓送攸宁回到萧府,自己还是要两头照应着?:钟离悦要在竹园住到出殡,没个时时开解给句准话的人也不行。
攸宁除掉白衣,换上素净的衣裙,照常度日。
她看起来是没什?么变化,却又是让每个人都觉得出有了莫大的变化:婆婆妯娌任谁也不能再如以前一般亲近她,她不给任何人那种机会,在自己周围打造出了无?形的铁壁铜墙。
但是思前想后,也都理解,想着过些时日,她心绪略有缓和了,再变着?法子哄她开心也不迟,当下也只得顺着她。
如此过了几?日,皇帝召见攸宁。
攸宁并没循例按品大妆,穿着一身玉色深衣就进?宫了。
飒飒秋风之中,枫林中点点红如火,枫叶随风盘旋终而落地。
林中有亭台楼阁。
皇帝身在风亭之中。
魏凡一是觉得首辅夫人身子骨单薄,二是瞧着皇帝穿得单薄,便自动命人备了两个炭盆,把炭火烧得旺旺的。
皇帝察觉到,倒也没说什?么。
攸宁随着引路的宫人进?到枫林,转到风亭之中。
不待她行礼,皇帝便已抬手示意:“坐下说话。”
攸宁道谢之后,安然落座,却也不问皇帝为何召见自己。
皇帝遣了近前服侍的宫人,亲手给彼此斟了两杯酒。
攸宁接过她递来的那杯酒,放到手边,静待下文?。
“我,最想问的其实是,他走之前,可曾提过我?”皇帝语气艰涩,“明知不大可能,可总是要问这么一句。”
“没有。”攸宁说。对眼前人,对任何人,她都懒得费心思粉饰太平。
虽是意料之中,皇帝确然听到,神色仍是有了些许变化,沉了沉才能又出声:“你明明看出端倪,却一直不曾询问,是不是就在等着?一日,等?我对你开诚布公?”
“我真急于知道,何须当面问你?”攸宁清寒的目光锁住皇帝,“这类事,可想的法子可做的工夫多的是,我眼下懒得那么做。你若要跟我说,就要跟我说清楚一切——钟离远、你和长公主之间的一切,而不单单是只关乎你的那些。凡事自己先?失了公允,对任何人提及的意图,都只能是存着?恶意引导的心思。”
皇帝回视着?她,眼神从平静转为暴躁,又从暴躁恢复于平静,“那你知不知道,他这一生?的抱负是什么?”
“他曾尽力实现,也再无?时间实现。”攸宁一边的眉毛微不可见地扬了扬,“难不成,你以为我会代他实现抱负?多虑了。他生?前我自认对得起他,他故去之后,我不会为了他改头换面。我只为自己活着。”
良久,皇帝一字一顿地道:“我会。就算力微,亦会尝试。”
攸宁似是而非地一笑,“那我是不是该先?替苍生?对你歌功颂德?”
别说她不是那块料,就算可以做到,又还有什?么用?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早干嘛去了?
人在的时候瞻前顾后,这样那样的犹豫,人不在了才要?彰显对他的情义,反正在攸宁看来,便是如何的有情可原到了她这儿,也是不值得予以半分原谅。
不管攸宁的态度是如何的气人,皇帝这时也做不到责难她分毫——当然,从来也就不敢刁难她。深深呼吸之后,她端起杯,“今日不是说话的时候,过段日子我再请你过来,细说当年诸事。”她不想提及钟离远的同时还要?带上长公主,可攸宁分明察觉到了什?么,偏要让她勉为其难,她需要?时间沉淀心绪,意图做到公允地讲述。
攸宁端起杯,却是不喝,而是信手把杯盏投掷到就近的炭盆之中。
炭盆中的星星之火立刻剧烈燃烧,火苗随着轰然一声响,腾得老高。
皇帝一惊,微微变色。
攸宁却在同时从容起身,目光清清冷冷,“你要?说那些,还不是有所图?不然何须跟我扯他的抱负?说不说随你,但你要?明白,我不会让你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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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路上,筱霜微声禀明攸宁:“安阳郡主和死士仍然在暗中尾随,必然是为着?伺机而动。”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来时路上便已察觉,且第一时间告知攸宁。
攸宁淡然道:“让你哥哥带上几?个人,去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
“是。”筱霜立时身姿轻灵地跳下马车,与筱鹤说了夫人的意思。
攸宁现在是把自己当猫,把安阳郡主当做必死的老鼠了,但是这只老鼠背景颇深,兄长手握一方重兵,弄死不难,但得在那蠢货触碰到自己底限的时候——她是向来不把自己当回事的,却又要给自己一个完全说得过去的交待。
