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拓敛目梳理着一些事。
杨明、佟凤举涉及的春闱,是时阁老?负责;
那些年一再包庇佟家?罪行的顺天府尹,去年调任为福建布政使;
风月案中那个该死?的薛指挥使,他前一阵以?贪墨罪发落了,至今还在诏狱里关着。
攸宁明明知道那个人?还有更重的罪行,却是不曾与他提过一字半句。别人?是凡事留一手,她是凡事留好几手,恐怕对谁都不会全?部交底。
她倒是能忍。
不怪她无心为皇帝所用,为朝廷尽力。
这样乱糟糟的官场,不知还有多少?地方?藏着这类肮脏可恨的事,旁观者越是冷静清醒,越会生出?满心质疑。
几位阁员还在面红耳赤地争执着,矛盾点在于,有人?主张刑部审理,有人?主张三法?司合力审理——时阁老?信不过刑部尚书。
萧拓抬了眼睑,定定地凝视着时阁老?。
时阁老?察觉到他锋锐的视线,转头回望过来,心头便是一惊,顾不上?与谁争论了,只是站在那里。
其余四人?看到时阁老?的异样,也相继噤声。
萧拓问时阁老?:“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时阁老?因?为心虚,声调反倒更高,“泄露考题不关我的事,哪个主考官会傻到做这种事?”
“来人?!”萧拓忽然扬声。
在门外候着的两名锦衣卫应声而入。
萧拓用下巴点了点时阁老?,“把他打进诏狱。佟尚书及其涉案官员亦如此?处置。在外地的嫌犯从速缉拿进京!”
“是!”
“萧兰业,你大胆!”时阁老?急得要跳脚了,“皇上?都没提及的事,你凭什么做主?凭什么把我打进诏狱!?我要见皇上?!”
锦衣卫从来不需给任何人?情面,这时已走?到时阁老?面前,二话?不说,一左一右架起他,快步出?门。
到了门外,不知谁用了什么手段,时阁老?的呼喝声戛然而止。
萧拓的视线在阁员面上?逡巡着,“北镇抚司有了眉目之后,移交刑部审理,各位可有异议?”
阁员看着他沉冷的面色,心里直打鼓,齐声道:“没有,没有。”
沉了沉,谭阁老?笑道:“本来么,已经是通了天的案子,自然少?不得经过北镇抚司。”
别人?也扯出?笑容,出?声附和。
萧拓起身,去了御书房一趟,将这事情告知皇帝。
皇帝说是该这样,只是,让那边的锦衣卫当心些,别三下两下把人?弄死?。
萧拓称是,说这就?去那边交代下去。
到了北镇抚司,杨锦瑟、叶奕宁迎上?来,俱是双眼放光的样子:刑讯朝廷大员的事情,多少?年才出?一次,这种运气可不是谁都有的。
杨锦瑟问道:“用哪种刑罚合适?”
萧拓道:“容我想想。”把人?弄得外伤太多的话?,等到了刑部大堂,人?们会本能地怀疑屈打成招,而有心人?一定会以?此?做文章。
幸好,不见外伤的法?子也有,而且比寻常刑罚更奏效。
心里琢磨着这件事,他去看了看已经从顺天府移送过来的三位首告:杨明、崔一清、小满。他们需要亲口向锦衣卫陈述经历、辨认嫌犯或对质。
看得出?,攸宁的人?把他们照顾的很好,在别处的光景定是很不错的。尤其小满,口供中的两处面部刀伤很浅了,气色不错,没有病态。
离开他们所在的监牢,叶奕宁道:“我问过小满,她说照顾她的人?给她寻了祛疤的药,更请了最善医治外伤的大夫悉心调理,元气已恢复了七八分。”顿了顿,又道,“保定知府帮他们打点了,让两名衙役陪他们来京城,称他们是保定知府的亲友,便没挨民高官那一通板子。”
“总算看到个还凑合的官员。”萧拓道,“衣食起居上?尽心照顾,有亲友来探视的话?,不得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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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园。
书房里间?铺了凉席,攸宁席地坐在棋桌前,自己和自己博弈。
初六和十九睡在她身侧。
萧拓在门外蹬掉鞋袜,轻咳一声后,赤脚走?进门去。
初六闻声,耳朵动了动,慵懒地看他一眼,便又继续睡了。
攸宁转头,笑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萧拓在她对面的位置落座,“赶早回来了,横竖在外头也是摆设儿,该看到的都看不到。”
攸宁把黑子棋子罐递到他手边,“你着手的主要是军政,不知情很正常。”
