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掀起的动荡(1)
所在地段清净的一个凉亭之中,攸宁与佟夫人相对而坐。
叶奕宁在凉亭外,缓缓地来回踱步。
天气真的有些热了,风中融入了阳光的温度,在外面待着,实在不是舒坦的事。
佟夫人频频地摇着手里的团扇。
攸宁手里则是一把折扇,偶尔轻缓地摇两下。
佟夫人开门见山:“我家老爷本要亲自与萧夫人说一些话,但?是诸多不便,也就唤我做传声筒。”
攸宁颔首一笑,“都是一样的。”
佟夫人就切入正题:“钟离远翻案一事,持续上折子的一些人,与夫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夫人从不是简单的人物,以往或许明珠蒙尘,很多人对你多有忽视,眼下已然不同,夫人早已引得?很多人的注意。”
“谬赞了。”攸宁说。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佟家好奇的是,与夫人相关的这些事,阁老是否知情?”佟夫人定定地凝视着攸宁。
“你们去问阁老。”攸宁看着对方圆润的面颊、额头上因?着炎热沁出的汗。这种探究倒是直来直去的,她又怎么可能给出明确的答案?
佟夫人语重心长地道:“萧夫人还年轻,有些事怕是还没思量清楚。饶是你再聪慧过人,终究少了些阅历。”
“怎么说?”攸宁漫应一声,端茶喝了一口。
“夫人顾念着故人,怎么就不顾念着夫家?”佟夫人道,“阁老是烈火烹油的处境,看似风光无限,实则险象环生。待得?天下太平,朝廷终究还是要依赖文官治国,以图河清海晏的盛世?。总不能依赖那些只懂得?打打杀杀的武将,对不对?”
攸宁摇了摇手里的折扇,“我当所谓清流要跟我说什么,原来也不过是这些陈词滥调。就是因为有那些所谓只懂得?打打杀杀的武将,今日你才能坐在这里对我说教。旁的也不需说了,做天下太平时文官当道的美梦之前,先看看佟家有没有熬到那一日的福气。”
语毕,起身走出凉亭。
佟夫人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没注意分寸,就惹恼了她,连忙道:“萧夫人,你别动怒,我这话还?没说完呢,真还?有很重要的事。”
“不必了。”攸宁淡淡地抛下这一句,与叶奕宁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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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夫人独自坐在一张竹椅上,哭一鼻子的心都有了。
事情通通与她认为的不一样。
有涵养的人见了她,和颜悦色地应承几句,便寻由头走开,压根儿没有与她说些事情的闲情;没涵养的见了她,要么不阴不阳地笑着奚落几句,要么予以轻蔑的一瞥,远远地避开。
她终究是低估了林陌休妻、纳妾之事的危害。别人权衡的轻重,也明显与她大相径庭。
他们母子,根本就是自找倒霉。
都怪那个宋宛竹!
林太夫人双手紧紧地握成拳,站起身来。
她要回家,回去好生收拾那个贱人。
在宫宴中途告退,只要不是举足轻重的人,与大总管魏凡说一声就成。
林太夫人说有些倦怠乏力,为免给宫人添乱,想回家休息。
魏凡也不深究,颔首说知道了。
林太夫人带着满腹无名火回到了府中。
宋夫人趁着林家母子出门,又来看宋宛竹了。
林太夫人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唤上数名孔武有力的婆子,去了宋宛竹的小院儿,见到宋夫人便冷声道:“你家老爷已被贬为县丞,你怕是还不知道吧?”
宋夫人愕然,失声道:“怎么可能?”官居五品,便始终还?有做京官的希望,要是半路贬职为从七品的县丞……仕途还?有什么盼头?
