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爷冷哼一声,“凭谁过来,还能干涉我管教下人不成?”又瞥向护卫,“还愣着做什么?!”
“我看谁敢!”三夫人挡在随从面前,“府中处置人是不算什么,却也得合情合理。今儿要是在这儿闹出人命,我一定要在阁老面前好生说道说道,让他给?个说法!”她平时也不是多护短儿的性子,眼下完全是跟老太爷杠上了。
护卫们听她提及萧拓,面色俱是变了变。只要曾在外院行走的人,哪一个不怕萧拓怕到了骨子里?因此,行动间便迟疑起来,磨磨蹭蹭地走向三夫人那边。
这时候,樊氏起身行礼道:“老太爷息怒,三夫人年轻气盛,又向来心直口快,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也是很自然的。更何况,妾身只是妾室,夫人们训诫也是理所应当的。”
“夫人‘们’训诫?”三夫人气得冷笑连连,“眼前事还没了,就急着攀咬别人拉别人下水了?你给?我省省力气吧!除了我,谁愿意搭理你?谁又愿意提起你?”
樊氏垂了眼睑,掩去眼中的笑意。她就知道三夫人会接话,只要一接话,就会惹得老太爷的怒气更为高涨。果然——
老太爷横眉瞧着护卫,“怎么?我差遣不动你们了?既然不能听命行事,便以死谢罪!”
护卫们心里叫苦不迭,却知道横竖得不着好了,好歹得把眼前事敷衍过去。
他们走到三夫人面前,行礼道:“三夫人,小的们也是不得已,得罪了。”说完便要动手抓人。
三夫人从头上拔下一直金簪,胡乱挥舞着,“我看谁敢!?都给我滚!”
老太爷快被她气疯了,扬声唤来这边粗使的婆子?,指着三夫人,“把这忤逆犯上的东西给我抓起来,关到柴房!迟一些我便带她去见官,告她忤逆不孝!”
粗使的婆子?的态度可比护卫们干脆,直接卷起袖子?,就冲着三夫人去了。
“下贱东西!凭你们也敢动我?!”三夫人也快被气疯了,手里的簪子胡乱地戳到婆子?身上。
院中一时闹起来,乱成了一锅粥。
片刻后,院门口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语声未落,景竹向松便已带着护卫齐齐进门来,分列两旁。
先前闹着的人们都愣了愣,院中陷入片刻的死寂。
谁都拿不准,来的是萧拓还是攸宁。
攸宁款步走进门来,筱霜、晚玉、秋月跟在身后。
“攸宁!”三夫人看到救星,立刻委屈起来,眼泪掉下来的同时,拔腿跑向攸宁,气喘吁吁地道,“父亲要处死我的随从,还要把我关到柴房,再送到官府。”
攸宁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握了握她的手,“没事,有我呢。”又拿过她手里的金簪,给?她别到发间。
三夫人用力点头,眼泪却掉的更凶。
秋月上前几步,扶着三夫人到一旁,帮她拭泪,低声劝慰。
攸宁走到老太爷近前,并不行礼,从容地问道:“老太爷何时回京的?怎么也不知会家里一声?”
“我的行踪,何时起要向你交代了?”老太爷反问。想起回京这一路,真是一脑门子官司。倒也没有切实的证据,只是直觉使然,有人在暗中跟踪自己。
他所能想到的,只能是萧拓做的好事,因此开始在路上走走停停,尝试着把人甩掉。
后来,一个小有名气的道士与他不期而遇,强拉着他去了道观。
道士说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要他一起抄写一百部经书。作为道教的俗家弟子?,他怎么能推脱呢?硬着头皮应下来。
期间又收到了心腹的信件,说樊氏被发落到了庄子?上,境遇很是凄惨。
他心急的不行,却又不便告知那位道士,装了一场病,说京城有大夫能开出对症的药,这才得以离开道观,从速赶回京城。
他可不就得先来庄子?上看樊氏么?不然怎么能知晓,自己不在家的这一阵,到底出了什么事。
攸宁淡淡地道:“您的行踪,我们自然不会探究。譬如此时,您要是只是来庄子?上歇息一半日,还要离京,那我自然什么话都没有。”
“我当然要回府,”老太爷冷声道,“先来庄子?上,是要问清楚一些事情,以免到了家里,听到的只有你们的一面之词。”
攸宁失笑,“这倒是奇了,有事情不问萧家的现今的宗主宗妇,却要先来您的妾室这边询问,您就不怕先入为主,处事失去公允?”