萧拓仍有些悻悻的,“别的也罢了,薛怀那件事,我竟也没听到风声。”薛怀,也就?是那位薛指挥使。
“那时你不是离京巡视了么?”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怎么可能面面俱到。一个家?宅都能让不在少?数的主母手忙脚乱、错漏百出?,他治理的可是天下。
“是么?”三桩案子发生时,自己在做什么,萧拓还没仔细核对过。
“去了大同。”实际情形是,那段日子大同境内不安生,他要过去协助大同总兵剿匪、安抚民心。
后来就?比较好笑了:他走?到半路,那边的匪盗得到了风声,气焰没了大半,他们也要有士气,士气没了,也就?被大同总兵收拾了。
萧拓总不好半路折回,便改成了巡视的由头。
这时候,他也记起来了,不由一笑,“彼时那个顺天府尹就?不用说了,五城兵马司主要的几个人?,除了武安侯,也都该动一动了。要说他们不知道薛怀的事,我可不相信。但是,要等拿到薛怀的口供之后。”
攸宁嗯了一声。
“刚在外面看到筱鹤了。”萧拓落下一子,说。
“瞧着怎样?”
“不错。”筱鹤、筱霜样貌有五六分相似,那是个清俊内敛的年轻人?,而且身怀绝技,“其实你出?门的时候,家?里的人?手一直在暗中跟着,都是善□□、暗器的。”
“不早说。”攸宁道,“早知道就?不用筱鹤带人?过来了。”筱霜晚玉从没察觉到,定然是绝顶高手。
“人?手多一些更好。”萧拓看她一眼,“接下来,你不也没什么事可查了么?”她做这些只是为了钟离远,并不在意官场是否混乱。
“也是。”攸宁道,“也该让他们过安稳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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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阁老?被关进诏狱的消息传回府中,时夫人?和时佩兰险些晕过去,相对哭了起来。
时渊脸色苍白,生出?大势已去的感觉。
钟离远翻案一事便与时阁老?息息相关,只要到了昭雪那一日,时阁老?就?会获重罪。
眼下倒好,那件事还没有眉目,旧日的罪责就?被翻了出?来。
诏狱是怎样的所在?除了真正铁骨铮铮、意志力坚韧得惊人?的人?,谁能撑得住?总要吐出?些有分量的东西。
该怎么应对?要向谁求助?
他快步去往父亲的书房,想找找有没有犯忌讳的东西,也好从速销毁。正是这时候,锦衣卫和官兵来了,锦衣卫来查抄时阁老?的书房,官兵守住宅邸所有出?口,不再允许任何人?离开。
大势已去了,时家?恐怕要从官场销声匿迹。时渊慢慢地回了自己的院落,进到寝室,无力地仰倒在床上?。而今能指望的,只有父亲已经防患于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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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正在跟杨锦澄说话?。
“三桩案子齐发,怎么想都有些古怪。”杨锦澄问道,“您说是不是萧夫人?的手笔?”
皇帝道:“自然是她,谁行事会是这个章程?”
“这一出?手,就?把朝堂搅和得动荡不安。”
皇帝不以?为意,“本就?乌烟瘴气的,闹出?些大的动静也好。”停了停,微笑,“得准备着设恩科了。”
杨锦澄唇角扬了扬。等到攸宁如愿以?偿时,不知有多少?官员获罪,朝廷的人?手会有些短缺。
皇帝说起唤她来的初衷:“今日起,你盯紧长公主,尤其不准她再接触永和公主,也要看住永和。永和若是闹,就?直接禁足。”
杨锦澄称是,神色一黯。这样一来,母女两个的关系会愈发的剑拔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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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天光长,用过晚膳,天色还没全?黑。
晚风习习,这时候在外面待着还算舒适。
萧拓扯着攸宁到外面信步游走?。
路上?,遇到了三老?爷、三夫人?。
四个人?不由会心一笑。
攸宁先道:“我们过一会儿就?回房了,你们呢?”