安阳郡主这类人的心思倒也不难猜,总不能成事之后,定要?从别处下手,攸宁早已交待过竹园那边的人手,定要?万无?一失地照顾好钟离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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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越来越浓,攸宁留在静园的时间越来越久,得了三个妯娌的全力帮衬,身边的大丫鬟又本就能独当一面,内宅的事真没需要?她可挂心的了。
老夫人亦想让她过得更自在些,免了她的昏定晨省,反复叮嘱不要?守着?时辰早起,傍晚乏了也只管倒头就睡,只要她好好儿的,不病倒就好。
攸宁从善如流,因而时常一早就到了竹园,入夜方回正房。
闲来将早开早长的野花野草植到静园书房后的一方空地,成片成片的养起来,等?待她们在春日渐浓时形成一道别样的风景。
白日里大多数时间,都消磨在了书房。
晚间则常把酒问月。
师父喜欢饮酒,师母却总是反对,屡屡嗔怪。师父在那种时候,总是爽朗笑说有酒量才有肚量。平日每逢佳节,也由着她与同窗凑趣喝上几?杯果子酒。
酒这东西,喝过几?次之后,便会被个中玄妙的感觉吸引,慢慢成习。情绪不佳的时候,尤为喜欢多喝几?杯,就算不能排遣愁绪,也能带来一次安眠。
这一晚,月华如练,清辉洒落中庭,铺开一幅清冷却优美的画卷。
攸宁了无?睡意,命小厮备了酒,将美人榻搬到院中,一面赏月一面喝酒。
本该去捕猎的初六、十九又一次偷懒了,并排坐在她跟前。
攸宁去找来专给它们备好的一袋子肉干,有一搭没一搭地喂给它们吃。
萧拓与捧着一壶酒的景竹踏着月色走入院中,一眼就看到了自斟自饮的攸宁。
萧拓将酒接过,对景竹摆一摆手,走到攸宁近前,“你倒是好兴致。”
攸宁一笑,问:“不是说今夜不回来了?”
“回来了又怎样?”萧拓将酒坛放到美人榻旁的矮几上。
攸宁侧头看了看那坛酒,“特意带回来的?”
“嗯。”小厮搬来了一把椅子,萧拓落座,静静打量她。喝了酒的她,脸色不变,只是一双眼愈发水光潋滟。
十九没扑上去跟他起腻,而是纵身跃到了美人榻上,偷瞄初六一眼,飞快地跑到攸宁身侧,拱着她手臂要?抱。
夫妻两个俱是忍俊不禁。
攸宁解释道:“先?前一上来就被初六扑下去,末了一回,被追着?揍了一通。”
萧拓笑出声来,搂了搂初六,“个子大了也吃亏,不过没事儿,再过三五个月,你们俩也就差不多了。”
初六舔了舔嘴角,表情倒是不见不高兴,下一刻,因着?攸宁又递过来的一块肉干,也就全然没了脾气。
萧拓笑着?,伸手摸了摸攸宁盖着?的毯子,很厚实,盖着?很暖和,寻常锦被都不见得比得了,也就安下心来。
攸宁则在这时候挪了挪身形,给明显赖上自己的十九腾出地儿,把肉干交给萧拓去喂初六,腾出来的手抚着?十九圆圆的脑袋。
十九很快安静下来,在她身边侧躺着?,还逮住个机会枕上她手臂。
攸宁另一手就点了点它鼻子、碰了碰虎须,又凑过去跟它贴了贴脸。
十九又往上蹭了蹭,脑袋枕着?她的肩。
攸宁笑着?,温柔地抚着?它的背。
萧拓则唤小厮铺了张席子,加了个坐垫,自己席地而坐,让初六专心吃美味的零嘴儿,没工夫去瞧那两个。
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初六也乏了,瞧了瞧美人榻上的情形,大抵是估算出如何都没自己的地儿了,也便慵懒地倒在席子上,大脑袋枕着?萧拓的腿。
萧拓觉得它脑袋待得有些别扭,就想安置得它舒坦一些,岂料,他想的跟那小子的感受不在一条道儿上——他刚要?挪动它的头,它就挥出一只前爪轻巧地把他一手勾开;他再次尝试的时候,它的大爪子又挥出来,这回勾开之余,还把他的手勾到一双前臂之间,他但凡要动,它就紧紧搂住。
他好一阵啼笑皆非。
好心没好报也算了,还害得自己陪它别扭着。
没辙地笑着?,望向攸宁的时候,见她也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和初六。
十九已经在她臂弯间呼呼大睡,一只圆爪搭在她身上——也难为它能睡得着?,她是倚着?美人榻,它也随着她半卧着。
两个都一样,被她带的越来越像小孩儿了。
攸宁先?端起一旁的酒盏向他。
他这才斟了一杯酒,随即端杯向她,再与她一起一饮而尽。
喝酒是什么好事么?绝对不是。可他又不能时时看着?她,况且多少喝点儿兴许能助眠,那就由着她,只要她没嗜酒的趋势,这消遣便是可以适度迁就的。
攸宁与他说起徐少晖,“这一阵当差可还行?”