太夫人也是在宫宴中听几个人跟她说的,当然,是为了奚落她,说她和林陌有眼光,选的那妾室当真“有福气得?紧”。
她所不知道的是,对宋家的处置是吏部的主张:与通过战功成为勋贵的林家有裙带关系,他们不待见,萧拓让他们酌情降职,他们当然不会心慈手软。
宋宛竹站起身来,仓皇地抓住了母亲的衣袖。
太夫人一瞧她那个样子,心里厌烦得不行,冷笑着对宋夫人道:“我没必要骗你,你可以随意去打听。不过我要是你,会抓紧回金陵,也省得?回去之后进不去以前的家门,又不知道新的落脚处在哪儿。就算你不回去,也不准再登我林家的门,又不是正经的亲戚,林家的门不会再为你开。这就走吧,不要闹得被乱棍打出去!”
宋夫人揣摩着太夫人的神?色,心知她说的确属实情,因?着家道中落,前途未卜,再没了以前的底气,恳求道:“我会走,会尽快回金陵。走之前,能否容我与宛竹说几句体己话?”
“不行!”太夫人用近乎虎视眈眈的眼神望着母女两个。
宋夫人没得选择,看了宋宛竹一眼,欲言又止,黯然离开。
“娘……”宋宛竹带着哭腔唤道。她知道,母亲这一走,她怕是连一刻的好也得?不着了。
宋夫人脚步顿了顿,咬了咬牙,举步离开。她还有金陵那边的家,没可能为了女儿不管不顾,失了轻重。而回去之后,不知要被家人怎样的责难。女儿出了这样大的岔子,连累了家门,过错自然在她。
太夫人盯了宋宛竹好一会儿,道:“我那边的东跨院该好生收拾一番了,交给寻常的下人,我也不放心,这事情就交给你了。明日要还?是有脏乱之处,自有责罚你的法子。”
宋宛竹眼泪汪汪地称是。
太夫人回往房里,路上看到各司其职的下人们,心里又是一阵发堵。到底,林陌还?是把她打发走的下人全寻了回来,她找来的那些则被送回了牙行。
这情景,时时让她生出叶奕宁还?在家里的错觉。
叶奕宁持家时给她的感觉,是日复一日的压抑憋闷,随时随地都要担心自己露怯,被叶奕宁直接或委婉地指出。
人走了,她想家里多一些变化,换一种氛围,有什么错?
偏生林陌不肯成全,他恨不得?府中一切维持原貌,正房的一事一物,更是容不得?丝毫改变。
日后该怎么办才好?这家里还?能有好光景么?
她长长地叹息一声,回到房里,洗漱更衣之后,无所事事,索性去看宋宛竹那边的情形。
宋宛竹自幼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晓得?怎么样做洒扫这类的粗活?
林太夫人进到院中的时候,一名管事正在摁着宋宛竹数落:“擦窗、擦地这种事都没做过?俗话说,没见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的宋姨娘,您难道活了这些年都没见过谁做这种差事么?”
宋宛竹有苦难言。见过也就是瞥一眼而已,难道她还能盯着仔细琢磨一番不成?在往日的她,为什么要有那份儿闲心?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她只能语声恭敬地道:“还?请妈妈费心,指派个人教我。”
语声悲悲切切的,人也是含悲带泪,那名管事妈妈瞧着,一时间真有点儿心软了。但?是,转念想到她做的那些好事,便知道她在自己面前也是做戏罢了,冷笑一声,“奴婢哪里有指教姨娘的份儿,实在是没那个本事。您照着太夫人的吩咐行事,别让奴婢为难,奴婢也就感激不尽了。”
“说的好。”在这时进门的林太夫人接话道,“遇到你做着吃力的事情,便要人教你,这是真是假?当初你勾三搭四的时候,可曾请教过谁?”
宋宛竹原本苍白的一张脸,立时涨得?通红。
下人们却觉得?太夫人的言语出格了,忙低垂了头,很有默契地退出这院落。
林太夫人倒是没多想,只顾着针对宋宛竹:“你倒是说话啊,以前勾搭着这个又跟别人藕断丝连的滋味儿可还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事,早就成烂大街的笑话了!”