三夫人?道:“我们想去后花园的水榭里坐坐,落锁之前回来。”
攸宁笑道:“不用掐算着时间?,等会儿我让人?知会看门的婆子一声,你们记得好歹给她们些赏钱就?成。”
“那可太好了。”三夫人?欢喜地道,“那我们能不能划船?”
三老?爷瞪了她一眼,“还顺杆儿爬上?了。五弟妹别理她。”
攸宁笑道:“没事,你们注意些就?行,也不是多麻烦的事。”说完唤来秋月,“带上?对牌去传话?。”
秋月称是而去。
又说笑几句,三老?爷和三夫人?去了后花园。
萧拓道:“三嫂现在跟你很亲近。”是别人?跟她亲近,她心里未必看重妯娌间?的情分。
“嗯,还行。”攸宁说起服药的事,“过几日就?能给我做出?一些药丸,用不着药膳了。”
萧拓看她一眼,“知道了。我还能反对不成?”
他拿她一向没法?子。
攸宁笑了笑。
说着闲话?走?了一阵子,萧拓见她有些累了,便在就?近的供人?歇息的长椅上?落座。
筱霜带着两个婆子带来一个茶几,一些水果。
果盘中是冰镇过的西瓜、新?鲜的桃子、果实饱满的葡萄。
攸宁拿起一个桃子,双手用力,想掰开,试了几次都不成,蹙了蹙眉,放回去。
萧拓叹了口气,拿起来,给她掰开,“你跟我张句嘴怎么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以?为不是离核的那种。”攸宁道,“平时我自己就?可以?。”
萧拓拍拍她脑门儿,示意她吃,自己则摸出?酒壶,一口一口地喝酒。
攸宁问他:“不爱吃这些?”
“嗯。”
“我喜欢,而且最喜欢到葡萄园去,边摘葡萄边吃,有时候不知不觉就?能吃起码小半斤。”
萧拓莞尔,“哪天得空了陪你去。”
“好啊。”
萧拓想起一事,“春天常摆着蜜桔、雪花梨、苹果,也不见你碰。”
“蜜桔太甜了,雪花梨用来解渴不错,苹果不是我喜欢的那种。”攸宁纤长的睫毛忽闪一下,“我喜欢酸甜酸甜的,有个庄子上?就?种了不少?,要到夏末秋初才能时常送过来。”
“这也分季节?”农耕方?面,萧拓涉猎有限,不知道她喜欢的那种苹果是哪一种。
“其实很常见,到了季节街市上?就?有很多小贩卖。绿色的,不像府里常摆着的那些那么好看,但我爱吃。”
萧拓凝她一眼,眼中尽是温柔。
攸宁吃完一个桃子,又吃了两小块西瓜、一小串葡萄,满足地弯了弯唇角。
萧拓收起酒壶,和她一起回了正房,相对在炕桌两侧忙碌,他看公文,她看帐——兰园那边送过来的一些账目。
到了快洗漱的时候,攸宁按了按胃部,横了萧拓一眼,“出?去走?那么久,害得我又饿了。”
萧拓哈哈地笑,“想吃什么让小厨房做就?是了。”
攸宁想了一阵,“要吃肉丁打卤面,一起吃?”
“行啊。”萧拓说。他不饿,但和她一起吃饭,是一种享受。
于是,攸宁吩咐下去。小厨房里备着现成的面条,没多久就?做好了,肉丁为卤,配以?各色臊子。
萧拓吃了一中碗,攸宁则吃了一大碗。
她的食量跟她的人?一样没谱,有时跟个小猫似的,有时会让他觉得她有暴饮暴食的嫌疑。
但她不会跟自己的胃过不去,他就?想,能多吃些总归有好处。
歇下之后,萧拓照旧把攸宁搂到怀里。
在凉床上?躺一阵,她身体就?会变得微凉,搂着不知有多舒坦。
攸宁与他相反:本来挺舒服,到了他这个小火炉的怀里,没多久就?觉得热,就?要挣开。
萧拓搂着她不妨,腾出?一手摸到折扇,给她打扇。
过了会儿,攸宁笑了,“你说你图什么?”