“就是从你持家之后,家里才变得乌烟瘴气!”老太爷瞪着她。
“别动气。您不是道教俗家弟子?么?怎么张嘴闭嘴全是红尘中的俗事?怎么?要还俗了?”攸宁神色无辜,淡然笑问。
老太爷没法儿回答她的问题,便做出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样子。
“罢了,长辈的事,的确不该我过问。”攸宁道,“您是否回府,派人递话回去,我先陪三嫂回去了。”语毕,欠一欠身,便要转身。
“你等?等?!”老太爷冷笑道,“今日的事,稀里糊涂地作罢可不成。不管怎样,你已是萧府当家主母,那么,这会儿就照家规惩治顶撞长辈的人。”
“谁顶撞了谁?”攸宁问道。
“老三媳妇满口胡言乱语,口口声声指责我德行有亏。我活到这把年纪,没见过这样的晚辈。”老太爷道。
攸宁道:“我没有在外面处理家事的习惯。回府再说。”
老太爷见她始终是轻描淡写的态度,强按着的火气又腾一下子?燃烧起来,“你若不照规矩惩治了那个不成体统的,那我便可以认为,她是受你挑唆之故,你们是一丘之貉!”
三夫人一听小妯娌都要被自己牵连,又要跳脚了,急匆匆走向攸宁那边。
秋月在一旁低声道:“您别急,有话慢慢地说。”
三夫人匆匆地点了点头,站到攸宁身边,道:“是这么回事,……”把争执起来之前的事情说了,“我也是相同的心思,觉着有什么事总要回府再说。在半主半仆的人面前发落儿媳妇,这是哪家的道理?传出去岂不是要笑掉人的大牙?”
“你给?我闭嘴!”老太爷面色铁青地呵斥三夫人。
樊氏则行礼低声道:“老太爷千万别动怒,三夫人和四夫人……”
“你给?我闭嘴。”攸宁目光冷淡地睨着樊氏,“再怎样,我们也是在商量家事,哪儿就有你说话的余地了?”
樊氏垂下头,取出帕子?擦拭眼角,随后默默地跪倒在地,不再做声。
三夫人只觉解气。
“说你们是一丘之貉,你们果然是!”老太爷气得在院中来回踱步,“好啊,联起手来给我添堵,管我房里的事,那就一起去见官,我要告你们忤逆不孝!”顿了顿,望向景竹,“去把老五给?我叫过来!我要连他一起告!”
景竹不动,当没听到。
攸宁则举步到了石桌前,敛目看了看上面摆着的那盘棋,“好啊,您只管去告,我们也愿意奉陪。只是有些事,您可得考虑清楚。
“离开道观的时候,您不是说自己生病了么?怎么一离开就活蹦乱跳的了?
“您要回京城的理由,不是要找相熟的大夫开对症的药么?这怎么一进京就来了妾室所在的庄子?上?
“您精神抖擞地训完一个儿媳又训一个,生病的人有这精气神儿?
“那您这十来年所谓的修道,到底是在修什么?扯谎?”
老太爷惊骇之下,额角青筋直跳,“你竟敢窥探我在外的行踪?!果然是枉顾伦理纲常的毒妇!”他已猜到了,那道士与他的不期而遇,是她唆使。被愚弄的感觉几乎让他失去理智。
攸宁自顾自地往下说:“那道士给萧府写了一封信,说了原委,要我们提前给?您请好大夫,恭候您回家诊脉呢。”做事情就要做圆,即便彼此心知肚明,也别想揪出她的错,“他说最近很是清闲,那么,萧府要不要请他过来,看看您回京到底要唱哪一出?”