宋宛竹只是反复地涮洗着手里的抹布。她即便有心,也没法子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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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暮光四?合时分,众人重又齐聚一堂,享用晚膳。
到了这时候,大家都得了默许,不再死守着那些刻板的规矩,改为与投缘的人坐在一起说话。
二夫人自己都没料到,自己会成为香饽饽:诸位夫人太太纷纷凑到她面前,一味地说些凑趣的话。
过了一阵子,一个个的也就委婉地表露了心思,开始细细地打听萧延晖的情形。
二夫人顿悟,不由得满心欢喜。谁没事会提及这些?除非存了结亲的心思,或是受人之托,来找她探探口风。
这类场合,萧延晖一向没兴趣参加,因?为深知,怎么样的人到了小叔面前,也只有黯然失色的份儿。再一点就是,他非常不耐烦自己被一些夫人太太没完没了地打量,勉强自己做戏的光景,真挺累心的。
是以,今日他也与父亲、三叔、四?叔一般,留在了家中。
二夫人被问起儿子为何没来,自是不能实话实说,只能往儿子脸上贴金:“功课有些繁重,在家读书呢。”
得?到的是一水儿的称赞。
二夫人面上笑着,心里则是一阵阵发虚:那小子,如今凡事都要请教他小婶婶,时不时现出以往数年都白费了工夫、走了弯路的样子,便就惹得她和二老爷也有点儿心里发毛,都担心自己耽搁了儿子的大好光景。
后来还是老四?说,你们也不看看五弟妹是什么样的人,她用心点拨谁,谁自然就是醍醐灌顶,进益良多,生出以往数年白学了的感触,不用当回事。
是这样,他们夫妻两个才略略心安。
三夫人与四夫人那边,也有年纪相仿的少?奶奶、少?夫人主动过来,与妯娌两个言笑晏晏。
在人前,两个人自然是要显得一团和气,至多是善意地打趣对方两句。
老夫人仍是与谭夫人、攸宁、杨锦瑟、叶奕宁坐在一起,这婆媳两个与别人又不同,很多场合就是要划出个无形的圈子,与一些没必要接触的人划清界限。
宴席到中途,一帮少年人寻到萧拓面前,要与他行飞花令。
萧拓失笑,“我学的东西快全还给恩师了,你们这不是胡闹么?”
少?年人见他心情不错,全然没有架子,便是一通耍赖,好歹是殃及着他应下了。
这等热闹,引得?在场的人齐齐瞩目。便是皇帝,也饶有兴致地观望着。
行飞花令的共有十个人,每人面前一大杯烈酒。
结果让那些少?年人非常沮丧:萧拓面前那杯酒就没动过。
话说的那么谦虚,见真章的时候可是比谁都敏捷,仿佛都不用过脑子似的。
要说收获,也只是他们这些人里分出了明显的高低。
“首辅大人,您这是一点儿也没让着我们啊,不行不行,”一名锦衣少?年倒了一杯酒,双手敬萧拓,“好歹喝一杯,给我们点儿体面。”
“成啊。”萧拓与他碰了碰杯,喝水似的把一大杯烈酒一饮而尽,又问,“你似乎是谭家的孩子?”