他牵了牵唇,亲了亲她面颊。不图什么,只是习惯了这个迅速养成的习惯。
“你要是没别的事,我可睡了。”攸宁说。
“睡吧。”他语带笑意,“省得你半夜又饿。”面食最容易消化,吃完饿的快。
她笑着把脸埋到他胸膛,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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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佟尚书、时阁老?、崔指挥使、佟凤举相继招供。
没法?儿不招——
整整两日两夜,他们被绑在十字木架上?,双手双脚系着粗重的铁链;
身体活动的空间?过于有限;
不准吃、不准喝、不准睡,所在的监牢还日夜不停地燃着好几个火盆;
只要他们阖了眼睑要入睡,便会有一大桶凉得刺骨的冷水浇到身上?。过度的闷热,让他们打个激灵清醒过来之际,还是比较享受那一刻的。
只是,用不了多久,湿透的衣衫便会变得黏腻,再一点点被火盆散出?的热气烘干,便使得监牢氤氲着湿气,几乎能把人?闷死?热死?。
他们身上?没有任何被拷打的痕迹,却感觉进到了人?间?炼狱。
几重对心魂的步步折磨之下,时间?久了,人?是会发疯崩溃的。
一个个的,都是养尊处优最擅长享福的,哪里受得了这些。
招供是必然。
北镇抚司指挥使和杨锦瑟、叶奕宁当即进宫,呈报皇帝。
皇帝道:“转送刑部,从速审理结案。”
而在这两日间?,已经有文官御史趁机对佟尚书落井下石,又罗列出?了不少?罪名:文官之间?也分派系,打心底看不上?所谓清流的不在少?数。
至于时阁老?,倒是还没人?搭理,说起来到底是皇帝的亲戚,要到一定地步才能百上?加斤。
士林中对佟家?的案子是何看法?,因?为没有明显的动静,也就?没人?知道,形于表面的,是跟随佟尚书上?折子反对钟离远翻案的一些人?没了后续,消停下来。
时阁老?那边亦是这等情形。
这样一来,钟离远翻案一事,朝廷已不需再有任何迟疑。
也就?是在这时候,首辅萧拓联合数位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上?的为钟离远昭雪的奏折一并到了内阁,在大早朝上?转呈到皇帝的龙书案上?。
势在必行。
皇帝当着百官的面看过数道奏折,又命魏凡宣读了萧拓的折子,随后,视线扫过众人?,道:“准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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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这几日都没再出?门,不是闹天气,就?是懒得出?门走?动。大热的天,用自己做鱼饵,满大街闲逛,想想就?有些无趣。
况且这事情上?,她有什么心急的必要?
拖延一阵,扰得想杀她的人?心浮气躁就?最好了。
筱鹤时不时来内宅回事,出?门后,少?不得与妹妹筱霜说会儿话?,也渐渐与晚玉、秋月熟稔起来。
筱霜私下里跟攸宁道:“家?兄也老?大不小的了。”
“该成家?了。”攸宁笑道,“可曾问过,他有没有意中人??”
“没有,在外怎么敢有那份闲情。”
“早就?给你们置办了宅子,你们也不正经住。”攸宁道,“总得先有个好生布置起来的家?宅,才好给你们张罗婚事。”
“说我哥哥呢,这怎么就?扯到我头上?了?”筱霜失笑,“奴婢离出?府还有好几年呢,而且也不会离开您。”
“什么出?不出?府的,我身边的人?跟别人?跟前的管事大丫鬟又不一样。我要给你们找像模像样的门第里的人?,还得是你们瞧得上?的。”
这真不是攸宁自夸,自己手里的筱鹤、大丫鬟之类的人?手,修为见识头脑足以?胜过不少?官家?子弟闺秀,要是让他们如寻常人?一般与平平无奇的丫鬟小厮管事成婚,就?太委屈他们了。
筱霜笑容甜甜地行礼,“那么,家?兄的事,就?劳烦夫人?费心了。回头我就?把宅院收拾出?来,打理妥当,让他不当值的时候就?回去住。”
“嗯。”攸宁笑笑的。
稍后,顾泽、徐少?晖、林陌相继递了消息过来,说的是萧拓、皇帝的举措。攸宁看过,轻轻地透了一口气,望着外面的晴空,出?了好一会儿神。
这一次,萧拓没有如常做那个做决策的人?,而是主动表明态度,她其实并没想到。
他知不知道,这样等同于亮了些家?底给皇帝、朝臣看?