老太爷哽了哽,目光微闪,决定与她各退一步,“有事情也是该回家再处理。既然你来了,就接上樊氏回府吧。”
“我接她回府?”攸宁视线在老太爷、樊氏面上逡巡着,再不掩饰嫌恶之色,“这事情是老夫人亲口同意的,没可能朝令夕改。您不妨歇了这种?心思。”
“那你可想好了。”老太爷现出不阴不阳的笑,“过了这一阵,我照样能勒令老五休妻,他若不从,我还是要把你们告到官府。”
“也不用那么麻烦。”攸宁道,“前一阵皇上给?了我一道恩旨,说我可以随时进宫。不如您受累,我们去皇上面前说道说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你少?说大话压人,我不吃这一套!况且,皇上日理万机,怎么能用这种?事去耽搁皇上?你……”
“那你到底要怎样!?”攸宁耐心告尽,声音骤然转寒,一把掀翻石桌上的棋盘。
棋子?飞落,棋盘结结实实地砸到了一旁的樊氏身上。
樊氏如何也没料到攸宁会忽然发怒,棋盘一角戳到肋部,疼得她立时惨白了脸,身形倒地,却无法发出声音呼痛。
所有人都被这忽然发生的一幕惊呆了,视线全落到樊氏身上。
攸宁则已睨着老太爷继续道:“为了个心性下作的小妾为难萧府明媒正娶的两个儿媳妇,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这些年了,你几个儿子想尽法子?给?你做面子,你却变着法儿地往下撕。
“还见官?那就去见,恰好我也想追究萧府以前的旧账,要弄清楚那些烂帐背后亏空的银钱去了何处,那等家贼又该如何发落。”
她指一指樊氏,“她但凡有个人样儿,谁会难为一个一把年纪的妇人?
“萧府对她仁至义尽,她偏生不晓事,上蹿下跳地生事,以至于如今连樊家都对她不闻不问。
“不是想为她主持公道么?那就不妨把樊家的人也请来,看看人家怎么说,怎么看待这种?事。”
语声顿住,她绕过石桌,举步走向老太爷。
向松景竹立刻移步到老太爷左右两侧,防着老太爷做出更没谱的事,对儿媳动手。
筱霜晚玉亦步亦趋地跟随着攸宁。
攸宁望着老太爷,看到了什么脏东西的那种眼神,“你当你是谁?当初就有人在宫宴上提及你不成体统,是长平公主顾及你小儿子的脸面,劝着先帝当即将人处死了。
“皇上始终记得这件事,上次传我入宫闲话家常时提起的。
“既然你觉得这是你生平最得意之事,巴不得人尽皆知,好,我奉陪。
“不是去官府么?你只管去,也别管我去御前告你为老不尊、宠妾灭妻、刁难晚辈的状!”
明晃晃的阳光下,她周身却散发着慑人的寒意,而明眸中流转的厌恶、鄙弃、冷酷,化作一把把无形的刀,直直地刺到人心里。
老太爷嘴唇哆嗦着,身形也开始哆嗦,手吃力地抬起,点着攸宁,“毒妇!……毒妇!……”
已经撕破脸,攸宁自是不会再给?这老混账一丝颜面,“总好过你欺世盗名。打着修道的幌子?,把家事全扔给?子?嗣;眼下觉着你的小妾受委屈了,就急三火四地赶回来。哦,合着你的小妾得势,你就能放心在外,她失势了,你就受不了了。怎么好意思的?这是人办的事儿?你到底把你的发妻置于何地?真没见过比你更令人不齿的伪君子?。”
老太爷向前跨出一步,却在下一刻向后仰倒。
景竹向松眼疾手快,即刻把人架住。
老太爷晕过去了。
景竹向松苦笑着给?他掐人中。
攸宁视若无睹,回身走到樊氏跟前。
樊氏已挣扎着起身坐在地上,一手捂着肋部。
“我不想再看到你,不想再处理与你相关的恶心人的事儿。以前不曾放下准话,是觉着没必要,处置了你总嫌胜之不武。今日却是不一样了。”攸宁语气冷酷之至,“我三嫂四嫂进门前,你替老夫人持家那些年,起码贪墨了公中大几万两银钱,证据确凿,只要再出一点是非,你就给我等?着去把牢底坐穿。何去何从,你看着办。”
樊氏忍着痛苦,抬头望向攸宁,对上的那双眸子,赫然充斥着杀意。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回府。”攸宁翩然转身。
三夫人早就看呆了,在丫鬟提醒之下,才快步去赶攸宁,边走边眉眼含笑地咕哝:“太厉害了,我这小妯娌太厉害了……”攸宁之前对樊氏放的话,刻意把她摘了出去,她没什么好担心的。
秋月在一旁听得嘴角抽了抽,又忍不住笑:这个三夫人呦,这是心大到了什么份儿上?不怪自家夫人总说她没心没肺。
.