谭阁老笑着将话接过去:“是我孙儿,六郎。瞧着你我熟稔,才敢这般造次的。”
谭六郎面上绽出大大的笑容,对萧拓道:“刚出外游历回来,恰好就有这机会,能够见一见首辅大人,自是如何都要随祖父祖母前来。”
萧拓颔首,“回头去萧府玩儿。”
“改日一定登门。”谭六郎立刻道,“听说令侄自幼习文练武,早就有结交知心,今儿得了您的准话,我底气更足了些。”
萧拓哈哈地笑,“你小子倒是会说话。”
这时候,别的少?年不满了,一个个寻由头找萧拓喝酒,实在没得?说的,连首辅成婚没能到场恭贺,今儿权当是喝迟来的喜酒了。
引得?大家一通善意的笑。
萧拓只把他们当孩子,见他们只是想跟自己多磨叽会儿,也就来者不拒。
那边的谭夫人就悄声告诉攸宁:“这些孩子都不是外人,长辈都是与阁老相熟的、常来常往的。”
攸宁会意,投去感激地一笑,“我心里正奇怪呢,寻常人总不会跟阁老找辙。”又顺带的夸赞谭六郎,“您的孙儿很是出众,性子也很是招人喜欢。”
膝下晚辈被夸赞,谁能不高兴?谭夫人眉开眼笑,少?不得?反过头来称赞萧拓:“阁老果然学富五车,怕是没有能难住他的题。”
攸宁笑容清浅:“换个场合,他少?不得?输几次,今日却是不能输。”要是输了,昔年状元郎可就跌份儿了,又要被人拿来说事了。
“可不就是么。”谭夫人笑着看了攸宁一眼,“老夫人得?了你这样的儿媳妇,真够我妒忌到白发苍苍的年月了。”
攸宁轻笑出声,“您就会拿我们婆媳说笑,当心我跟我婆婆告状去。”
“快去,快去。”谭夫人笑意更浓。
男子席间的热闹过去之后,皇帝顺势从刚才跟萧拓喝酒、耍赖的少?年人里选出两个,让他们展现一下所擅长的才学。
两个少?年也不扭捏,一个吹奏长笛期间,一个在书案前提笔,所写的是萧拓年少时的一篇制艺。
萧拓用指关节刮了刮眉心。这帮兔崽子,这是捧他呢?还?是跟他杠上了?——多年前所写的东西,他都快忘了,现在被人翻出来还写出来,只觉得?别扭。
谭阁老还?算是很了解他的,在一边笑得?不轻。
制艺这东西,又要玩儿技巧又要明确表达出心之所想。那篇制艺被传阅时,轮到她,凝神?看了一遍,发现内容全不在意料之中。她以为萧拓年少时,必然是意气风发的心态,便是私底下写的东西,也都关乎民生时局亦或鸿鹄之志,但?是不是。
文章做得?精妙,表达的只是对别处的锦绣天地的向往,透着舒朗淡泊。
她要克制着,才能不去看萧拓,神?色如常地称赞了少?年的字很见功底,写得?着实不错。随后,把文章传给别人。
少?年得了首辅夫人的夸赞,喜上眉梢,面色都微微有些发红了。要知道,不少?书画名家都说过,首辅夫人的字、画算得?一绝,凡是出自她手的扇面儿、斗方,都是值得一世?收藏留给后人的珍品。可惜的是这人懒散,轻易是不肯动笔写字作画送人了,任谁也难求得?。
两个少?年得了皇帝赏的彩头,接下来,上午不曾展现才艺的子弟闺秀相继主动登场,但?都在书、画、音律范畴之中。
攸宁的态度只是看热闹,对谁都不会出言贬低。
而在这期间,长公主端着酒杯寻到了她近前。
攸宁眉梢微微一扬,“长公主有何赐教?”
“可担不起你这样说。”长公主笑容温婉,“只是坐着略觉无趣,过来找你说说话而已。”
攸宁释然一笑,“殿下只管说,臣妇洗耳恭听。”
长公主视线扫过满堂的人,轻叹道:“遥想当年,在这种场合,有人与萧阁老平分秋色。”
指的必然是钟离远了。攸宁目光流转,“殿下这是感伤,还?是替那个人不值呢?”
“都有。”
攸宁立刻问道:“那你又为他做过什么?”
“……”长公主深凝了攸宁一眼,唇角牵出一个怅然的弧度,“彼此不相干,我又为何要为他做什么?”
“要真是不相干,那么,殿下说的的确在理。”攸宁说道。
长公主予以一个感激的笑容,之后忽的话锋一转:“依萧夫人看,这尘世?的母女情分,是怎样的?”
攸宁失笑,“有必要说这些?”