他总是这样,一副过腻了位于荣华之巅的日子的样子。
或者,权势真就?不是他贪恋的。
她想起了前不久才看过的那篇制艺。
还是少?年郎的萧拓,在初步入人?生得意光景时,亦无一丝浮躁张狂。
那时的他,定是真正的皎皎明月、风中修竹。
如今不是,如今他要为了内忧外患常年殚精竭虑,平乱或震慑期间?,不乏权衡轻重老?辣狠绝的一面。
不管如何,他自然是最出?色的男子之一。
他其实应该有个对他倾心的女子相伴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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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杨锦瑟和叶奕宁在路边摊吃凉面。
面条是现擀的,十分劲道,茄子肉丁卤,再配上?一些黄瓜丝、嫩豆芽、酱肉片,不知多好吃。
杨锦瑟很快就?唏哩呼噜地吃完一大碗,见叶奕宁也快吃完了,唤老?板又要了两碗。
老?板和善的笑容更深。这么能吃的女孩子,倒是不多见。
杨锦瑟道:“这一阵净跟你吃小摊做的东西了,别说,都特别可口。你怎么会熟悉这些?我问过了,有一些是这两年才开始长期摆摊儿的。”
叶奕宁解释道:“我不是在兰园住着么?攸宁的管事周全?、刘福和一些小厮对这些如数家?珍,我想吃什么,跟他们打听就?行了。”
杨锦瑟释然。
叶奕宁微笑道:“小时候,我跟攸宁最喜欢溜出?书院,到城里闲逛,吃小摊小饭馆。主要也是那时候穷。攸宁到夏天最喜欢吃面,炸酱面、打卤面、热汤面这些,我也是。家?里做的或许一样好吃,但我总觉得差了点儿意思。”
杨锦瑟点头,“明白。就?像是我喜欢一家?铺子做的油饼豆腐脑,让人?买回家?里吃着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到了铺子里坐着吃,才能心满意足。”
“就?是这么回事。”叶奕宁当即问道,“哪家?早点铺子?明儿一早带我去。”
“成。”
老?板端来两大碗面。
两个人?结束说笑,埋头大快朵颐。
吃完付了账,两个人?去了刑部,跟进佟尚书、时阁老?等人?的案子进展。
忙忙叨叨的,不知不觉就?到了入夜,两人?和一帮同僚官差一起用过晚饭,各自策马回住处。
叶奕宁回了内宅的正房,匆匆洗漱后,倒在床上?,特别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能回来安安稳稳睡一觉,在近日是很奢侈的事。
是攸宁执意要她住在正房,更是交代下人?对她要如同对待自己。
室内的陈设都维持着攸宁在这儿时的样子,不是叶奕宁谨慎,是觉得已足够舒适,改动了反倒会生出?不适。
攸宁长期停留之处,空气里都会浮着兰香,清幽,似有若无。
这与人?若即若离的香气,常会让叶奕宁与它捉迷藏,会沉凝了心神,花不短的时间?一次次捕捉,之后便会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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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林太夫人?的生活内容很单一:给宋宛竹立规矩,寻找适合林陌的闺秀。
整治宋宛竹自然是再容易不过的,不过几日,宋宛竹就?从娇弱的小白花变成了打蔫儿的狗尾巴草。
找下一任儿媳妇却是难上?加难,即便她一再降低对门第的要求,肯议婚的也不过小猫三两只。
相看之后,总把她惹得一肚子火气:把林陌当谁了?怎么什么歪瓜裂枣都敢给他说项?
她却是忘记了一点:容色倾城的叶奕宁在跟前几年之久,看惯了那张美丽至极的容颜和优雅从容的做派,寻常姿色哪里还入得了眼?
林陌对母亲的行径有耳闻,由着她忙活了几日,才轻飘飘地给了她一个说法?:“别说如今是这个情形,就?算我正意气风发,也没有再娶的打算。您只管忙您的,要是享用劳什子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压我,那我悔婚的理由会让林家?再一次贻笑大方?。”
林太夫人?被气得在床上?躺了一整日,爬起来之后,火气又全?照着宋宛竹招呼了过去。
她的日子,好像是已经没了盼头。
这可怎么办才好?
总不能让她亲自出?面去找叶奕宁,求她回心转意吧?
