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远牵了牵唇,“你不知道?猜不出?”
攸宁品着他说过的话,再瞥过那几个箱笼,语声犹如叹息:“萧兰业。”
钟离远颔首,又用下巴点了点她的茶盏。
“也别以茶代酒了,”攸宁说道,“等?下一起吃饭,好好儿喝几?杯。”虽是这样说着,还是端了茶杯,喝了一口。
“好。”
攸宁想起一事,问道:“他戴着的那串血珀佛珠,是你送的?”
“嗯。”
攸宁笑着扶了扶额,“怎么不早告诉我?都跟我没说过一句明白话。”
“要是说了,你反倒不能理解他。”钟离远和声解释道?,“他也是一直因着我的缘故忍了这些?年。他若在你们成婚之前就提及这些?,你会怎样?”
“……那就不用成婚了。”攸宁笑说,“我会认为他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不做就是天理不容,会怀疑他表里不一,一面对你虚情假意,一面对你百般忌惮。”
钟离远颔首,“你们熟稔之前,对彼此总归少不了诸多猜忌。但你到如今应该明白,他对你只有护助之心。”
攸宁唇角上扬,“我何需谁护着。”她不祸害谁,谁就该烧高香了。
钟离远猜得出她未尽之语,莞尔而笑。
“你给他的理由是什么?——等?你回来才翻案的理由。”攸宁问道。
“自己的恩仇,自己来报,最?不济,也要亲眼瞧着。”
饶是攸宁也得承认,这是非常符合男子心思的一个理由。随着这一阵交谈,她心绪恢复了平静,换了个闲散的坐姿,“你有?事要知会我。”
钟离远承认,“的确,自上次宴请宾客,你就该猜得出了。”
“已经开始用猛药了。”攸宁按了下眉心,“不然哪里应付得下来。”
“别总说我,你有?什么什么想说的,想要的?”钟离远岔开这个过于沉重的话题。
攸宁清澈如水的明眸凝着他。想说的,想要的,不过是他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有?用么?
说出来只是句废话。
想多少次也注定会落空。
“活着怪累的,该为我高兴才是。”钟离远说。
攸宁让自己弯了弯唇角,说是,没错,活着怪累的。
“不定哪一天就醒不过来了,”钟离远敛目,平静地道,“就想趁着清醒的时候,跟你把事儿摆到台面上,不管是在哪一天,都不要乱了方寸,不要任性,好么?”
攸宁垂了眼睑,看?着湖蓝色衣袖,轻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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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阁老被定罪秋后问斩,时家财产被抄没充公,府中上下人等被判流放徒刑。
佟尚书、薛指挥使之流,与时家情形一般无二,只是流放的地点不同。
这一日,时夫人、时佩兰、时渊踏上了流放的长路。
母女两个边走边默默垂泪。
时渊则是欲哭无泪。他们这就离开京城了,来日父亲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归处恐怕是乱坟岗。
谁能想到,当年那等显耀风光的门第,会有?着如同大厦倾覆的一日。
明明在几个月之前,他还在盘算着外放的事。而如今他没被株连到获重罪的地步,已是皇帝和刑部手下留情。
他这一生,还没开始,路便已断了,余生不过浑浑噩噩熬日子罢了。
出了城门,走上悠长古道,时家母子三人回首遥望京城,或是泪眼模糊,或是喟然长叹。
杨锦瑟和叶奕宁站在城头,望着一行人渐行渐远,神色漠然。
“其实像时阁老、佟尚书那种人,就应该让他们也一生为奴为仆,每日受尽折磨。”杨锦瑟说。
“论起来,的确是那样更解气,但是不妥,”叶奕宁道?,“官员百姓又不能时时看到他们的情形,只能这样处置,立威,以儆效尤。”
杨锦瑟默然点头。
叶奕宁对她偏一偏头,两人缓步往下走。
“萧阁老要着手恩科的事?”杨锦瑟问道。她平日等于是当着皇帝和正经锦衣卫两份差,经常受夹板气,经常做贼心虚,对萧拓那边的动静不敢着意打听,都需要同僚告知。
“已经筹备一段时日了。”叶奕宁道?,“佟家罪证确凿,佟凤举实在不是东西,丢尽了文人的脸,官学那边换山长等事还算顺利,别的学府自然也不会说什么,接到恩科的公文都是一番摩拳擦掌,想着能够压下以前那些所?谓清流的风头。”
“秋闱能照往年的日子么?要不要延后?”