宫中,御书房。
武安侯躬身站在御书案前。是二十二三岁的年轻男子,身姿笔挺,仪表堂堂。
皇帝道:“传你进京回话,倒是没什么大事,甚至于,只关乎你一桩私事。只望你别怪朕多事。”
武安侯忙道:“皇上言重了。不论何事,您只管垂询,臣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命人赐座,之后才道:“宋氏宛竹,已成为济宁侯的妾室。没法子?,两人私定终身在先,朕也不便让刚刚立下赫赫战功的济宁侯为了这种?事心寒,便让他从速把宋宛竹迎进了侯府。”
“私定终身?”武安侯失声道,顾不得礼仪,满眼诧异地望着皇帝。
皇帝牵了牵唇,肯定地颔首,“他们两个年少?时便相识,两情相悦——也就是宋家外放到金陵之前。”
武安侯的面色变得非常复杂且难看。
“有些事,朕不说你也晓得。”皇帝缓和了神色和语气,“很多官员附近,都有锦衣卫,留意官员及其家眷的一言一行。
“眼前这档子事儿也是巧了,刚有锦衣卫通禀宋知府治家无方,膝下的宋宛竹性子轻浮,四处招蜂引蝶,便又出了林侯纳她为妾的事。
“当然,依着济宁侯的本意,是不想委屈年少时的意中人,要不然,也不会仓促地休妻。
“宋家也分明做好了宋宛竹成为侯夫人的准备——宋宛竹一早赶到京城,投奔济宁侯,在济宁侯的别院住了不短的日子,宋夫人赶来京城,可谓浩浩荡荡,箱笼足足有百十来个,装的全是做嫁妆的物件儿。
“朕听了这些事,总觉着哪里不对,因为宋宛竹分明也与你来往过不短的一段日子,不是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为此,朕才管了一次闲事,命锦衣卫和新任的诰命介入,反正不能让宋宛竹成为侯夫人,她们办事得力,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魏凡听出了些别的意味:林陌与宋宛竹的事,介入其中的是首辅夫人和杨锦瑟,皇上现在却说她们是得了自己的吩咐,摆明是存了维护之心——皇帝很多事,他一无所知,但这类事倒是从不会瞒着他。
他从来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人,这会儿就笑着请示:“还有一些细枝末节,奴才告知武安侯可好?”
皇帝颔首一笑。
魏凡着重说的,是宋宛竹与郭家公子的事:“……有锦衣卫说过,宋宛竹与郭家公子的事刚有了眉目,她便约见侯爷,在水上的画舫上相见,相见之后,宋夫人便去了郭家,拿回了信物。这些都是有证可查的,只是不知侯爷是否还有印象。”皇帝不想命妇掺和进来,他自然也要用锦衣卫说事,毕竟,那就是他们一部分的本职,奉命盯着谁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武安侯动作迟缓地站起身来,躬身行礼,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魏凡笑呵呵地提醒:“皇上只是要侯爷一句准话而已,您与济宁侯都是勋贵之家,要是为了这等?事情生了龃龉,总归是没必要。时过境迁,侯爷绝不会担上什么干系。可那女子?已然用了些手段进了林府的门,皇上少?不得要做到心里有底,以防勋贵之家后院儿起火,甚至于……万一有人自觉境遇与心愿相隔太远,向侯爷求助也未可知,您要是被蒙在鼓里,万一起了英雄救美的心思,岂不要成了笑话?您说呢?”