这一日,是林陌的生辰。
她亲自下厨做了长寿面和几道菜,等到很晚也不见他回来。派人?去外院问过,才知他仍在衙门忙碌,下衙后要协理五城兵马司夜间?巡城。
林太夫人?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饭菜,就?命人?撤下,歪在床上?唉声叹气。
林陌没说假话?。
随着佟尚书、时阁老?等人?移送刑部,五城兵马司除了武安侯,总指挥使和三个指挥使同时被锦衣卫拿下,扔进了诏狱。
萧拓指派了四个人?补缺,都是从军营中选□□的,短时间?内没办法?摸清楚行事的章程,便让上?十二卫的首领轮班帮衬一把,尤其晚间?——巡城也没个章法?的话?,怕是又要出?什么乱子。
上?十二卫久在皇城,深谙巡视防范的技巧,稍微用心指点五城兵马司几句,就?不需愁什么了。
当然,萧拓也亲力亲为,白日晚间?都会挤出?时间?来,点拨新?上?任的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
毫无意外的,林陌与武安侯碰了面。
武安侯显得很是尴尬。
林陌又何尝不是如此??但是更多的,是看到对方?就?想起了宋宛竹,想起了那一连串的糟心事,心绪真是糟糕得不行。
相□□一点头,也就?分头各司其职。
夜深了,有人?来与林陌交接差事。
林陌策马回府的路上?,经过一个挂着“面、卤菜、酒”幌子的摊位,略一犹豫,身形落地,将骏马拴在附近的一棵树上?,在摊位的一张陈旧油腻的桌前落座,要了一碗热汤面、两样卤菜、半斤烧刀子。
吃面的时候,心念转动,回到了成婚那年的这一日。
一大早,奕宁就?起身,去了小厨房里忙碌多时,在他坐到餐桌前时,亲手端给他长寿面。
她给他做的面,很好吃。
她那时候的笑容,甜美纯粹。就?是一个心满意足的小女子情态。
而他呢?
那一日的他,或者说成婚到休妻当日的他是怎么样的?
时不时就?会想到温柔乖顺的宋宛竹,时不时便会陷入对第一段情缘求而不得的不甘、苦涩。
他是真的以?为,是门第之别让他们失去所有可能、所有希冀,却是如何都想象不到,自己不过是宋宛竹手里的一枚棋子而已。
论才智,一百个宋宛竹也抵不过一个叶奕宁,真面目被揭露之后,很多时候显得愚蠢可笑。
可是,他就?为了那样一个女子,休了结发之妻。
成婚到离别之前,他对奕宁只存了担当、负责任的心思。
既然娶了她,他便会与她相敬如宾,与诸多小夫妻一样度日;
她希望他出?人?头地,那亦是他的抱负,为此?,他们有过一段真正夫妻同心的岁月。
随着地位越来越高,他渐渐发现奕宁似是无处不在:有些人?际关系是她为他引见,周围有些得力的人?手,恰是她安排的眼线。
这绝不是寻常女子可做到的。
他于是生出?强烈的好奇,哪怕答应过她不问,也不得不反悔,开始有意无意地探究。
任他如何,她绝口不提身世、过往。
这让他生出?了很多有的没的猜忌。
隔阂便是这样来的。
当然不能怪她,他既然答应过,便该守诺,他没做到,还心生怨怼。
她对他情意,他看得再清楚不过,要不然,也不会在当日要她做出?纳妾或休妻的选择。
他以?为她会屈就?,而她却是决然离开,不留一丝余地。
分离的这段日子,尤其近来的每日每夜,他只要闲下来,脑海里所思所想全?是她。
亏欠、悔恨太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面和卤菜他没动几口,倒是把半斤烧刀子喝完了。
心情太低落,他有了些酒意。
付账上?马之后,不知不觉地,就?驱使着坐骑到了什刹海的兰园。
不论如何,他要见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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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奕宁被丫鬟唤醒时,立刻坐起身来,披衣下地:“锦衣卫有人?找我?”这是常事,她这差事可没有日夜可分。
丫鬟却告诉她:“不是不是,是林侯爷来了,在府门外,要见您,说要跟您说几句话?。”
“……”叶奕宁没好气地躺回到床上?,想说让他滚,转念又一想,干嘛要避着他?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余情未了所以?没法?子冷静地面对他呢。于是,她又坐起来,“让他到垂花门外等着。”
夜风阵阵,上?弦月清辉悠悠洒落,映照着花树婆娑。
叶奕宁走?到垂花门,站在石阶上?,望着负手敛目沉思的男子,刻意清了清喉咙,“侯爷要与我说什么?”