“大抵要延后个把月。”叶奕宁说,“早间遇到萧阁老,问了一句。”
如何的雷厉风行,科考也要按部就班地来,而且拟出考题就需要时间,还要确保相关官员不会泄露,这都需要时间。
杨锦瑟叹了口气,“听着都累得慌。”顿了顿,又问,“林陌的口供归档了?”这几?日两人没在一处当差,奕宁单独负责北镇抚司两个案子,听说是前夫妻两个相对无语地好了好几日。
“给了他个样本,让他照着誊了一遍。”叶奕宁淡淡的,“没工夫跟他耗着。”
杨锦瑟嘴角一牵,“看?上他的时候要命,看?他不顺眼的时候更要命。”转而又是蹙眉,“攸宁抓到的那个死士不是已经招供了么?怎么还没后文?”
“皇上问起了?”叶奕宁反问。
“没有,皇上这一阵都气儿不顺,心神恍惚,八成早把这事儿忘了。我是觉着奇怪,攸宁又在打什么算盘?”
“她能打什么算盘,”叶奕宁有?点儿怅然,“心里?不舒坦,也懒得理这事儿了,说先这么搁着。”
“我还以为她要积德,放安阳郡主一马呢。”
叶奕宁用力拍了杨锦瑟一巴掌,脸色也当真?不好看了,“再有?下回,我宰了你。”
杨锦瑟愣了一会儿,才知道犯了她哪门子忌讳,好一通赔礼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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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竹园盘桓到傍晚,攸宁打道?回府。
一下马车,就望见了身着常服的魏凡,立时猜出原委。
魏凡小跑着上前来,轻声道?:“皇上在书房等您。”
攸宁笑说有劳,我知道了,继而举步去了书房。
皇帝坐在书房待客的外间,听闻攸宁的脚步声,竟是立刻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你去竹园见他了,他怎么说的?”
攸宁奇怪地看了皇帝一眼,后退两步,端端正正地行礼,随后打手势示意她落座。
皇帝无法,只好回身落座。
攸宁坐在她对面的座椅上,待得景竹奉上茶点,退出时带上了房门,这才道?:“皇上想听什么?”
“他的打算。”
“没打算。”攸宁道?,“他唤我去,是为着安排后事。”
皇帝神色骤然一变,随后却是不可置信地缓缓摇头,“不可能。”再审视着攸宁平静无辜的容颜,“你撒谎,你怎么能这么咒他?”
攸宁眉眼间有了笑意,却透着苍凉,“我倒是希望,我能恶毒至此。”
皇帝的手扣住座椅扶手,越来越用力,直到指节泛白。
攸宁瞧着她,徐徐道?:“自离京到如今,长年累月不离汤药,几?次命悬一线。皇上莫不是真当他是铁打的?
“若不是早知命不久矣,他何以回京之后从不肯见阿悦?他想离她远一些?,让她对他的记忆少一些?,如此,死生相隔后的殇痛便会淡一些?。
“我要不是知晓他命不久矣,怎么会委婉地催促他回京,怎么会替他做成翻案的事?——那一切本都该是他亲手做的。
“当年你把他的案子弄成糊涂官司,让陷害他的那些人如愿以偿的时候,便已注定了今时今日。
“现在假惺惺地来关心他,你早干嘛去了?”