武安侯死死地咬住牙,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可是不管如何的压抑,面上还是现出了愤懑之色。
思量再三,他再度向上行礼,恭声道:“宋家外放到金陵之后,微臣才与宋宛竹相识,在微臣看来……彼此都有结百年之好的心思,只是想着来日方长,加之我尚在父亲孝期,便没有点破。
“至于她为何一面与微臣来往,一面去相看别人,微臣实在不知。
“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譬如她年少?时相识的济宁侯,譬如郭家公子。
“微臣只知道,那日她约我在水上画舫相见,话里话外的,是要我给?她句相约余生的准话。
“微臣觉得那是应当的,为了表明心意,与她各做了一首表明心意的小诗,且做了交换,只等我出了孝期之后上门提亲……不瞒皇上,她所作的定情诗,微臣一直带在身边。
“可是,微臣出了孝期之后,事情却出了波折。
“宋宛竹告诉我,他父亲不准她嫁一个空有爵位却无建树的人,若她坚持,便要将?她送进寺庙,常伴青灯古佛。
“后来,宋夫人也见了我两次,说她女儿对我一往情深,怎奈宋知府如何都不肯同意。宋夫人还说,我要是不想把宋宛竹逼上绝路,在寺庙了却一生,不如先一步放手。那等尽孝与选择意中人的两难境地,已经快把宋宛竹逼疯了。
“我又能怎样呢……没有建功立业没有官职是实情,思量再三,只能忍痛放弃,让她最起码全了孝道,不再左右为难。”
皇帝听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原来如此。既是如此,事情就简单了,不过是年少?懵懂时遇到了一个有心计的女子而已,也不算什么,事情过了便过了,你不需放在心里。”
“谢皇上体恤。”
皇帝又道:“年初的时候,萧阁老就曾向朕举荐你,意思是给你安排一个不大不小的武职,偏生次辅捣乱,没完没了地唱反调,萧阁老没工夫总跟他争辩,只好先搁置一段。
“你既然进京了,瞧着又不是不上进的人,那就等?候三两日,朕和萧阁老把你官职的事情定下来。”
武安侯总算有了些喜悦,但也很有限,他跪地谢恩,随即适时地告退。
皇帝展目望向殿堂西侧的八扇落地屏风,“出来吧。”
片刻后,脚步迟滞、面无人色的年轻男子转过屏风。
男子正是林陌。
.
福寿堂里,老夫人瞧着护卫把面色奇差、半死不活地老太爷搀扶入室,转到寝室安置起来,一脸莫名。
攸宁与三夫人随后而至,前者只是道:“出门访友的路上,恰好遇到父亲,便折回来送他回府,在路上又遇见了三嫂,便一道回来了。”
“那他这是……”老夫人沉了沉,老大不情愿地道,“要请大夫么?”
攸宁想笑,“自然要请。”
老夫人转念一想,也是,他要是病死了,一大家子?还要为他服丧三年,平白耽搁了小儿子的仕途,因而扯出和蔼的笑容,“那你看着安排就是了。”
攸宁称是,回了正房,命人拿着对牌去外院,着管事去请太医。
老夫人这边则拉住三夫人到了宴息室,正色问道:“这事情古怪得很,攸宁又在大事化小,快跟我说说。”
“……”三夫人吸着气,拿不准该不该说。
“我迟早都会知道的,要是问景竹向松也是一样的。”老夫人掐了掐三夫人的面颊,“快说,不然再不准攸宁理你了。”
三夫人低下头,讷讷道:“都是我不好,是我惹出的事。倒也不是不能说,只怕您听了动气。”
老夫人失笑,“我跟他动气?真动气早就气死了,还用等到如今?眼下只当做个不相干的人,可他好端端地又回来膈应我了,我能不问清楚么?”
三夫人的忐忑变成了满满的笑意,也真放心了,便凑到婆婆跟前,悄声说了原委,“……幸亏五弟妹去的及时,言辞也实在是压得住老太爷,要不然……这会儿我肯定被关到柴房了,被拉去见官也未可知……”
老夫人听完,半晌无语。那个混帐东西,居然糊涂到了这等?地步。
思忖之后,她扬声唤人,吩咐道:“樊氏以前住的院落不是空下来了么?你们服侍着老太爷去那边将?养。”她不想看到他,看一眼都嫌多。当下倒是没意识到,这是明打明地给老太爷没脸,史无前例的强势了一回。
下人们应声而去,不消多久便安排妥当,把老太爷挪出了福寿堂。
攸宁回到正房,刚换了身衣服,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茶,便听得人通禀:“叶大人求见。”
叶大人?攸宁要过一刻才反应过来,指的是奕宁。听说奕宁前两日便提前到锦衣卫当差了,也不知是否适应。
她亲自迎出门去。
叶奕宁站在正房院门外,瞧见攸宁,逸出柔和的笑容。
攸宁见她身子?如松,穿一袭玄色箭袖长袍,脚上一双同色的小靴子;头发如男子一般束起,插一枚白玉簪。是最简单寻常的打扮,轮到美人如此,便更能衬托出容颜的姣好、气质的冷艳。
她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快走几步,“怎么得空来找我的?”