林陌抬眼看向她,目光温和而复杂。
叶奕宁望向他身后,“居然是自己来的?怎么也不带个美娇娘?我也正闷得慌呢。”
林陌苦笑,“只是我要见你。”
叶奕宁嗯了一声,冷淡地道:“说正事。”
“没正事。”林陌往前走?了两步,望着夜色中的她,“今日是我生辰,想起了一些旧事——与你相关的旧事,实在克制不住,便过来了。也没想别的,是不是扰了你的好梦?”
“嗯。大半夜的来串门的,我遇见的太少?。”叶奕宁望着他,“原来今日是林侯生辰,我还真忘了,要不然,午间?就?送我和杨大人?吃着很合口的打卤面给林侯了。”
她真的忘了,白日里全?副心神要用在办差上?,随时提防挨萧拓的训,哪里还敢顾及别的。
她近来过的始终是这样的日子。
可是真好,真的帮她缓解了心里的痛苦。
看着他,她的恨意一如下堂当日,但是,可以?保持绝对的冷静。
为他发昏的日子很长,可是过去了。
过去了。
永远的。
再不会重现。
“我……”林陌艰涩地道,“早就?想跟你说了,抱歉。以?前的一切,对不起。”
叶奕宁星子般的眸子眯了眯,“我想说没事,可那太虚伪了,我已不需要跟你说场面话?。”
“那么,”林陌深深地凝视着她,“要怎样,你才能原谅?”
叶奕宁唇角缓缓上?扬,一瞬不瞬地睨着他,“你有没有问过自己,宋宛竹要怎样,你才能完全?释怀?”
“……”林陌沉默下去。
“要怎样?”叶奕宁玩味地重复着他说过的这一句,笑意看起来更深了,却无一丝暖意,“林侯不需心急,等到钟离将军得以?昭雪,你就?知道了。”
林陌道:“应该的。不论你怎样,我都会受着。只希望你不要连累无辜,毕竟,所有的过错是我一手铸成。”
“我难道还会刺杀林侯的亲友不成?”叶奕宁失笑,“那些人?,我不得不应付罢了,哪儿会有任何切实的情分。我能帮你,就?能毁你,林侯放心,我决不食言。跟你找补旧账,少?不得从你的仕途下手。”
“……”林陌无言以?对。
“我要怎样才能原谅?如何都不会原谅。”叶奕宁语声徐徐,“但你与令堂回到与我结缘那年的情形,我心里会好过不少?。”说到这儿,微微颔首,“回吧,等着我给你的惊喜。”语毕翩然转身,回往内宅,步调优雅而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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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季,刑部前所未有的忙碌——
佟尚书朋党案进行得很顺利,待到前一任顺天府尹被押解进京、在诏狱待了几天招供之后,就?能结案了。
只是,如何定罪,却是刑部尚书拿不准的,准确来说是没到时候,就?眼下这些人?,迟早被人?揭发出?拉拉杂杂一堆罪行。于是,他和两位侍郎商量过,再和内阁招呼之后,呈到内阁的公文便只讲案情细节,不谈定罪论处之事。
皇帝显然也是明白这一点的,看过折子之后,吩咐刑部严加看管一众人?犯。
另一面,则与萧拓谈及三名首告:“他们受的冤屈过重,你与阁员酌情做出?些补偿。”
萧拓称是,随即道:“杨明涉及的那一桩科考舞弊案,考题泄露给了三个人?,如此?,当时其余考生的答案都是真才实学。佟凤举假手杨明的那份答卷,其实是考官有意排低了名次。
“臣的建议是,不如让杨明进翰林院,或是做一县的父母官——他得到帮扶之后的日子,一直发奋读书,所作的一些制艺策论臣看过了,确实不错。”
“在翰林院也不过是熬资历,他心性坚韧,那就?让他去做父母官吧。”
萧拓附议,说起崔一清与小满:“崔一清在外地又开始经商了,此?人?确实很有经商的天赋,皇上?若是想体恤他的丧女之痛,不如让内务府交给他一项生意,这样,没人?敢惹他,而他经了这些大是大非,也绝不会得意忘形。”
皇帝欣然颔首说好,又问:“小满呢?”
