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瞧着他那个样子,又气又笑。
已经忘记具体哪一年相识的,只记得那时年岁还小,家族仍在。
他年长她两岁,昔年皓月般的少年郎一路走来,成了机关算尽、高深莫测又脾性阴晴不定的大男人。
好说话的时候,助她促成的军国之事,顺遂得让她心花怒放。
难相与的时候,没一件事让人顺心,但?或许是过于熟稔,他的脾气、手段落在她眼里,就莫名觉得他像个大孩子,跟庙堂更跟自己置气——邪火发完了,还要收拾自己一手弄出来的烂摊子,也不知道他图什么。所幸官场不是清明的局面,很?多事绕个弯儿处理也有好处。
但?今年的桩桩件件,他可不是跟谁置气。
“没有人会难为她。”皇帝道,“你总不能让我专程出宫去见她吧?”
萧拓这才应声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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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午膳,攸宁没睡午觉,来到静园。
陶师傅陪她漫步在园中,依着?她的意思,没打呼哨唤初六、十九。
走了一阵,十九跑出竹林,撒着?欢儿地跑到攸宁跟前,摇头摆尾的要抱。
攸宁笑着?把它抱起来,掂了掂,“这小子又胖了,真是一天一个样儿。”
“能吃能睡能折腾,可不就长得快。”陶师傅笑得眯起了眼睛,“初六这么大的时候,情形就稍微差一些。”
“那个虎孩子,那会儿光顾着长心眼儿了吧?”
陶师傅哈哈地笑,“应该是,蔫儿坏蔫儿坏的。”私心里,他真是特别喜欢跟萧拓、攸宁谈论两个小老虎,因为他们是打心底把它们当小孩儿,让他这每日照顾着?的人听了特别熨帖。
“阁老总说初六傻。”攸宁把玩着十九的爪子,有点儿郁闷。
陶师傅又笑,“初六又没长辈带着,无师自通,还想怎么着?啊?阁老最爱正话反说。”
“是吧?数他说话招人嫌。”语声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道含着笑意的语声:
“说谁呢这是?”
攸宁转身,笑望着?萧拓,一点儿心虚都没有,“说你呢。”
萧拓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抬手就给了她一记凿栗,“我名声本来就差,你还雪上加霜。”
陶师傅又是一通笑,嘻嘻哈哈地走远了。
十九的小身子往上蹭了蹭,犹豫一下?,一双前臂勾住攸宁肩头。
“真邪了,这个也更喜欢你。”萧拓咕哝着?,拍了拍十九圆圆的头,“你更没良心。”
十九茫然地歪头瞧他,前臂收紧,索性搂住攸宁的颈子。
“德行。”萧拓莞尔。
攸宁笑得开怀,用力揉了揉十九暖烘烘毛茸茸的背,“咱不理他。”
三个正笑闹着,初六闻声而来,匆匆地用庞大的身形拐了萧拓一下?,便跑到攸宁跟前立起来,大大的圆圆的爪子落在她肩头,下?一刻就用右爪扒拉十九。
十九扭头,对着初六呲牙,偏偏那表情看起来像是在笑。
初六的前爪就摁倒了十九小小的虎脸上。
十九用力扭头挣脱,搂紧了攸宁,哼哼唧唧地撒娇。
攸宁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大的这个分明是吃醋了,不喜欢她抱着十九,小的这个又实在是该宠着?些。
她只好揉着?初六的头,柔声哄劝。
萧拓笑微微地看着?,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心思。
初六身形落地,围着攸宁和十九打转儿,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反而有些兴致勃勃的。
攸宁瞧着不对,“虎孩子,是不是憋坏呢?”正说着?,初六身形轻灵地立起来,与此同时,前爪轻轻巧巧地把十九挥出了她臂弯。
十九往地上落去。
“诶……”她懵住,只下意识地张着?手去接十九,初六则已搂住她。
萧拓手快,稳稳地接住了十九,看着?妻子张着?手、一脸茫然的样子维持了两息的工夫,开怀大笑。
十九也有点儿懵,不知道抱着自己的怎么忽然就换了人,缓了片刻才回过味儿来,开始对着初六一通发狠。
攸宁回过神来,啼笑皆非地搂住初六,“你啊……”
初六不管大笑的,更不理冲着自己吼的,亲昵地和她贴了贴脸。
“没事,真掉下?去也摔不着?。”萧拓笑着?宽慰攸宁,“小哥儿俩经常这样,也就得摔打着?长大。”