“不能说?”长公主道,“毕竟,你有些事,我还?是有些费解的,你要是不说,我只能去缠着你婆婆细问了。”
这就是躲不过去的话题的。攸宁倒也不在意,想了想,道:“长公主有时间的话,听我啰嗦一些事便可。”
长公主欣然点头,“乐意之至。”
攸宁娓娓道:“五年前,服侍我的筱霜丧母。
“足足三年,筱霜时不时就因?想起生身母亲猝不及防落泪,走不出那份哀痛。
“我曾问她,母女之情是怎样的。
“她与我说了不少?。
“孩子被人污蔑,母亲平时就算懦弱,也会不顾一切地据理力争,为孩子争一份清白;
“孩子真的行差踏错,亲口告知,母亲第一反应是不相信,随后便说不怕,没事,娘亲帮你遮掩过去;
“母亲辞世?后,不会再有人嘘寒问暖,不会再有人不问原由甚至不讲道理的维护、信任、帮衬;
“每年生辰,不会再有人眼巴巴地盼着你回家,甚而寻到你面前,只为你吃一碗她亲手做的寿面,穿上她亲手做的一件新衣。
“这些是筱霜告诉我的。我听完之后说,真好。
“真好,我从未得到,也便不会失去。”
语声徐徐,如三月和风,说的人唇角始终噙着笑。
即便是在长公主听来,也难免片刻黯然,好一会儿才能扯出笑容,“怪我,没的提起这种事。”
“无妨。”攸宁就这类问题反问道,“殿下对于亲情,又有着怎样的感触?”
这一点,长公主不介意对攸宁坦诚相告:“你曾说,我怎么也算是历经三代帝王的人了。帝王之家,哪里容得下亲情?往往是给予你照拂的同时,要你知晓你该做什么事。
“年幼时,那些条件是我用心学诗书礼仪。随着年岁渐长,那些条件就变得越来越苛刻繁杂。
“当时倒也不觉得?怎样,毕竟身在帝王家,自幼耳濡目染也就是这样的情形。
“直到下嫁、守寡、回到公主府之后,我才慢慢晓得?,一些门第间的亲情有多深重,几乎不可撼动。
“当然,也有令人唏嘘的,譬如你这类情形,仔细算算,也真不在少数了。”
攸宁颔首微笑,“各人有各人的命,金枝玉叶的福,是寻常人想象不到的,那么,你们付出些寻常人不能付出的苦,似乎也是必然。”
长公主莞尔,“的确。”之后,寻了由头回了自己的座位。
终究是到了曲终人散时。
回府的路上,攸宁依偎着萧拓眯了一觉。这一日,陆陆续续地喝了不少?酒,松懈下来,酒意上了头,人有点儿晕晕的。
趋近萧府,她醒过来。
萧拓递了茶杯给她。
攸宁喝了几口茶,初醒的懵懂消散了大半,问他:“听说下午没下棋,倒是一直赌钱了?”
“嗯。”
“见没见输赢?”
“赢了几百两,又还?给他们了。”萧拓说。
攸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原来还很会赌?有没有你不会的?”
“那可多了。”萧拓笑着揽住她,“例如,不会讨我家夫人的欢心。”
“……”攸宁继续喝茶。
等她放下茶盏,萧拓把她安置到怀里,“说说,我得?怎样做,你才肯死心塌地地留下来?”
“……不知道。”这种问题,攸宁不想骗他,更不想骗自己。
萧拓很有耐心地道:“那就换个说法,怎么样的事,会使得你决定离开?”她的一些心思,不需暗示,不需表露,他便能在相应的情形下揣摩出来。
“……”攸宁勾着他颈子,认真地思索之后,道,“例如你给我戴绿帽子,例如来日先生沉冤得雪,要去别处任职,他又愿意带上我这个妹妹,例如……不可测的事情很多,哪里是我能答得?出的?”
“说的已经不少?,够我喝一壶的了。”他说。
攸宁笑着端详着他。明明喝了那么多酒,还?是神色如常,双眸没有一丝慵懒惺忪,仍是亮晶晶的,像夜空中最亮的星。
这时,马车进到萧府,在垂花门前停下。
萧拓先一步下了马车,再扶着攸宁踏上脚凳,双脚落地,之后便适时地松开手。
老夫人与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相继下了马车。老夫人看过小儿子和妯娌几个,笑道:“今日累了整日,都早些回房歇息。”语毕,先一步上了青帷小油车,回了福寿堂。
妯娌几个说笑一阵,也相继作别,分别乘坐青帷小油车回了自己房里。
萧拓和攸宁回到正房,各自更衣洗漱,之后歇下。
他的寝衣是针线上新做的,上衣却让他觉着不舒坦,忍了一会儿,到底坐起来脱下,信手扔到床尾。
相对身形而言,他有着一把细腰。攸宁看着他的宽肩窄腰,随后,因?着以前忽略的一点,坐起身来,手指按到了他腰线上方的一小块狰狞的疤痕,“箭伤?”
