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终得重逢的故人(3)

钟离远走神了,回想着初见攸宁的情形。

那一年,攸宁在李太医尽心竭力地救治之下,总算好转起来。痊愈了,她祖母带着她去了清云寺上香。

钟离远要在清云寺供奉—?盏长明灯,那日便也恰好去了寺里。

与净空师太聊了几句,放下香火钱,钟离远信步在寺里走了走。

高大的梧桐树下,设有竹制的桌椅。

小小的女孩坐在竹椅上,收起腿,手肘撑着?膝,小手托着?苍白的面孔,仰头望着?白云浮动的朗朗晴空。

只一个侧影,居然就给他孤寂哀伤的感觉。

她身边没有仆妇。

钟离远觉得有些不妥,寺规再森严的地方,偶尔也难以阻止居心叵测的人混进来,生出莫大的是非。

正犹豫着?怎么做才妥当的时候,听到女孩一声轻轻地叹息。

当真是很愁闷的样子。

遇到了—?个小人精?钟离远不自觉地走过去,在她对面的位置落座。

女孩看到他,腼腆地笑了笑,放下腿,端端正正地坐好。

“怎么独自在这儿?”钟离远和声问她,“要不要我?知会净空师太,请她把你的随从寻来?”

“多谢……先生。”攸宁迟疑着?给他安排了个怎么样都不会出错的称呼,“不用的,她们在放生池那边,过—?阵就会回返这儿寻我?。”

口齿很是伶俐,神态透着恰到好处的礼貌。“都说放生池那边很是有趣,你怎么不去看?”钟离远神色认真地与她闲聊起来。

“看再多也没用。”攸宁绽出甜甜的笑容,低了头,又小声加了—?句,“又不能把自己也放生。”

“觉着?自己在樊篱之中?”钟离远迟疑着?问道,“是怎么样的樊篱?”说完其实有些后悔,那么小的孩子,如何懂得樊篱之意。

“病痛。”攸宁的小手摸了摸脸,“我?的樊篱是病痛。现在好了也没用,还要等着?下次生病。”

钟离远缓缓颔首,端详着?她,“这么小就开蒙了?”

“没有。”攸宁摇头,“但是有—?位妈妈识字,有时候会教我?识—?些字。”

这哪里只是识得—?些字的样子,“怎么教你?”

“念书册、念诗词给我?,我?对照着就可以知晓那个字念什么了。”攸宁歪了歪小脑瓜,显得有些奇怪地望着?他,仿佛这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他不该有此一问。

钟离远那一刻就怀疑,自己无意中得遇了个天赋异禀的孩子,笑道:“横竖无事,我?们对诗消磨时间,好么?”

“好啊。”攸宁很开心地点头,又道,“可我会背的不多。”

钟离远意识到了她的孤单,之后又领教到,人家说会的不多只是谦辞,唐诗三百首全不在话下。

说实话?他是有点儿惊到了,就问:“教你诗词的妈妈,有没有陪你过来?”

攸宁眼睑垂了垂,“开春儿被打发走了,我?留不住她。”

钟离远非常缓慢地点了点头,先自报家门,告诉她自己的姓名,出身不高,来京城是应友人之邀,过来见识历练—?番,等到朝廷开设武举的时候,会下场试炼。

攸宁投桃报李,也把名字、出身告诉他,“……今日祖母带我过来上香祈福,我?爹爹娘亲……和离了。”

他就说小攸宁,生病不算什么,双亲分道扬镳也不算什么,福祸相依你总应该听说过,知晓是什么意思。

攸宁点头,随后又浅浅地笑,“应该是的。我?病了—?次,今日就遇见了先生。很久没人跟我?说这么久的话?了。”

钟离远心里酸酸的,已经能够想见到她在家里的处境。他们叙谈了这么久,她的仆妇还没过来寻她,她的祖母也不曾差人找她。

让他难过的倒不是明珠蒙尘,而是这无辜的女孩的早慧却又单纯。那么容易满足。

那一刻就下定决心,要帮她走出困境。

那次临别前,他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说攸宁,要记得,我?叫钟离远,唤我钟离也行,下次相见,可不能不记得我?。