“瞧着总归是不落忍。”攸宁探手去摸十九。
初六的大爪子适时探出,按住她的手,往回勾。
十九隐约明白初六的意思,探出小身子,挥舞着?小爪子去打那只总揍它的大爪子。
夫妻两个笑得打跌。
“真是开心果。”萧拓笑着?摸摸两个小子的脑瓜,又拍了拍攸宁的肩臂。
三个都是他的开心果。
嬉闹了好一阵子,萧拓带身边三个去了初六最喜欢的碧水湖畔。
虎一般都善游水,初六和十九亦然,天气稍稍暖和了,就没事往水里扎,大的是能尽兴地游几个来回,小的只能在浅水区扑腾。
两个小家伙去玩儿水了,萧拓与攸宁在湖畔的长椅上落座,闲闲说话。
听得皇帝明日要见自己,攸宁反应平淡,“还好,明日下午没有应承,不然少不得爽约。”
萧拓十分自然地展臂揽住她,“跟魏凡和一些宫人打过招呼了,不至于累着。”
“嗯。”攸宁对他一笑。
夫妻两个盘桓到未时,分头回了外院和内宅。
攸宁没什么事,仍如以往,一面摆出一局棋琢磨,一面听三个大丫鬟闲聊。
四老爷来了。
攸宁扬了扬眉,转到厅堂相见。
四老爷神色如常,几乎是吝啬地扯出一抹笑,“听闻家里要举办宴请,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原来是过来还人情。攸宁暗暗松了一口气,先前还真有些担心这位爷又有事找她——比如,把小妾送走,他反悔了。想了想,她坦诚地道:“章程我都晓得,下?人应该也管束得住,只是戏班子、说书先生、琴师这些摸不着?门道,就像娘喜欢的戏班子、名角儿,不是我这边的人熟识的。”
梨园行里混出头的班子,平时经常会拨出人去富贵门庭唱堂会,而且他们更重承诺,轻易不会爽约于人,这就需要有心邀请的门第至少五天前就去打好招呼。不是难事,但?若有捷径,她也乐得接受。
四老爷闻言,笑容深了些许,“那些我倒是能帮上忙,母亲喜欢的班子、名角儿,我通过友人打过交道。这样,你把这事儿交给我,我差遣人去给你打声招呼。”顿了顿,又问,“以前从没接触过这些?”
攸宁微笑着?嗯了一声,之?后瞧着他,“四哥,这事儿吧,你应该让四嫂过来跟我说。打个招呼而已,我派人顶着四哥四嫂的名头去找那家戏班子,结果是一样的。”
四老爷敛目斟酌片刻,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道:“那成,等会儿我去跟老五说一声。”
“……”他是真聪明,当下?就能举一反三,想到了另一种有异当下?但?仍能帮到她的方式。攸宁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怎么?”四老爷本想告辞了,见她的样子有点儿奇怪,不免问一句。
“……”攸宁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也就是四嫂,要是换个河东狮,你们怕是要打得把房拆了吧?”你当大男人没事儿,想尽法子地把媳妇儿晾一边儿是怎么回事?
四老爷默了会儿,没撑住,逸出愉快的笑声。他跟妻子掐架?他倒是想。
“你去跟四嫂说,我要四嫂帮我。”攸宁仍是面无表情,但?是语声温和,“这该是我们妯娌之?间的事儿,我不准你掺和。”有些事情是例外,内宅外院的人可以合力,但?眼前这件事不成,最起码,她觉得四夫人受到了四老爷无意中的怠慢——她看不得印象不错的女子吃亏。
四老爷哈哈地笑着?,说好,我去找你四嫂。
“这还差不多。”攸宁也笑了,就觉得这人应该是没什么不好的,应该只是跟四夫人有需要化解的误会、心结。
“我也不是想绕过她,主要是她也不懂这些,跟你说就是几句话的事儿,跟她得扯半天。”不自觉的,他解释的话就说出了口。
“眼下不懂其实不算什么,但?就像娘说的,四嫂过些年总要理事的,除了中馈这些,谁不都得守着?自己的一份日子?”攸宁的笑容更为友善,“多说说话怕什么?四哥又不是不善言辞的人。好些最会说话的人,有时候才会惜字如金,我晓得的。”
一本正经地睁着?大眼睛给他戴高帽子。四老爷又一阵笑,说好,听你的。
送走四老爷,攸宁噙着?笑回到宴息室。四老爷总不会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儿,甚至于是言出必行的做派,这一次的事情,夫妻两个应该能好好儿地掰扯明白,达成合力帮她的局面。
对于四房夫妻情分有无益处,她不敢说,但?起码目的达到了:往后四老爷再做什么事的时候,便会想到要不要请妻子帮自己出面。
同一时刻,三老爷正在房里,对三夫人道:“家里要办宴请,你怎么也不去找五弟妹,帮她分担些事情?”