“忘了,”萧拓照实道,“不是毒……不是镖就是弓箭。”
攸宁却听出了蹊跷,颈子梗了梗,手指无意识地在他疤痕上打着转儿,沉默下去。白日里,那个对钟离远有诋毁的言辞,哪个对将士有轻视的言语,她都当即驳斥回去了。
只是,却忘了,最近的、最远的他,也是有着累累伤痕的与钟离远齐名的沙场奇才,亦是需要她维护声誉的人。恐怕没人会想得到,她说很多话的时候,全然没意识到亦是在维护昔年临危受命挂帅出征的他。
怎么会这样?是因为已是枕边人,不需要维护了,还?是打心底觉得?他不能算是纯粹的将士?
她分辨不清,不知道。
萧拓转身瞧着她,见她神色茫然,干燥温暖的手就覆上了她面颊,以眼神询问。
“……”攸宁想说话,可又不知道说什么。
他眼中的不解更浓,甚而有了几分担忧。
攸宁做了件过后想想很没道理的事:以亲吻封住他的唇,为着阻止他的言语,手也不大安分。
她就是不愿意跟他细说一些心思,不想探询他的过往,也不想被他探询心迹。
她老老实实的时候,有时他都克制不住,她不老实的时候,可想而知。
于是,情难自持,星火燎原。
雨覆,云翻。
怀中的人莹润如玉、柔韧如柳,委实让他爱不释手。
可他并不能忘记她之前单方面忽略不计的话题,在最要命亦是她最煎熬的时候,他克制着,声音有些沙哑地问:“你绕过不提的话是什么?”
攸宁要气死了——早知道这样,她干嘛还?这样?闲得么?她想挠他,不能挠他的俊脸,起码可以挠他的背。
萧拓却因此更加克制,把住她的手,与之十指相扣,且扰得她更煎熬,“说不说?”
“……”攸宁眼中氤氲着雾气,目光迷离的瞧着他。
“嗯?”他更为放肆。
攸宁抽着气,到底是闷出了俩字儿:“心疼。”
很少?很少?的一点心疼,和一份兴许根本没必要的亏欠。
只因为没在一些时候念及他么?他何尝需要谁顾念呢?
萧拓看得?出她有些言不由衷,可这也足够了,回以的是热切的亲吻。
予取予求。
在她终是忍不住呢喃着唤他名字的时候,他安抚地啄一啄她的唇,“攸宁。”
“嗯。”
“抱着我。”
“嗯。”她乖乖地照做,在无形的风浪之中,阖了眼睑,任他主宰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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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更静。
攸宁已在他怀中酣睡。
萧拓因?着这一日相对来讲过得?很是松快,尚无睡意。
胡思乱想间,白日里母亲与攸宁不经意间也透着亲昵关切的一幕幕,在脑海闪现。
谭阁老曾打趣他,说瞧瞧,老夫人跟你媳妇儿,真跟母女俩似的。
这般光景,在很多年间,他是不敢展望的——
他很多年都琢磨不透的人,母亲算一个。
兄长夭折后他才出生的,无缘相见的手足,实在生不出什么感触。
母亲长年累月沉浸在对长子的思念之中,有意无意之中,让他照着兄长的样子活。
懵懂时也罢了,到读书之后,渐渐生出反叛之心。
母亲不准他习武,他偏要如愿,求着父亲请来名师;母亲说琴棋书画是杂学,不可染指,他学了个遍。
这类事情多了,母亲几乎恨上了他,见到他从没个好脸色,常挂在嘴边的是“要是你大哥在”如何如何。
他渐渐对母亲失去敬重之心。
待到樊氏打着帮主母持家的时候,他渐渐发现,窝里横还有母亲这样的路数:只跟他横,对别人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曾问起,母亲回说,女子最重要是温良恭俭让,妻妾相争的事,传出去会毁了她的好名声,坏了萧家的门风。
多不可理喻。
当真是愚不可及。
就算是摆设,你戳在那儿跟躲出去是两码事。
她那个脑子,装的都是些什么?——这一点,他是如何都想不通的。
却原来,母亲也不是不能改变,只是没遇到适合的人帮她改变。
思及此,他忍不住亲了亲攸宁的面颊,想着这不单是自己的开心果,还?是自己的小福星。
睡梦中的攸宁,却是回到了让自己都意外且忽略的过往之中:
冬日,室外大雪纷飞,室内暖如春日。
攸宁坐在顾文季的病床前,不紧不慢地剥糖炒栗子,并不吃,只是消磨时间。
顾文季倚着床头,对她制造出来的响动心烦不已,“对着我,就这么不耐烦?”