“臣着人?仔细询问过。等待伸冤的日子,她学会了做香露、香料,且已在外地开了个铺子,生意倒也算得红火。她所想要的,不过是要世人?知晓一些衙门、官员没有人?性的行径而已,旁的其实都看得很淡了。”
皇帝敛目琢磨了一会儿,“再怎样,就?算流于表面的补偿,还是要给。这样,赏她千两黄金、千亩良田,从我的私库出?;她的铺子的名字你回头告诉我,我给她写匾额。”
如此?一来,小满过往的经历便是天下皆知,往后也再不会有同行、无聊的人?敢寻她的麻烦了。虽然,对于那女子曾经历的修罗场带来的阴影并无减轻的作用,可该做的还是要做。
萧拓躬身行礼,“多谢皇上?。”
皇帝就?笑,“我不这么做,攸宁能饶得了我?不是可取的人?,她也不会派人?照顾得这样好,得不到你的赞许。”
萧拓也笑了。这的确是实情。
刑部得到相关公文旨意,稍稍缓了一口气,接下来,却是愈发地忙碌:
赶至顺天府或刑部的人?证接踵而至,都是为着证明钟离远的清白,大多数为向上?峰告假千里而来的军士,少?数则是在当年碰巧看到经历过一些事,可以?直接或间?接证明钟离远绝没有以?良冒功的行径。
——在这之前,皇帝便已下了一道特旨:凡事为了钟离远鸣冤的人?,不计出?身,一概不准在证明口供有假之前行刑。
如此?,钟离远得以?沉冤昭雪已是必然。
攸宁确定这一点的时候,已是六月下旬。
她这一阵过得其实很是闲适:每日在静园陪着初六十九,眼瞧着十九继续一天天的长胖、长个子,只要有机会就?把小崽子抱在怀里——待得过了夏日,它就?是半大不小的个子了,她可不敢确定那时也抱得动它。
此?外,便是在家?宅中迎来送往,要么就?是和婆婆妯娌坐在一起扯闲篇儿,如今很熟稔了,一个个的说话?倒是愈来愈有趣,亦是很舒心惬意的事。
心里最重要的事有了眉目,攸宁就?坐不住了,这日去了竹园。
到了竹园门前,马车就?破例停下来。
筱鹤的声音不高,但是清晰地传入马车内:“夫人?,长公主在门前等着。”
攸宁挑了挑眉,有些隐隐约约的疑惑,在此?刻变得更浓更重。
长公主来这么一出?,钟离远住在竹园的消息,不出?两日便会传遍官场。
倒也不算什么。
攸宁下了马车,走?到站在竹园门前台阶下的长公主身边,经过她,踏上?几层台阶后,听得长公主的呼唤,才转身望过去。
长公主以?往是从容温煦的做派,在此?刻给攸宁的感觉,则是出?奇的镇定绝然。
攸宁略略牵了牵唇,“他想见你的话?,必不会让你等在这里。你想跟他说什么?”
“说些当初他在意的事情后续。”长公主语气与神色一般无二。
“那你就?继续等。要是不见就?不死?心的话?,可就?麻烦了,也不知你有没有备下棺材。”攸宁再睨她一眼,转身走?进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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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笄之年,叶娆的外祖父临终之前,交给她一笔巨额财富。
叶娆对钱财全无概念,并不当回事。继母、意中人用不同方式诉诸难处的时候,她立刻施与援手,直到手中财产全部落入他们手中。
转过年来,她被退婚,意中人迎娶的是继母所生的妹妹。
那时叶娆才看清他们的真面目,奈何已处于绝对的劣势,无法报复,狼狈远走。
就算这样,还是不被放过。
次年冬日,她在漫天飞雪之中,被意中人派来的刺客夺去性命。
失去意识之前,她看到了那个一向被自己打趣嘲笑的怂包——虞默。
少年周身浴血,拼力厮杀,只为见她最后一面。
再睁眼,叶娆回到及笄之年。
外祖父的财产送到手中;
她正在被继母养废的路上发足狂奔;
瞎了眼看中过的意中人在对她虚情假意;
虞默还是记忆中的虞家那个怂小子。
叶娆微笑。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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