语声再怎样平缓柔和,字字句句却变成了敲击在皇帝心头的重锤,让她的心震颤作痛不已,让她的脑筋一根根扭到一起,再也不能思量何事,亦不能出声言语。
攸宁目光幽凉地望着她。很奇怪的,心里?倒是没起什么波澜。
与钟离远相对近整日,说了很多话。
她已经能够接受并面对这件事了。
就像他说的,这是你早在我去往北地的时候就明白的事,我自问也已真的尽力,尽力迟一些?离开。
他说这是每个人都必然会经历的事,不论亲人夫妻友人,总有人会先走。只是你运气差,要比别人早一步经历这些?。
她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病重的时候,生出的心思还不是与他相仿。
只是,如何的明白,在最为残酷的事情面前,也总会生出怯懦与抵触。
她要是连他的生死都看淡,那可真是彻底大彻大悟了。
对,她是接受了,在面对了,可人也是懵着的。
隐隐约约的是明白,自己应该斟酌一下,要不要探究一下钟离远与皇帝、长公主当年的纠葛。
——又是一件明白的事,她这些?年,除了自暴自弃的那一阵,什么事都明白,简直要成半仙儿了,但又有?什么用?留不住他,那么太多的事也就没了价值。
她是真的提不起劲了,大事小事都懒得着手。
瞧着皇帝半晌不动,似是动不了的样子,攸宁起身出门,知会魏凡:“皇上心里?有?些?不舒坦,但也没大事,你只管在廊间等着,过一阵子她也就该回宫了。”
魏凡点头说明白了,随后,望着首辅夫人翩然离开。
把皇帝晾起来的人,魏凡这还是头一遭见识到。
攸宁回到房里,径自沐浴更衣,早早歇下,没用多长时间,便沉沉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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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陌空出来的职位,萧拓再三斟酌之后,让徐少晖补缺。
当然,这连带的又要有?些?官员升迁调动:得有?人补上徐少晖的位置,那么先前的职位就需要人顶上……就像排列成行的骨牌,碰倒一张,就会带得一溜倒下。
好在这种麻烦是他最?擅长也最?习惯的,耗时间的是斟酌这些?人升迁调动后的长远光景,有?一定的把握才能下发公文调令。
回到府中,听闻诸事,萧拓并不意外,都是已经知情的,在府里?发生的不过是后续。
令他凝眸半晌的,是攸宁从竹园带回来的几?个箱笼。
良久,他吩咐景竹:“送到静园书房的密室。”
歇下之后,他借着柔和的灯光,长久地看着沉睡的攸宁。
有?人遇到事情,会茶饭不思,难以入眠,她不会,最?起码能够倒头就睡。天大的麻烦,也留待睡醒之后再说。
可是以她现在的位置,如何的清醒也没用,很难随心所?欲地行事。
在如今,他还是能够为她先一步设想并做出些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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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钟离悦入住镇国公府,一众下人都是从先前居处跟随过来的。
又过了两日,镇国公府与萧府联名设宴,邀请诸多门第到场,见证萧拓认钟离悦为义妹。
钟离远没到场,理由是不凑巧,今日有要事,要出门一趟。
萧府的人全部过去捧场。
钟离悦偷空到了攸宁身边,跟她说悄悄话:“这样一来,我就要唤姐姐为嫂嫂了。真?糟糕,我之前都没想到呢。”很是沮丧。
“都一样。”攸宁和声道,“横竖是你兰业哥哥待你最?好,你应该随着他行事。”仍是温和但又透着些?许疏离的态度。
钟离悦抿了抿唇,闷了好一会儿,说:“你待我最?好。”
攸宁瞧着她,目露不解。
“你待我最?好。”钟离悦强调了一遍,“但你是面冷心软的人,不肯承认。”
攸宁笑了笑,“你还小,除了平日所学,不要笃定任何事。”
萧拓留意着这边的一大一小,听得妻子如何都不肯上道?儿的话,暗暗叹息着,扬声唤钟离悦到自己身边。
攸宁顺势拍了拍钟离悦的背,“快去。”
经得萧拓一阵有意的打岔,钟离悦很快也就放下了先前的事。反正姐姐待她一直就是这样的,她也真?习惯了,有?些?话她现在不明白,那就用心记下来,等?长大之后再用心琢磨。
而萧拓反复揣摩着攸宁的态度,就觉得把阿悦接到萧府是不明智的——攸宁不肯亲近阿悦,会让婆婆妯娌费解生疑,长此以往,说不定会带给阿悦无形的伤害甚至留下阴影。
如此,就不能按照钟离先前的计划行事了。
他去了竹园一趟,与钟离远开诚布公。
钟离远苦笑之后,说那就让阿悦住在国公府吧,这样更好,横竖有?你们俩给她撑腰,攸宁给她配备的人手也是最好的,出不了岔子。
没别的选择,事情也就这样定下来。
攸宁闻讯后,在静园的书院忙了两个下午,绘制好密室、机关图,唤筱霜去国公府,交给秋枫冬竹,“让她们照上次行事,还是要请上回那些工匠,陆续进府,不要引人注意,从速完工,薪酬加倍。”语毕,又递出一张大额的银票。
筱霜应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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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里稍稍有?了些?许凉爽之意后,连下了两场雨,倒正应了那句一场秋雨一场寒。
秋日来了。
这日,萧拓与攸宁商量一事:“我陪你搬到竹园住一阵,好么?”