“哪里话。”攸宁嫣然一笑,温温柔柔地明知故问,“我做错了什么?”
顾文季没辙地笑了。
攸宁用帕子擦净手,“大少爷有何吩咐?”
顾文季沉吟着。
攸宁端坐在那里,噙着怡人的浅笑,望着他消瘦苍白的病容。他说有事,却是屡次欲言又止,时间久了,她自是百无聊赖。
终于,顾文季道:“我自知时日不多,有些事情与你商量。”
“大少爷又在胡思乱想了。”攸宁柔声道,“有什么事,吩咐便是。”
顾文季凝望着她如出水芙蓉般的容颜,笑了,“到这时候了,还?与我耍花腔。”
攸宁弯唇笑了笑,神?色无辜。
“刚嫁过来的时候,你并不是这样。”顾文季望着承尘,神?色有点儿恍惚,“那一阵,你总是冷冰冰的,总想杀了我吧?”
攸宁嫁入付家,是来给他冲喜的。
四?年前,他去山中游玩,不慎中了奇毒。太医院、京城名医请了个遍,都开不出立竿见影的方子。
付家见他病情反反复复,便想到了找人为他冲喜的法子。
他的意中人,是攸宁的庶姐唐盈。
他不肯委屈唐盈,两人合计一番,让攸宁成了冲喜的冤大头。这样一来,两人可以光明正大地相见。
他的打算很简单:冲喜的法子有效,便在痊愈后寻错处休了攸宁,娶唐盈;若无效,也不至于耽搁唐盈一生。
成婚前的攸宁,心无城府,说难听些,就是个赏心悦目的花瓶。
初成婚的攸宁,满腹怨气、不甘。
之后的攸宁,发生了莫大的转变,最终到了八面玲珑的地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今时今日的攸宁,把持着他房里房外的大事小情。他想见谁,做什么,得?她点头才行。
攸宁敛目思忖之后,道:“大少爷是不是想见家姐?”
顾文季诚实地道:“对。”
“家姐这一阵不大舒坦,也不知能不能过来。”攸宁语气诚挚,“我着人去看看,方便的话,一定将人请来。”
顾文季苦笑,再一次费解:她怎么总能用那么真诚的态度胡说八道?
事实上,攸宁一直非常乐意唐盈经常来看望他。所谓的唐盈不舒坦,绝对另有隐情。
顾文季好声好气地和她商量:“你想要什么,我大致猜得?出。这事儿,就当一笔买卖谈?”
攸宁再一次绽出无辜的绝美笑靥,“还?请大少?爷多加照拂。”
“那么,告诉我,令姐为何许久不来?”他问。
“唐家在为她张罗亲事。”攸宁递给他一盏参茶,“有一家是首辅萧阁老的外甥,她很满意。”
顾文季神色骤然一冷,却没有意外之色,“真又在相看人家?”