萧拓再一次试图把手从初六双臂间抽出,得来的是它再一次搂得更紧,还用一只爪子轻拍了他一下。
真不知道这虎孩子在想的是什么,他笑着?,语声柔和:“不错,凡事都有模有样,真有点儿锐气了。”
攸宁心安下来,“先?前真是担心,你要?是总挑剔他,那他可就有的是窝囊日子了。”
“以前有些不着?调而已,谁会总记挂着?旧账?”
“知道,不然你也不会提拔他了。”攸宁笑了笑。
夫妻两个就这样说着?话,不时喝一杯酒。
将近子时,攸宁慵懒地放下杯,“乏了,得睡了。”之后又犯愁,不舍得惊动十九的好梦。
因此,萧拓又忙了一阵:费了点儿工夫让初六不再搂着?他的手、枕着?他的腿,又过去帮她把手臂从十九那边抽出来。
十九立刻醒了,非常不满,而且认定这事儿是他干的,气呼呼地瞅着?他。
他要?抱闷声笑着?的攸宁回书房时,十九气得索性跟他炸毛了。
他也生?气,毫不客气地给了十九一记凿栗,“给点儿颜色你就真给我开染坊?”
十九立刻怂了,敢怒不敢言地趴到榻上,可怜巴巴地望着?攸宁。
攸宁自己都身不由己,已被萧拓抱起来,要?伸手去摸摸它的头,被萧拓拍开,只好爱莫能助地笑了笑。
萧拓抱她进?到室内,转入里间,把她放在架子床上,“早知道你总耗在这儿,就收拾得好一些了。”有点儿悻悻的。
他不似她处处讲究个舒适精致,各处的书房以供歇息的床榻都是寻常的架子床,盖的还成,铺的绝不如正房床榻那般厚实又松软,他是行军时睡地上都没事儿的人,她又怎么受得了?
“没事,这一阵没事就小憩一阵,没觉得哪儿不好。”攸宁说道。
安置好她,萧拓坐在床边,跟她商量:“一起睡?”她来这边的时候,从不带心腹,而这边又只有小厮和两个婆子,难免服侍不周。之所以这样问,是傻子都能看得出,她想让任何人都离她远远儿的。
“好啊。”这会儿的攸宁倒是无所谓,身形挪向里侧,“有日子不一起睡了。”
他唇角上扬,宽衣歇在她身侧,把她揽入怀中。
攸宁环住他腰身,没多久,呼吸变得匀净绵长。
睡着了。
萧拓寻到她的手,松松握住,再与之十指相扣。
这一刻是真希望,过往的风雨殇痛只是一场梦,只有此刻是真实的——让他愿意相信,他们可以相濡以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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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
停灵四十九日之后,钟离远出殡。
以萧拓为首的八名重臣扶棺。
百姓夹道相送一代名将这最后一程。
哀伤的心绪会传递,不论官员百姓,很多人哭泣不已。
坐在软轿中的攸宁听着,无?动于衷:今日就算哭死几?个,也不能避免来日重现这种冤案。
当然,她尊重别人给哥哥的这份儿伤心与泪水,便是只有今日,只有一刻,也感激。
而就在同一日,正是时阁老、佟尚书等人伏法问斩之日。这是皇帝特意颁布的一道旨意。
她要他们在这个日子赴死。
有人说是陪葬,她听了总是蹙眉。谁要?那些人给他陪葬?他们何来的那种资格?但是这么揣度也是正常的,她也就不置可否。
等?到过了午时三刻,法场那边没出意外。
皇帝的眉宇稍微舒展了一些。
杨锦澄进?宫来见:“长公主自一大早就闹着要?送镇国公最后一程,微臣带人拦下了。这上下,她闹着要?进?宫面圣。”
那毕竟是长公主,萧拓唐攸宁可以睥睨天下,便是没有密旨在手,也是根本不放在眼里。可寻常官员与锦衣卫又不同,到底是要给“长公主”那个头衔足够的颜面和余地。
皇帝思忖后道:“让她明日申时进宫。另外,一并邀请萧夫人过来。”
攸宁要?听过往,要?听不失公允的过往,那就索性两个人一起告诉她。
她需要?得到攸宁的理解,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亦需要?长公主的真面目被揭露,哪怕只是一部分。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红包已发,本章继续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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