当时攸宁正在给那幅刻画初六的工笔画上色收尾,闻言毫无反应,“不用。”
萧拓蹙眉,“怎么就不用了?你不记挂他?不想时时看到他?”
攸宁像是没听到一样,手里?的画笔不停,直到画作完成,端详之后,还算满意,这才接他的话:“你不明白,病重的人——有?一些?病重的人,非常不喜时时有人陪在眼前,真?发病的时候,身体不由自己做主,情绪亦是,那种时候,最?不希望的就是亲友看?到。
“不为此,他也不会早早与我交代后事。
“你我于他至关重要,可他的生涯之中不只你我。
“还有?不少人、不少事,需要他做出安排。
“还没看出来么?生涯之末,他想走得痛快些,少一些?被人目睹的狼狈,多一些?松心之后的真?正的清宁。”
萧拓良久说不出话来。是的,他不似钟离与她,不明白长期被病痛折磨困扰是怎样的滋味,不知道什么才是钟离目前最?需要的。
转过头来,他去竹园的时候,私下里?询问了余进、余治一番,之后便歇了带攸宁过来居住的心思,只是但凡有空,便会到竹园,大多数时候是能如愿相见,闲话家常,偶尔则被告知钟离远不舒服,没法子相见——这种时候,他就留在书房,静静地坐着,默默地等着。
这样的光景之中,钟离远与攸宁是礼尚往来地相互下过三两次帖子,便又见了几?次。
至于萧拓与攸宁,倒是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次。
他不能卸下担负的责任,且是得空就去竹园,对她的照顾,便只能吩咐心腹更上心了。
攸宁也真?觉得这样也好。除了必要应付的事情之外,她都想清清静静地待着,不耐烦应承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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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枯黄、纷纷凋零的时节,那一日终究是来了。
是在深夜,萧拓忽然回到府中,亲自柔声唤醒攸宁,“我们得去竹园一趟。”
攸宁听清他言语,迅速摒弃初醒的懵懂,点了点头,默不作声转去洗漱更衣,折回到他面前,问:“是不是不大好了?”
萧拓虽然万般不忍,却只能颔首。
攸宁即刻做出安排:“筱霜随我过去,晚玉和秋月留在府里?,协理老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打理内宅事宜。给阁老和我备下一段时日的穿戴和日常必需之物。”
随后再不做片刻耽搁,与萧拓策马赶往竹园。
病床上,卧着面容平静的钟离远。
他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只是气息越来越微弱。
萧拓与攸宁并肩站在床前,期望他能醒来,再与他们说说话,甚至于,哪怕只是再看?他们一眼。
但是没有?。
他再没能醒来。该说的话已经说尽,他已无牵挂。
在这个秋日的深夜,惊才绝艳的一代名将,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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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钟声响起,惊动了京城各个门第。次日清晨,各家在萧瑟风中前来吊唁。
消息传到宫里?,皇帝手中的笔掉落在奏折上,染就一片丹红。
杨锦瑟不敢看皇帝,躬身而立,等?候了很久,才听到皇帝问道:
“在何处出殡?”
“竹园。”
皇帝深深地呼吸着。至死,他也不曾入住国公府,甚而不曾步入。她的手握得死紧,握得开始发颤,语气倒是还能维持平静:“和奕宁过去照应着。”
“是。”
杨锦瑟与叶奕宁到达竹园的时候,眼前白茫茫一片。
因着省去了一些?枝节,人已入殓。
这边的余治、余进与萧府的景竹、向松负责打理丧葬诸事,安排了男女管事迎来送往。
灵堂之中,气氛沉寂——萧拓与攸宁分别坐于东西两侧,前者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冷,后者似是魂游天外,可是被谁惊动时,便会回以视线锋利的一瞥。
阿悦已经被接过来,披麻戴孝,带着一众仆人分跪两列,默默地掉着眼泪,默默地烧纸钱。
不断有人走进来吊唁,碍于萧拓与攸宁,都不敢出声,放轻动作行礼跪拜烧纸钱,在心里?祷告一番,便悄然退出,随着引路的管事到花厅用茶点。
叶奕宁与杨锦瑟完全效法为之,去往花厅的路上,听到有人在问一名管事:“是谁不准吊唁的人哭的?”