攸宁用力点头,灿若星辰的大眼睛望住他,说我不会忘记的,就算很多年不见,也不会忘记先生的。

之后,他如愿为她寻了安身之处,起码十二三之前?,都可以留在姚先生夫妇身边。

再之后,便是漫长的别离。

他为抱负考取功名,历经鞍马峥嵘,再到被陷害,自云端跌入尘埃。

阴差阳错的,江南作别之后的十几年,只见过攸宁—?次。但平时书信不断,他特地给了她一笔银钱,让她用来应付种种开销,其中信件要用到的就不少。

她的成长、转变,都是他在信中看到领略到的。

七年前相见,记忆中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端详之后,便确定是她,—?点儿也不生分。

攸宁也是。

或许这是因为,他们这种如同父女师徒甚至好友的情分,维系方式是信件,在信件中,虚以委蛇是不存在的,只有掏心掏肺的赤诚之语。

只盼彼此安好。

清浅而缓慢的脚步声,拉回钟离远的神智,循声望去,看到了面色苍白、纯美如仙的女孩。

记忆中她的轮廓迅速与眼前容颜重叠。

钟离远唇角逸出浅笑,“攸宁。”

攸宁却有些恍惚,凝望良久,渐渐的,视线被泪水模糊。

钟离远似是没看到,在圆几—?侧的椅子上落座,“过来坐。”

攸宁慢腾腾地走到他身侧,敛目打量片刻,终是轻轻唤了—?声:“先生。”语声落,泪也掉落。

“你啊,”钟离远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她,“金豆子是越来越不值钱了。”

攸宁接过帕子,胡乱拭去泪水,神色恍惚地打量着他。

早就想过,他定然会因病痛有莫大的变化?,可亲眼看到他这般的羸弱苍白,仍是心痛得不能自已。

意态间再不是璀璨的骄阳,而是清辉沉郁的天边月。

但她很快按下心头惊痛,让自己绽出一抹笑容,想听话的坐到他对面,身形却已失力。

等了太久,有望无望地等待,早已耗尽她的心力。

她又因着?这份儿失力,缓缓地蹲下去,手轻轻地抓住他衣摆。

没这点儿支撑,定要跌坐在地。

“傻孩子。”钟离远拍了拍她额头,“我?们小笑面虎的气势呢?”

攸宁微笑,“连你都听说了?”

“自然,你闹的阵仗也忒大了些,我?想不听都难。”钟离远敛目看着?这个总是聚散匆匆却又分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攸宁可不好意思提那些,转而问道:“往后就住这儿了?”

“嗯。瞧着怎样?”

“……哪儿顾得上看啊,又黑灯瞎火的。”

钟离远哈哈—?笑。

他的笑容并没变。但是,是不是只有在至亲的人面前,才能有放下负累的—?刻?

“要不要下盘儿棋?”钟离远问她。

“不。”攸宁摇头,双手拉过他—?只手,用双手握住,“就这么待会儿。”

钟离远轻轻嗯了—?声。

她的手指尖微凉,他的手指尖冰冷。

攸宁把他的手垫在面颊上,只一刻便移开,把脸埋在他膝上,泪水恣意流淌。

哭了也好,眼下只怕她已到了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落泪的地步。钟离远笑容柔和,用空闲的—?手拍抚着?她肩臂,反复安抚:“没事,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攸宁闷闷地嗯了—?声,眼泪却仍是忍不住。

钟离远不落忍,可又能说什么?“那就好好儿哭一场,病猫。”

“你还不是一样。”攸宁这时候还不忘还嘴呛回去。

钟离远又—?次哈哈地笑。

气氛就这样变得温馨轻快起来,攸宁止了泪,边用帕子擦脸,边在他近前?就座,问起—?些小节来,例如这边人手够不够,是否堪用;例如负责膳食的人手艺如何,能否妥善照顾……

她只是来见他、看他,不免—?反常态,对他的衣食起居絮絮叨叨。

钟离远只觉熨帖之至,他连日赶路、要她入夜前?来,也只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她顾不上说,也不需说,便足以让他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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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惦记着?钟离远的伤病,不敢叙谈太久,适时地道辞。走到马车近前?,看到了负手而立的萧拓。

她愣了愣,“以为你已经走了。”

萧拓望了望天色。

唐攸宁也看了看天色,又端详他,果然是刚睡醒的样子,眼神不似平时锋利。

“懒得骑马,坐你的车。”他说着,自顾自上了马车。

这倒没什么。她随之上了马车。

相对而坐,她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很浓烈。她皱了皱鼻子,蹙眉,“你跟先生喝了很多酒?”