叶奕宁笑着揽了揽她。看到攸宁,总是很开心的事。之后她才说起来意,“武安侯见过皇上了,说了与宋宛竹的来往始末。皇上事先做了些安排,让林陌在殿内的屏风后、让我殿外的南窗下聆听。……”一面随攸宁回转正屋,一面细说种种?。
攸宁长睫忽闪一下,携她在宴息室挨着落座,“怎么是你来告诉我这种?事的?”对于听闻的事,是意料之中,但说什么都觉不妥。
叶奕宁就笑,刮了刮她鼻尖,“皇上料定你关心此事的结果,便让我来做这个传话的人。”
攸宁少?见地撇了撇嘴,“真有她的。”
叶奕宁笑意更浓,“可不就得我来么?难不成让魏凡那个话痨来告诉你?那你可少不得备一桌席面,留他用晚膳了。”
攸宁笑出声来,“哪儿就是话痨了?我瞧着魏大总管是很不错的人。”
“再不错的人,也少?不得有些小毛病。”叶奕宁笑着取出几张写满字的纸,“这差事我办妥了,也本就想来找你一趟。佟家反对翻案的事,我料想着你少?不得出手,便将所知的一些事记录下来,供你参考,应该能用上。”
“不用……”
攸宁刚一开口,叶奕宁便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目光沉静地望着她,“我们是异姓姐妹,是你说的。没道理总是你帮我,而我总是对你的事置身事外。你是想要我无地自容得跳河么?”
“……诶,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攸宁绽出由衷的笑靥,“我不是怕你为难么?皇上那只狐狸,要是察觉后为难你,我可怎么着才好?”
“谁还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呢?”叶奕宁道,“她又不傻,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我要是对你和少?晖都不能尽一份心力,那还是人么?”
攸宁忙道:“好了好了,我收了,一定能派上用场。”
叶奕宁这才又现出笑靥。
攸宁打量着她,“没事?”问的自然是林陌的事。
“瞎猫碰上死耗子?了而已。只是现在看来,好像都是瞎猫,又好像都是死耗子?——横竖都是要不得罢了。”叶奕宁自嘲地笑了笑。
攸宁又道:“脸色不大好,差事重?”
“也不算重。”叶奕宁道,“有个五城兵马司的官员获罪,要抄家,杨锦瑟让我负责抄家的事儿。知道那意思吧?就是人家里明里暗里的银钱,我都要找出来,道道儿我是明白,实际做起来是真吃力。杨锦瑟就一直在一边儿瞅着,有时候我就说,您老人家怎么看?有没有什么高见?她就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我正跟你学其中的门道呢。”
攸宁笑得不轻。
叶奕宁也笑。
姐妹两个说了一阵体己话,叶奕宁便道辞,赶回去办差了。
攸宁望着奕宁离开时的背影,虽然有些寥落,更多的却是坚定、踌躇满志,心就放了下来。
强颜欢笑、故作无事,那也是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做得出来的。只要肯这样做,只要跨出了这一步,便不愁迎来新一段崭新的生涯。
傍晚,萧拓回家来,带回一个消息:四月最后一天,皇帝要在宫中设宴,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要携家眷出席。
攸宁一面帮他更衣,一面听他说完,“皇上最近的做派,好像是变了不少?。”
“主要也是想见一些人。”萧拓道,“特地叮嘱我了,要我务必劝着你到时前去捧场。”
攸宁失笑,“瞧瞧,连说话都不那么讨人嫌了。”
萧拓哈哈地笑。
攸宁扯了扯他中衣的领口,“那什么,爹的事情你听说没有?”她和三嫂把他爹骂得不轻,他样子却像是毫不知情。
萧拓却道:“早就听说了。你们心里有气,谁心里又痛快过?也是该把那些实话说给老爷子听一听。”
“你没惩戒我的意思就成了,我去唤人给?你备水。”攸宁说。其实,心里是换位斟酌了一下,站在他的立场……有点儿不好过。
他是嫡次子,容忍父亲相当于宠妾灭妻的行径这些年,心里得是个什么滋味?