“阁老与夫人都不准,听着烦。”管事回话之后,行礼匆匆而去。
问话的人不由叹气,“哪有这样的?这夫妻俩疯到一块儿去了。”
叶奕宁拿出帕子,擦拭着止不住的泪。
杨锦瑟带她去了专供锦衣卫停留的小花厅。
过了好久,见叶奕宁稍稍平静了一些?,杨锦瑟才怅然道:“哭不哭的还有?什么用?他何尝在乎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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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正午,萧拓站起来,先缓和了神色,扶起钟离悦,“去吃些?东西,歇息一阵。”
钟离悦点头,却眼含关切地望向兀自出神的攸宁。
“放心,有?我。”萧拓说。
钟离悦这才垂着头离开。
萧拓走到攸宁面前,“攸宁。”
攸宁长睫一闪,抬眼看他,“怎么?”
萧拓柔声道:“去用饭、休息。”
“哦。”攸宁应了一声,顺从地站起身来,“我——去哥哥的书房,下午不再来了。”
“也好。”萧拓道?,“我送你过去。”
攸宁嗯了一声。
她走在前面,萧拓就觉得,那白色的纤细身影轻飘飘的,似是随时可能随风远去。
殇痛忧心占据了他心魂,而他无能为力。
攸宁进到钟离远生前停留时间最长的外书房院,缓步走在廊间,望着庭院中的一事一物。
这里?被她霸占了——第一时间就命人守在院外,萧拓与管事要议事的话,得去别处。
走到书房门前,她停下脚步,回头对萧拓说:“我没事,该吃吃该睡睡,只是想一个人待着。”
她不征询人意见的时候,就是谁也别想左右了。萧拓颔首说好,给她打了帘子,待她进门之后,叮嘱了随侍在侧的筱霜两句才缓步离开。
筱霜亲手送进去茶点,又奉上四菜一汤。
攸宁真?如承诺的那样,照常用饭。
饭后,让筱霜去厢房歇着。
筱霜嘴里称是,撤下饭菜之后,却是站在廊间,默默垂泪。
先生离开到现在,夫人不曾掉过一滴泪。这才是最让她担心的。
书房里,攸宁坐到书案对面的椅子上——她过来时常坐的位置。
她望着对面那张空空荡荡的座椅,过了很久,慢慢地收起腿,手肘撑着膝盖,双手托着脸。
就像是初见那日,他看?到她的时候的样子。
明知他已不在,还是存着希冀等?待。
等?他含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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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拓先去看了看?钟离悦,态度柔和地安抚了她好一阵。
攸宁是顾不上这孩子了,什么都顾不上了,怕是都不晓得萧府众人来过。
早在数日前,萧拓便开始一点点向钟离悦透露了钟离远病重的事实。
小小的女孩眼中立时噙满了泪,说上次见到哥哥的时候,就觉得他不大好,我可不可以去看他?