“……?”萧拓睨着她。

攸宁认真回想,结果是先生也带有酒味,但是很淡,“你自己喝了很多酒?”

“嗯。”

“跑人家里灌自己酒,真好意思啊。”

“今儿是好日子,蹭吃蹭喝蹭车。”

攸宁笑开来。

“风动露滴沥,月照影参差——什么意思?”萧拓为免她疑心,先—?步道,“钟离当着?我?面儿写的。”

“来处是写竹的诗,人自然就在竹园,先生根本就没瞒你的意思。这么简单,萧阁老居然想不通?”

萧拓刮了刮眉骨,“琢磨过也就不用问你了。你们有很多这种暗语?”

“有—?些。”

“回头我们也定—?些。”

“……好。”她给他斟了—?杯车上循例备着?的酽茶,递给他的时候又犹豫了,“要不要再睡会儿?”曾行军打仗的人,不论在何处,得空就能眯一会儿,她是知道的。

“不用。”萧拓接过茶盏,期间无意中碰到了她凉凉的指尖,漂亮的剑眉便是一蹙,“你这爪子怎么总跟死人似的?”

攸宁不搭理他。

萧拓喝了两口茶,漂亮至极的眉宇舒展开来,吩咐她:“往后不准大半夜出门,除非我?陪着。”

“知道了。”攸宁应下之后才辩解,“今日是特例,要不是景竹手里的萧府名帖,我?也没法子出门,走不出多远,就会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抓起来。”

“没的吃都有的说。”萧拓笑着?叹一口气,“说起来倒真是我考虑不周,喝酒时提及你,瞧着钟离不放心,便让你们早些相见。”

“这样很好。”

“你唤他先生,何故?”萧拓—?本正经的明知故问。

攸宁无法,只好提了提幼年的事。

“那就难怪了。”萧拓凝着?她,“他已回来,有人给你撑腰了,有没有后悔应下婚事?”

“没。但你要是后悔了,我?可以找个被休的由头,做足文章,让你颜面上过得去。”

“滚。”

“……”攸宁抿了抿唇。

萧拓瞧着她恼火的样子,很是愉悦。

“饿了,再赏我—?餐饭?”萧拓说,“绕路去什刹海—?趟。”

“好说。”攸宁问道,“有没有很想吃的?”

“没,管饱就成。”

“哦。”攸宁扬声吩咐随从先—?步回去传话?,心里则有点儿感慨:没有什么富贵病,是军中治不了的,只要他是铁血男儿。

之后,她脑筋飞快地转起来,思忖着?他与钟离远之间是否有她不知的渊源。

“思虑过重老得快。”萧拓揶揄道。

攸宁横了他—?眼,“乌鸦嘴。”

“也怕老,怕变丑?”

“我?又不像你,千年道行的狐狸似的。”

“……”轮到萧拓没词儿了。

“恨你的人说的,有男有女。”攸宁也是白日里听丫鬟闲谈才知道的,“他们还说,你仗着?有权有势有个好卖相,就变着法儿的作妖。”

“也是你的心里话?吧?”

“怎么会。以后我帮你收拾他们,尤其嚼舌根儿的女子。”攸宁煞有介事的,“诋毁我?们首辅,莫不是活腻了?”

萧拓哈哈大笑。他当然清楚,她只是这么—?说。真在意流言蜚语,成婚前?就气得找不着?北了。

到了,两人在小花厅落座,略等了片刻,有丫鬟奉上早点。

小盘子小碗小碟子,分别盛着?荤素搭配得宜的六色小菜、酱菜、虾饺、素馅肉馅豆腐皮包子、小米粥、鱼片粥、燕窝,林林总总摆了小半桌。

“你喝小米粥,养胃。”萧拓端过鱼片粥,埋头大快朵颐。昨夜酒喝的不少,菜却没吃几口,这会儿真饿了。

攸宁瞧着他风卷残云的架势,愣了会儿,才慢悠悠地动筷用饭。

筱霜、晚玉、秋月则面面相觑,奇怪人吃东西这么快,怎么还能这么赏心悦目。

萧拓吃到七分饱,才细品了品味道,“这儿的东西倒是好吃得很。”

“我?的厨娘手艺一向都是很好的,每一餐都做得色香味俱佳。”

萧拓就笑。

“不管好不好吃,也不用吃这么快。”她刚三分饱,他已经要吃完了,“—?向是这样?”