“伯爷、夫人早就得?了消息,伯爷一再叮嘱我不要告诉大少爷。”攸宁娓娓道,“可我想着,大少爷与家姐四?五年的情分了,眼巴巴地盼着相见,与其遮掩,不如告知。
“大少爷也要体谅家姐,我嫁过来多久,她就等了多久。
“女子诸多不易,她理应考虑前程,只比我大几个月,过了年虚岁二十,再不抓紧,合适的门第怕是越来越少?。”
顾文季眸色阴沉,双唇动了动。
攸宁猜测,他骂了一句什么。
顾文季端着参茶的手有些抖了。
攸宁忙取过茶盏,放到小杌子上。
“你我成亲三年了。这三年,我越来越看不透你,却看透了她。”顾文季讥诮地笑了笑,“她若对我是真情实意,当初便会义无返顾地嫁给我,而不是顺着我的糊涂心思生出歹计,让你给我冲喜。
“以当初唐家的门第,她庶出的身份,亲事难免高不成低不就。口口声声对我真心实意,实际上却把我当傻子吊着。你信不信?萧阁老外甥那边只要点头,她立刻欢天喜地地嫁过去。”
攸宁道:“兴许只是长辈的意思。”
顾文季扬眉,“你也是奇得?很,明明心里恨死了唐盈,却从不说她的不是。”
“我有必要说她的是非?”攸宁笑眉笑眼地反问。一个下作的小人,哪里值得谁放下身段诋毁。
顾文季想一想,莞尔而笑。不论是怎样的做派,她有着她的傲气。“我有个打算,你能不能帮我?”
“大少爷吩咐,我尽力而为。”
在那之后,顾文季才爽快地同意唐盈为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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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对于长公主和安阳郡主,是一个不眠夜。
白日里唐攸宁的一些话,不亚于下了战书。
那女子不在朝堂,却可以为了钟离远搅弄风云,不遗余力。
最可怕的是,她可以做到。
长公主和安阳郡主守着一局棋,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子,心思全没在棋局上。
长公主敛目思忖良久,道:“你以前问过我,你们兄妹与西域总督通信的事,是谁直接捅到了皇帝面前。”
“对。”安阳郡主立刻问道,“现在可有结果了?是谁?”
“查证的时间不短了,其实早已有了答案,可我却难以相信,派手下反复求证。”长公主望着长公主,现出含义复杂的笑容,“是唐攸宁。以前我们都没注意到的一个人,这一出手,居然就让你们兄妹吃了这样的大亏,也不知她筹谋了多久。”
安阳郡主眉心骤然一蹙,“真是那个毒妇?”
长公主轻叹,“若只是毒妇也罢了,最怕的是天赋异禀的毒妇。而我最担心的是,有朝一日,她会如叶奕宁一般行走朝堂,干涉天下大事。你想必也看得?出,皇上对她青睐有加。那样的人,必然精于谋算,寻常朝廷重臣恐怕都不是她的对手。”
安阳郡主冷笑,眼中交织着恼羞成怒与妒恨的光芒,“为什么要拘泥于你们那些弯弯绕?既然是拦路石,除掉就是了!”
“又说孩子气的话了。”长公主笑道,“除掉一位命妇,哪里是你说的那么简单的事?何况,她又是萧拓的结发之妻,便又难上加难。”
安阳郡主嗤笑一声,“长公主与唐攸宁是一类人,养尊处优长大的。她唐攸宁就算所学再多,也不可能涉猎防范布阵,只要我慎重安排,就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处!”
长公主却摇头,给她泼冷水:“那可说不定,天赋异禀的人,学什么不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殿下未免太看得?起她,也太小瞧我了!”唐攸宁白日里的那些质疑,安阳郡主没一刻能忘记,到这会儿已生出了将对方置于最狼狈境地从而证明自己能力的心思,而且极其迫切。她丢下手里的棋子,站起身来,脚步匆匆地向外走去,“改日再来叨扰殿下,我需得?连夜与幕僚商议此事!”
长公主唇角缓缓上扬成一个愉悦的弧度。
她早就知道,这是一枚用着最顺手的棋子,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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