萧拓说不可以,因为他没在京城,外地有个医术很好的人,但是上了年纪,不能来京城,我和你姐姐就派人送哥哥过去了,总要试一试。
这是谎言,不得不说的谎言。幸好钟离远长期闭门谢客,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在不在竹园。
就这样,一次一次的,钟离悦明白了钟离远可能会病故的事实,而且她作为他的堂妹,要为他守灵,学习丧葬相关的规矩礼仪。
毕竟是只在端午节那日见过一次,钟离悦虽然心里?觉得堂兄亲近,但是事到临头,哀痛也有?限。
——萧拓不得不满心凄凉地承认,钟离远疏离堂妹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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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听到钟离远病故的消息的时候,安阳郡主就在公主府。
自从上次被萧拓那样责罚之后,安阳郡主对他是由爱生恨了,连带的恨死了攸宁。
那日她在内阁一间值房内写?了请罪折子,递上去之后,皇帝理都没理。
而从那日到如今,时日着实不算短了。安阳郡主在辽王府的心绪,渐渐从惴惴不安转为侥幸,她开始怀疑唐攸宁说过的话都是吓唬自己:可能那两个死士兴许当下就死了,唐攸宁派人毁尸灭迹了,跟她来了一出障眼法。
如果这猜测成真?,那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先前不敢动手,是担心前脚杀了或伤了唐攸宁,后脚就有锦衣卫拎着死士带着口供当众揭露她先前刺杀失败之事,那样的话,辽王府的脸可就丢大了,而且皇帝与萧拓就能命令将她禁足,她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再也回不到辽东的质子。
翻来覆去地想了这些?时日,她迫切地寻求说话有?分量的人的认可,如此,她日后行事才有?底气。
因而,她昨晚便来了长公主府,执意求见。
长公主见了她,态度一如往昔,和颜悦色的。
安阳郡主说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长公主斟酌之后,笑着颔首,说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兵不厌诈么。
安阳郡主在顷刻的喜悦之后,陷入更深的愤懑与憎恶,当即就站起身来,要回府调派人手,商议出个绝对万无一失的章程。
长公主拦下了她,说稍安勿躁,许久不见了,不妨好生说说话,兴许我也能帮你出些主意。
安阳郡主求之不得,便留宿在了长公主府。
得到竹园那边的消息时,安阳郡主在客房的床榻上冷笑,“他终于死了,死得好啊。”
可她没料到的是,长公主与她的态度大相径庭,听闻后竟是不肯相信,再三求证,随后就把所?有?下人遣出门外,痛哭失声。
安阳郡主赶到门外,听着室内的哭声,一脸莫名,却也在当时便收敛了面容上的喜色。
长公主哭过之后,仔细修饰了妆容,随后便吩咐下人备车,要去竹园吊唁。
安阳郡主表示愿意随行。
长公主明显神思涣散,闻言胡乱点了点头。
于是,下午,两个人相形到了竹园。
然而她们的马车被拦在了门外,护卫冷声道?:“阁老与夫人交待过,二位不可入内吊唁。”
长公主与安阳郡主相继下了马车,前者此刻一扫在人前的高贵温婉,目光狠戾,厉声道:“当朝长公主,除了在宫中,到了何处都是随意进出,也是你们能够阻拦的?!”
护卫不赔礼,不退后,沉默着与长公主对峙。几?息的工夫之后,有?更多的护卫过来,形成一道?人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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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奕宁很长时间都沉浸在哀思之中,下午猛然惊醒,想起了攸宁。
匆匆去了令堂,被告知攸宁去了书房。
叶奕宁找了个人给自己引路。
竹园、萧府两边的下人都知道,她与攸宁交情匪浅,也就没犹豫,只盼着她能好生宽慰自家夫人一番。引路到了外书房院,便就行礼离开——这里?算是禁地了,寻常人不可踏入。
叶奕宁与守门的护卫说了几?句,便独自进门,转到这座院落的正屋。
到了书房门前,看?到眼睛红红的筱霜,叶奕宁低声询问起来。
筱霜照实说了攸宁的情形:“嫌人烦,有?什么动静更烦,跟阁老说了,想自个儿待着。”
叶奕宁不免犹豫起来,在廊间来回踱着步子。
谁都不是攸宁,谁都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心情。
失了如父如兄如师长的那个人,会带来多大的打击,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贸贸然进门去,说不定只会让她平添烦躁。
那么……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但终究是不放心,便又回到筱霜面前,问起攸宁有?没有好好儿用饭,得到肯定的答复,才稍稍心安。
正是这时候,有?一名叶奕宁的手下匆匆赶来,他不知道这边到底是怎么个情形,因着说要请叶大人帮忙去阻拦长公主与安阳郡主,护卫便放他进来了。
是因此,他赶过来的时候,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声调也如平时,只是语速很快:“叶大人,您赶紧去外头看看?,长公主和安阳郡主要硬闯进来,属下觉着这事情不用惊动阁老,咱们就能办妥,杨大人也是这意思。您去瞧瞧?”