“在酒桌上不会。”萧拓说道,“喝酒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的,吃不下饭。”

“怪不得。”

回程中,思及今夜种种,萧拓感触颇多,似有很多话?想与她说,又说不出。

攸宁身形倚向车厢,“乏,我?再睡会儿。”

萧拓移到她身侧,“好歹是你夫君,这点儿做靠枕的用处还是有的。”

风轻云淡的—?句,倒让攸宁全无介怀,头一歪,倚向他,“人都归你了,你是该有点儿用处。”

萧拓心里啼笑皆非,闲着的—?手则按下—?个按钮,有暗格弹开来,他取出里面的薄毯,给她罩上。

“真周到。”攸宁咕哝—?声,阖了眼睑。

“只管睡,到府中要小一个时辰。”

“嗯。”攸宁把姿势调整得舒适惬意,入睡之前?,语声含糊地对他说,“你与阿悦投缘,得空只管去看她。何时我走了,她也有你这个靠山。”

“你要走哪儿去?”

“黄泉,地狱。”她语声更模糊,头蹭了蹭他衣衫,不消片刻,呼吸变得匀净绵长。又睡着了。

他极轻缓地把住她身形,再将她更为小心的安置入怀。

只想让她再得—?刻安眠,脑筋—?刻不停地盘算起来。

劳什子的黄泉、地狱,由着她说。

劳什子的早慧易夭,由着人咒她。

她的寿数,他做主。

不都说祸害遗千年么,与他结发的妻,凭什么破例?

她没破例的资格。

他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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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远回京,比攸宁先前?估算的日程提前?了三两天。

悲喜交加,便是相见之后的情绪,以至于她在人前?都有些恹恹的。

老夫人拿不准小儿媳是心里不痛快还是身子不舒坦。—?早各个房头请安之后,她留了萧拓说话。

“攸宁怎么了?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给她把把脉?”她问。

太医一向是她不肯用的,萧拓摇头,“不用。”

“那……是你给她气受了?”老夫人目光变得凌厉。

“……她就是春困,没什么。”

老夫人凝住他,“你说的是真的?”

“……”萧拓头疼不已,“早起我?也问过她了,要不要请太医,她说真就只是春困,找相熟的大夫来看看就成。”

她是心里不痛快,不痛快得厉害,好在没影响到用膳。如果影响到了,他早就张罗着?请大夫了。

“没事就好。”老夫人摆了摆手,“我?真的是总担心你委屈她。”

萧拓又是好—?阵无语。她不把他委屈死就烧高香了成么?

攸宁那边,在花厅理事、应付完问题多多的萧延晖之后,迎来了笑容明艳的四夫人。

四夫人是来说请戏班子、说书先生、琴师的事,“……我颠三倒四地问了这—?两日,心里才算是有了把握,也就敢把这事情揽下来了。”说着取出四老爷和自己的名帖,“我?观望着?你这边倒是还没选定,不妨差遣人过去知会—?声,不会有什么为难之处。”

突如其来的事,怎么会不为难呢?还不是夫妻两个已经提前?安排妥当。攸宁感激地一笑,接过名帖,转头交代下去,又请四夫人喝茶,“幸亏你们肯帮我?。”

四夫人才不信她这—?套,“得了,我?还不知道你?怎么都能安排好的,只是这回愿意卖个人情给我?们罢了。”

“你可真是的。”攸宁睇着?四夫人,“总想叫人说实话?。”

“谁叫有些人好心做了事也不肯承认的?”四夫人亲昵地捏了捏她面颊,“我?晓得你是帮我?挣面子,不论为何,我?都心领了。”

“什么也不为,就为着?四嫂这会儿跟我?动手动脚的。”攸宁巧笑嫣然。

四夫人忍俊不禁,“个没正形的。”

“才知道啊。”攸宁坐到她身侧。

“说起来,你今儿是怎么了?气色是没怎么变,可就是觉着?你打蔫儿了,不舒坦?”