他看顾着手足,念着那些不够深厚但确然存在的手足之情,才有了今时今日。
结果呢?被他纵着惯着的人愈发地拎不清轻重,愈发地放肆——多年心血,简直是白费了。
“行啊。”萧拓柔声应着,“等?会儿一起去给?娘请安。”
“嗯。”攸宁走出去一段,又折了回去,迟疑一下,主动地轻轻地抱住他,哄道,“别往心里去,人与人哪有相同的?而且我有分寸,总不会让爹爹明面上下不来台的。”
萧拓沉默着紧紧地回抱住她,好一会儿,说:“关乎男子,便是外院的事,晚间我会酌情处理。你不用当回事儿。”
攸宁迟疑一下,“好。”
.
晚间,老太爷躺在床上,怔怔地出神。
唐攸宁搬出皇帝,且提及当初长平公主为萧府出头的事……这样看来,说能随时进宫面圣的话便不是虚张声势,万一她发疯进宫,照着所说的那些去告他的状……
那恐怕就要应了老三媳妇的话:晚节不保。
愣怔间,下人来禀:“阁老来见您,在厅堂等?着。”
“……”老太爷闭了闭眼,打心底不想见那个不孝子?。都怪他,娶了唐攸宁,没有那档子?莫名其妙的婚事,没有那等毒妇作祟,老三媳妇会像是变了一个人?会口无遮拦地羞辱谩骂他?至于唐攸宁,那更不消说了,话里刺的人要发疯都是轻的,当时那种眼神……他这辈子?受过的所有的羞辱加起来都比不过。太伤人了,他一辈子?都是不能忘的了。
可是不见萧拓也是不行的,总要问清楚他的意图,是不是要帮着唐攸宁造他的反。
萧拓没落座,负手站在厅堂东侧。
老太爷由人服侍着坐到三围罗汉床上,摆手遣了下人,问:“你来做什么?”
萧拓转脸望向他,“来跟您商量个事儿。”
“……?”
“来之前跟三哥、四哥闲聊了几句,他们也说了些自己的心思。”萧拓语气平静,不带任何情绪,“您为了樊氏,已经失了轻重。既然如此,不如把我娘、二房、三房、四房和我们五房分出去,大家都能有清闲日子可过。三位兄长都同意。”
“胡闹!荒唐!”老太爷拍着黑漆小几。他跟妾室过,那成什么了?“我已经是道教俗家弟子?。”
“少?拿这事儿做挡箭牌。”萧拓不屑地弯了弯唇角,“您那点儿小心思,我一直清楚得很。在外到底是潜心悟道,还是跟些不上道的货色结伴游山玩水,我心里有数,您也比谁都清楚。莫名其妙地过了这些年,我本以为能一直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您不肯,那就算了,那我们就掰开了揉碎了拿出个章程来。”
“你这是什么混账话!谁的修为深浅是能用名声来评判的?”
“那您游山玩水是假的?动辄要家里送钱给您也是假的?”萧拓眯了眯眸子,又磨了磨牙,眼中寒芒四射。今日他脾气不好——听说庄子?上的事情之后就非常不好了,也就非常容易暴躁。
“……”老太爷说不出话来。
萧拓道:“要么如我说的,把我们这一大家人分出去,您和樊氏过;要么您就亲口给樊氏安排个归处,去家庙也好,回樊家也行。
“要不然,我就让您如愿,官府见,我不让樊氏抽筋扒皮生不如死,我这些年也就是白活了。
“不就是有恃无恐地不要脸么,现在不成了。
“您不就是想晚节不保身败名裂么,我成全,那真是容易得很。”
一句又一句诛心的话,自亲生儿子口中说出,这种?遭遇,一万个人里怕也只有一个。老太爷怒极,当即抄起小几上的一个茶杯,拼尽全力掷向萧拓,“逆子?!反贼!”
萧拓随意一扬手,抄住茶杯,之后又显得更为随意地挥向三围罗汉床。
茶杯撞上了黑漆小几,翻出砰然声响的同时,粉身碎骨。
老太爷克制不住地惊跳起来。
说不出的狼狈难堪。
萧拓望着他,像是在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的人:“话已说尽,明日给我答复。”
作者有话要说:【红包复读机】
正分评一概赠送小红包~上章红包已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