要她帮唐攸宁?她又没疯,巴不得唐攸宁把宴请办得一塌糊涂出尽笑话呢。三夫人腹诽着?,敛目做着?手里的针线,“五弟妹要我给老夫人做夏衣,我怎么敢耽搁?”
三老爷凝着?她,面色转冷,却已连提点规劝的话都懒得说。
“说起来,”三夫人说起心头最重?的那件事,“四房的妾室怎么被打发走了?怎么会忽然得了恶疾?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三老爷语声刻板。
“那,”三夫人这才望向他,神色温柔,“我们房里也有两个妾室,要不要趁这机会一并打发了?”
三老爷耐着?性子问她:“怎么个打发的法子?”
三夫人心头一喜,以为他是无所谓,笑道:“那还不简单,发卖了,挪到庄子上,甚至赏了人,都可以的。”
“……”
她知不知道,所谓发卖、赏人,对女子意味着的是怎样凄惨的处境?
两个妾室又不是自己哭着喊着?到他跟前儿的,凭什么要因为他受尽苦楚?
“不行?”三夫人见他不语,讶然道,“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法子?”
“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三老爷忍着?气,喝了一口茶,“你要是想不出好法子,那这事儿就不用再提了。另外,别拿她们撒气,当心你自己的算盘没打好,倒被婆家安排个善妒的罪名。”
“……”三夫人愣怔半晌,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三老爷也没甩手走人,就看着?她哭。
这会儿,四老爷回到了房里。
四夫人正在给老夫人做马面裙,见到他,很?是意外,“你怎么回来了?”
仿佛他回来得很?不应该似的。四老爷忍着?没呛回去,自顾自坐到炕几另一侧,“有个事儿要跟你商量。”
“说来听听。”四夫人兴致缺缺的样子。
四老爷把心思照实说了,“……打发妾室的事,五弟妹二话不说就帮忙促成了,我们必须承情,有机会就回报点滴。”
四夫人停了针线,“说的是。”
四老爷又五分真五分假地道:“我打听过了,五弟妹还没找到合适的戏班子,这些我倒是清楚,回头你跟五弟妹说一声,也能顺道听听这种事是怎么个章程。”
四夫人先是轻轻地点头,又奇怪地转头望着?他,“你跟谁打听的?阁老都不会干涉五弟妹的事,你瞎打听什么?”
四老爷干咳一声,“没有,我当面问的五弟妹。”
“哦。”四夫人的问题还没完,“你怎么会清楚那些事?”
四老爷解释道,“交好的人有喜欢听戏的,我们房里的大管事也是戏迷。”
四夫人又“哦”了一声,心念数转,忽然绽出明艳的笑容,“你是不是去找五弟妹,碰了软钉子?”
“……嗯。”
四夫人笑出声来。
四老爷斜睨着她,过了会儿,也笑了,“不管为什么,五弟妹倒是真向着?你。”
“是啊,有了个小靠山,心里又踏实了几分。”四夫人继续穿针引线。
丫鬟奉上热茶,四老爷端茶在手,慢悠悠地品着?,跟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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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攸宁照着皇帝的吩咐,掐算着?时间离府进宫。
大总管魏凡早早地等在宫门口,这是他请示过皇帝并得到允许的。
有他引路,攸宁一路自是畅行无阻。
魏凡可以放缓了步调,笑笑地与攸宁扯闲篇儿,先是谈论宫里的花卉景致,之?后便是萧拓的一些掌故。
他言辞诙谐,攸宁听着有趣,少不得适时地搭腔或是提问,不知不觉就到了御书房外。
魏凡道:“萧夫人稍等。”语毕放轻脚步,走进御书房,片刻后折回来,打着?帘子轻声道,“夫人请,皇上等着?您呢。”
攸宁欠了欠身,缓步走进御书房。
室内只有皇帝一人。她斜身坐在书案后宽大的座椅上,面前一杯茶。
攸宁款步上前,行礼问安。
“免礼。”皇帝指了指攸宁近前专设的茶几座椅,“坐下?说话。”
攸宁称是,依言落座。
“听杨锦瑟说,你应该与阁老一样,喜欢庐山云雾。”
攸宁道:“家师喜欢,臣妇便也跟着?喝了这些年。”
“这茶有什么好?”