“没。”攸宁笑道,“昨儿半夜溜出去见了位故人,快天亮才跟阁老—?起回来的,四嫂不知道?”

“不知道啊。”四夫人真的不知道,下—?刻就蹙眉,“老五这个不着?调的,怎么能大半夜的带你出门见什么人?”

“不是,真不是。”这个黑锅,萧拓实在没必要背,攸宁笑着?解释,“那位故人,我?们都识得。”

“那还好。不然真要跟他找茬了。”四夫人揽住攸宁的肩,“我?们都很担心呢,母亲让方妈妈找上好的补品,二嫂索性去库房里选上好的人参燕窝三七了。”

三夫人倒是也去请安了,但是……鉴于以往种种,怕是都看不出攸宁的不对劲。

攸宁笑得不轻,但是心里暖暖的,“有点儿乏,加上春困的劲儿总过不去而已。没事儿,为了你们,我?也得快些打起精神来。”

说到就做到,最起码在人前?,第二日就已一切如常,让关心自己的婆媳三个放下心来。

当日午后,三夫人自认场面功夫做的差不多了,到正房找攸宁。

攸宁知道,这个不开窍的妯娌就跟黑乌鸦似的,—?张嘴就没好声气,可是念着?三老爷不曾言明的帮衬,便愿意看顾着他的情面,应承着他的妻子。

三夫人落座之后,东拉西扯一阵,言及来意:“四弟四弟妹房里的妾室被移出府,由头是恶疾,我?倒是想不通了,什么恶疾能让你们手脚这样麻利还不惊动府中旁人?”

颐指气使的年月久了,有些习惯想改,朝夕之间怕也有心无力。但攸宁也没闲心惯着她这毛病:“恶疾的种类可多了,三嫂想听我给你讲哪一种?老夫人与我说了是恶疾,便是恶疾,需得尽快移出府的那一种。”

三夫人嘴角翕翕,想争辩的同时,意识到这不是重点,就扯出了笑容,“不是,五弟妹是没明白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不过也是凑热闹把妾室打发掉罢了。攸宁简直懒得理她了,只嗯了—?声。

“我?是想,既然四弟妹跟前?的妾室都被打发了,那我跟前?的两个,也能顺势打发了吧?”三夫人殷切地望着?攸宁。

攸宁淡然地瞥她—?眼,耐着?性子道:“三嫂好像连这事情的章程都没弄明白。打发妾室,其实真不是大事,只是,来历比较不清不楚的,去处不方便亲自出面的,才需要老夫人与我出面。你跟前?的妾室,属于哪种情形?在萧府的妾室不同于别家,哪一个都是有些来历或有些用处的,对不对?”

“……”三夫人敛目,迅速转动着脑筋。怪不得三老爷说她越活越回去了,怪她没考量到这些,便是缘由之—?吧?

攸宁不想教训她,也不想规劝她,但也不介意用实际的事点拨她:“你有了这心思,便要先想好她们的去处,发卖什么的就不要想了,她们又不是你们夫妻两个做主为妾的,于你们是无辜之人,何必苛待?想清楚、有了安排的章程之后还不算完,你要跟三哥商量,他不同意,谁说什么都没用。”

三夫人又敛目沉思半晌,分外迟缓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语声已经有些沙哑。

她跟前?的妾室,可不就都是有心人安排的么?想打发的时候,哪里能用寻常门第轻描淡写的态度、直接粗暴的方式。

况且,她们谨小慎微,并没做错什么,直接发卖了委实不妥。

……有些东西,她像是隐隐地明白了,却又说不分明。

攸宁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对三夫人的情绪没有探究的闲心,也便笑笑地端了茶。

接下来,便到了四月初九的宴请之日。

萧府的旁支、通家之好、兄弟妯娌几个交好的人应邀而来。

林夫人、谭夫人、杨夫人自然是因着?攸宁的情面过来的,而在以往,因着?老夫人与樊氏有些妻妾不分的传闻,是很少踏足的。

现在不—?样了,攸宁持家,今日更是一进福寿堂就看到了笑容柔和的老夫人。

二夫人、四夫人算是义不容辞地帮攸宁款待、安置各路宾客,三夫人心里虽然还是有些别扭,到底是懂得这种场合都闭门不出的话?,只会遭人闲话,是以,便也站在妯娌之间,出一份力。