他说出一两句的时候,叶奕宁便有心打手势示意他噤声,却因他言及的是长公主与安阳郡主,心生怒意,便想快些?听个明白,顾不上其他了。
那名锦衣卫的语声刚落地,叶奕宁便已举步,对他打个手势,步履如风地离开。
这时候,室内的攸宁也在恍神间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言语。要过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说的是什么事。
长公主来了?
来吊唁?
在门外站了整日,钟离远都没理会的人,怎么好意思过来的?
心念转了几?转,她才意识到自己该做点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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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竹园内一些?刚来的宾客已然闻讯,折返到门里,看?长公主要唱哪一出。
前来吊唁钟离远的人除了官场中人,还有?自发前来的商贾百姓等?等?,车马行走都是排着长队的,被长公主和安阳郡主这么一耽搁,就慢慢聚拢到了门前。
因着肃穆肃杀的气氛,没有人议论,只是静默地观望着。
杨锦瑟与叶奕宁带着随行的二十名锦衣卫脚步轻灵迅捷地赶来。
长公主看?到他们,冷冷一笑,“你们来又有什么用?这里?可不是由着你们为所?欲为的地方,若无特旨,谁敢动我分毫?!”
杨锦瑟就觉得,眼前的女子眼神似乎有?些?狂乱,人似乎随时能疯癫发狂一般。她轻轻地哼笑一声,道?:“皇上有?口谕,萧阁老与萧夫人不准进门的人,锦衣卫便一概拦下,不管那人是谁!”
“一句劳什子的口谕就想打发我?”长公主抬眼凝着她,“除非有?圣旨,否则你们就是假传圣旨,休想阻拦于我!”
叶奕宁蹙眉,压着火气道?:“长公主请自重。谁会假传这种口谕?殿下好歹顾念一下已故之人,给他一份清静。”
长公主立时呛声道:“你们虚张声势的时候还少么?我只是来悼念亡者,把我拒之门外的理由是什么?到了什么时候,到了怎样的门第,会有?这种事?别说没人敢指摘我与他有?仇怨,便是曾经有?过节,到了如今,我诚心前来,上一炷香,拜祭一番都不行?”
她语声刚落,便有人接道?:
“不行。”
语声清越柔和,声调也不高,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每个人都听到了。
人们齐齐循声望去,看?到了一袭白衣的女子款步走出门洞,站在石阶之上,容貌出尘如仙,目光冰冷如月下寒潭。
而几?乎就在同时,有?身着玄衣俊美无俦的男子出现在她身后,她并没察觉到他跟上来了,他却分明是守护的意态。
攸宁睨着长公主与安阳郡主,视线在两人面上逡巡片刻。
被瞧着的两人也说不清楚是为何故,心里?一阵阵发寒。
攸宁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对长公主道?:“有?圣喻,长公主接旨。”
长公主震惊,否定的话刚要说出口,便看清了锦囊是御用的明黄。
她还能怎么办?
众目睽睽之下,唐攸宁绝对没胆子弄一道?假的圣旨糊弄她,她更是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接旨。
她狠狠地吸进一口气,缓缓地走到第一阶石阶近前,跪倒在地,“臣妹接旨。”
包括安阳郡主在内的一众随行的人,齐齐跪倒在地。
攸宁却没有?当众宣读旨意,只是将锦囊抛到长公主面前,“自己看?,看?你能不能进这道?门,能不能去吊唁镇国公。”
长公主慢慢地探出手,捡起锦囊,拆开来,取出里面的纸张。
那是皇帝亲笔写?就的旨意,是在攸宁询问是否要对长公主遵从礼数之后。
若是遇到突发情况,两相对峙的情形,攸宁便可以出示这道?密旨,号令长公主,长公主若拒不从命,可杀之——这便是皇帝的意思。
长公主看?完之后,呆若木鸡,好半晌,才缓缓地望向攸宁,目光复杂至极。
“走不走?”攸宁漠声询问,视线愈发锋利。
萧拓站到了妻子身边,对长公主抬了抬下巴,淡声道?:“不送。”
攸宁这才留意到他过来了,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波澜不惊。
长公主回过神来,照着规矩行礼,“臣妹遵旨。”
随后,惶惶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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