“世?人常以六绝赞庐山云雾,公认的好处是条索粗壮、青翠多毫,且汤色明亮、叶嫩匀齐,再就是香凛持久,醇厚味甘。”攸宁温然道,“好处已被前人说尽,臣妇再说不出旁的。”
“的确,我们说的话,都是前人说过的;在走的路,兴许亦是前人走过的。大同小异罢了。”皇帝笑了笑,端起茶来,示意攸宁,“命人特地给你备的,尝尝如何。”
“是。”
茶自然是极好的,掀开盖碗,茶香延逸而出。攸宁眉眼舒展开来。
皇帝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攸宁。
攸宁嫁进顾家之?前,皇帝召她进宫。
那时候她心绪恶劣,只是唐家嫡女,而非闻名于世的小笑面虎,到了御前,亦是分外冷淡的神色。
皇帝问她,想不想解燃眉之?急。
攸宁说没有燃眉之?急。
皇帝赐座赐茶点,说你用一盏茶,再思量一番。
攸宁说谢皇上隆恩,臣女不渴。
……半个来时辰,一直就是这噎死人不偿命的德行。
末了皇帝说那你就嫁进顾家好了,好歹是个聪明的,总不会被顾家人委屈了去。
攸宁说背不住。
皇帝服气了,说唐小姐慢走,朕就不送了。
攸宁对皇室有敌意,有怨憎,皇帝心知肚明,那些都是必然的。她只是从没见过那样难相与的性子,不知畏惧为何物,明目张胆地跟她唱有恃无恐那一出。
三年多时光匆匆而逝,彼时的女孩成了大周第一贵妇,应承人已惯于和颜悦色。
皇帝放下茶盏,明眸中有些许笑意,和些许怅然,“说起来,朕看中的好苗子,都不肯为我效力。”
“那可真是一桩憾事。”攸宁应道。
“你我就不说了,林夫人也不肯。”皇帝道,“听说你们一直走动着。”
“是。”
“那个一根儿筋的孩子。”皇帝扶了扶额,“想必当初你也曾婉言规劝,让她不要心急,可你看看,她宁可被打个半死,也不肯缓一两年。”
攸宁听着这话锋不对,“皇上是指济宁侯不可靠?”说到这儿,又记起萧拓也说过类似的话。他们知道些什么?
“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儿呢?”皇帝望着?攸宁,唇角微微扬了扬。
攸宁抿了抿唇,“对于济宁侯,臣妇还没留意过他是否有伤害发妻的行径。”
“嗯,只顾着?跟他一起赚钱了。”皇帝打趣她。
攸宁神色诚恳地睁眼说瞎话,“没有的事。”
皇帝微笑,“幸亏兰业也是这个德行,要不然,不出三天,你们俩就得有一个被气得晕头转向。”
攸宁随之微笑。
“瞧着你的性子着?实变了不少,倒是能与我说说话了。”
“是皇上纡尊降贵,给臣妇体面罢了。”攸宁的意思是,你以前那德行也不怎么样。
皇帝哪里听不出她的话音儿,面上逸出绝美的笑靥。她是得承认,私下?里,有时候脾气很?不错了,大概也是被徐老太爷之流骂习惯了,性子的棱角都柔和了些。
她移步到棋桌前,打手势唤攸宁,“过来,好歹找个磨工夫的事由。”
攸宁称是。
座子打好,皇帝手中的黑子、攸宁手中的白子相继落下。
“不用让着?我。”皇帝说。
攸宁委婉地道:“臣妇棋艺没准成。”不让着你?万一你是个臭棋篓子,我总不能让你输得太难看吧?
皇帝牵了牵唇,“这一阵过得还好么?”
“很?好。”攸宁道,“臣妇的婆婆妯娌待我都很好。”
“把那个樊氏收拾服帖了?”