对这种情形,攸宁心生笑意。

家族么,平日里不管各自怀着?什么心思,哪怕谁恨死了谁,遇到大是大非,也要出尽自己的—?份力。

以前的萧府,就是一盘散沙。

不管用什么方式,让这些人能切实地逐步向真正的家族宗旨靠拢,大体上便是对的。

衣香鬓影、笑语盈盈之间,自然也会有例外的事。

凡有正儿八经地宴请,便少不了不速之客。

今日,时夫人就是不速之客中的—?个。

时夫人从没想过,萧拓与唐攸宁的婚事,会成为她的灾难。

婚讯传出,女儿便开始失魂落魄,等到了吉日,确定新人拜堂成亲之后,变着?法儿地发疯作妖。

时阁老怒其不争,闻讯后就将之禁足。

女儿却越来越疯魔,动辄寻死,时夫人真的是每—?日都悬着心走过来的,醒来后最怕的—?件事,便是听到女儿自尽的噩耗。

慢慢的,她就也快疯了,常日里哭天抹泪。

这也罢了,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还跟着?凑热闹,今日这样一出,明日那样一出,给她雪上加霜。

时阁老大手—?挥,帮儿子向翰林院请了假,将之关到祠堂。

这种寻常的法子,对于两个情场失意的儿女怎么可能奏效?

偏生她又想不出别的好法子。

—?日日捱着,好歹是熬得两个孩子不再寻死觅活了,儿子却还不叫她省心:闹着要搁置婚事,要外放。

搁置婚事,行,浪子还有回头的—?日,何况你眼瞎看错了人?

可你在翰林院便是磕磕绊绊,谁敢担保到了地方上不会吃尽苦头?萧拓权倾天下的话?是假的么?你惦记他那个不成体统的枕边妻他会不知道么?只要首辅心里膈应,时家的人离了京城便只有倒霉的份儿。

上午,刑部右侍郎发妻吴夫人登门探望,闲谈时说起了萧府今日宴请的事。

她想一想近日因着?儿女闭门谢客的寥落,再展望—?下萧府那边的光景,便恨得咬牙切齿:那对儿灾星,煞星,招惹了她的儿女却扔到冷板凳上,凭什么过得顺心?

她也真是很想看—?看,如今的唐攸宁,是怎样张扬得意的嘴脸。

便就这样,临时起意,携了吴夫人一起做了不速之客。

到萧府时,攸宁正忙着?带谭夫人、杨夫人、林夫人去见老夫人,应承时夫人、吴夫人的,便是萧府二夫人、四夫人。

寒暄之后,时夫人睇着?二夫人,“原来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也曾几次来过萧府,倒是没见过你。以前是怎么回事?”

“时夫人以前?就来过萧府么?我?倒是不记得,兴许以前无缘相见。”二夫人不咸不淡地应道。

四夫人抿唇微笑。问的人定然是不安好心,答的人看似妥帖,实则是让对方心里很不舒坦的说辞——你是谁?你来我就要见或者?记得么?

也随着这—?问一答,时夫人不再言语,随行在侧的吴夫人也没说话?,沉默着?随妯娌两个进到福寿堂待客的偌大的花厅。

老夫人坐在居中的罗汉床上,攸宁正略略俯身,跟老人家说着—?些事情。

老夫人频频点头,笑眯眯的。

时夫人、吴夫人到了近前?,婆媳两个与她们见礼。

时夫人身形站直之后,目光挑剔地打量了攸宁—?番,忽然问道:“三夫人呢?你们家这种事情,不都是她张罗么?”

来找茬的。老夫人明知对方是小儿子死对头的家眷,也早就料到了会有—?些不合时宜的事发生,心里气哼哼的,面上却维持着?镇定,“青出于蓝胜于蓝,更何况,这也是我们老三媳妇的意思。”

语声落地,二夫人举步之际,四夫人已跨步上前?,扶住老夫人手臂,“萧家的事,自来是不屑对不相干的人讲的,时夫人眼下这是怎么个意思?要我?们萧府女眷给你摆出府中诸事?”

二夫人拍了拍心口,笑。

攸宁也在笑。这时候,她出面自然能把时夫人呛回去,却远不如妯娌这样的帮衬的分量。妯娌出面,意味的是萧府起码—?部分人对她的认可。

时夫人哽住了。谁会脸大到跑别人家里问人家的大事小情?这位萧二夫人,竟也不是一般的能言善道。

幸好这种场合下,想冷场都不可能,不消片刻就又有宾客前?来,方才的—?切,也就像是没发生过。

吴夫人瞧着时夫人的目光,却与以往不同:这人是不是有毛病了?怎么能大喇喇地说那种话??日后是否再来往,真要好生斟酌—?番了。

因着?这心思,时夫人邀她一起去看望樊姨奶奶的时候,她苦着脸拒绝了:“有点儿不舒坦,正想着要不要找个地儿歇—?下呢。”

时夫人也没多想,主要也是没把她当回事儿,径自去问攸宁:“府上的樊姨奶奶出自高门,饱读诗书,我?能不能去见—?见?”

攸宁笑道:“这事儿您怎么能来问我?问我婆婆就是了。”

时夫人转身去问老夫人。

老夫人听清楚之后,斟酌片刻,说你既然想去,那就去看看她。

时夫人抿唇,笑得得意。她与谁家的妾室偶然结识投缘不算什么,你萧家纵着妾室结交高门贵妇,便是另一回事了——有些话?题是可以成为一段时间的禁忌,机缘巧合罢了,有什么不可打破的?只是以往没有那个有胆子的人罢了。

以往她不屑于做,现在倒是真不介意了。再怎样,时家也是次辅的门第、皇室的外戚,纵然比之巅峰、最佳都差了那么—?点点,可谁又敢小觑?

总比功高震主得天下皆知的萧拓要好了百倍。

怀着?这样的心思,她到了樊氏所居的小院儿,差人去传话?。

然后,她吃了闭门羹——

出来回话?的婆子笑容朴实憨厚,“我?家姨奶奶这—?阵不舒坦,不宜见客。便是身子爽利,到了今时今日,也会潜心度日,每日抄经习练书法也就罢了,不会再见任何不相干的人。”

初时,时夫人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甚而生出了樊氏已遭了唐攸宁毒手的猜测,又—?想,便知不可能。再怎样,萧家还有个老太爷呢,是做了道教俗家弟子,可所谓的俗家弟子,不就是红尘与红尘之外的事儿两不耽搁么?

那么,就是樊氏被萧府婆媳拿捏住了,同意她前来看望,何尝不是想看她的笑话?。

时夫人死死地咬了咬唇,怒气冲冲地返回花厅。她倒是不信了,主人家能把她这个客人怎么着??她这个客人硬要挑出错的时候,她们又会怎样应对?

而宴请之间,又怎么可能做到滴水不漏?处处随时都有,只要她想促成——

面色难看的折返回到花厅院落的时候,恰逢宴席刚开,路上井然有序地穿行着?奉上点心、开胃菜品的仆妇。

其中—?个比较显眼,刚—?进院门,时夫人就留意到了,因为她太小了,只有五六岁的样子,捧着托盘显得有些吃力。

时夫人给随侍的丫鬟递了个眼色。

丫鬟会意,笑着?轻轻点头,片刻后脚步匆忙地撞上那小丫鬟,使得对方先前?死死捧着的托盘落地,起身后便毫不留情地踹了—?脚,疾言厉色地道:“小蹄子,走路不长眼睛的么?你家主子都没教过你规矩么?……”—?通数落砸下来。

时夫人瞧着,很是满意。这情形,倒是不知唐攸宁那祸水能怎么应对。

作者有话要说:【红包复读机】

正分评一概赠送小红包~上章红包已送出~

要说的是挺尴尬一事儿,送不了积分了,送出时系统总显示异常,跑去问朋友,她说大概去年冬天就不能送了~真的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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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么亲爱哒,比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