“樊氏这一阵不舒坦,在房里将养。”攸宁说话有保留余地的习惯,“日后如何,臣妇不敢断言。”
“樊氏不知轻重?的年月很?久了,有没有人在明面上抬举过她?”
“没有。”攸宁回道,“臣妇不曾听说。”
皇帝睨着她,“合着?又是两眼一抹黑地嫁了?”
攸宁笑着?称是,点头。
皇帝瞧着她的样子,明明心思千回百转,面上却像个好乖的孩子,也不自觉地笑了,“有没有想问我的?”
攸宁思忖后问道:“按理说,樊氏经常抛头露面,就差以平妻的身份自居了,官宦间怎么会没人说闲话,齐齐当哑巴?”这情形她一直觉得有些怪异,只想得到是人们畏惧萧拓的权势。
“萧兰业人缘儿好,早些年就有人帮他堵住了悠悠之?口。”皇帝缓声道,“说起来是前朝的事儿了,你可曾听说过长平公主?”
攸宁颔首,“听说过,和亲的那位?”
“对。”皇帝道,“得是十来年前了,一次宫宴上,有位命妇的夫家与萧兰业不对付,找机会当众说起了萧府妻妾不分的事儿。
“长平当即命人掌嘴,随后又指摘出了那人的诸多过错。那时我们那个好皇帝喝醉了,下?旨赐死。还行,不管如何,他总算办过人事儿。从那之后,萧府的事,几乎成了禁忌。”
攸宁心生笑意,警惕却是一分不减。
“一晃就是这么多年,长平在属国已是儿女双全。她是男孩子的心性,一向很?欣赏兰业,恨不得跟他拜把子。”
攸宁又笑。
“别的女子就不似长平,动辄做糊涂事。”皇帝念及时大小姐,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越是所谓痴情人,越容易做混账事,你到别家赴宴要当心,不定哪个想害你。”她早已到了漠视人命的地步,但?眼前人要是出了岔子,就比较要命了。
攸宁道谢。
“钟离远就要到京城了。”皇帝终于切入正题,“你一定盼着他翻案昭雪,甚至做了准备。”
攸宁道:“臣妇怎么敢染指朝堂的事。”
皇帝了然地笑了笑,“跟我不用打那些官腔。”
攸宁只是笑。
皇帝道:“我也看得出,这件事,是你我不需谈的条件。就算你肯,钟离也不肯。”
攸宁看着?棋局,指间棋子缓缓落下。
“我只是想,来日你若如愿了,能否公允地看待我,看待朝廷。”
居然是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攸宁想,吃错药了吧?
“日后遇到什么不能解的疑问,或许我能帮你,你随时可以递牌子进宫。”皇帝一面斟酌棋局走势,一面道,“我身边也没几个能畅所欲言的人,你既然性子变了,进宫来说说话也好。”
攸宁称是。皇帝又何尝不是有了很?大的转变,还成功的让她云里雾里了一回,话中玄机,要等时机。
棋局走到后半段,皇帝默算了一番,放下棋子,“我输了。”
攸宁起身告退。
皇帝唤来魏凡,让他给攸宁备了一顶小轿,送到萧府的马车前。
总体来说,这次进宫还算愉快。回到府中,攸宁换过衣服,便赶去福寿堂,让老夫人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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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萧拓去看了看阿悦。
等着?某个心肠冷酷的人主动去看阿悦,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他喜欢那孩子,也着?实记挂着?,只要得空就去看看。
攸宁没能一道前去,阿悦起先有点儿失落,听他说她姐姐去宫里跟皇上说话,便完全理解了,小手握着他两根手指,带他去看招财、旺家。
小奶猫和鹦鹉同在一屋檐下?,乐子也多的是,萧拓听阿悦给自己讲了不少。
高高兴兴地过了一个下午,萧拓允诺得空了再来,策马回往府中。
路上,向松满脸喜色地迎上来,微声道:“钟离将军回来了,在竹园。”
萧拓立刻拨转马头。
暮光之?中,马蹄声飒沓,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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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竹园。
书房院的小花厅,居中的案上摆着?几色佳肴,一壶陈酿。
钟离远看过,满意地一笑,继而转到廊间,等待至交前来。
萧拓步履匆匆,望见故人,身形一僵,难以掩饰目光中的惊痛。
分别前,钟离远丰神俊朗,风采照人,他此刻所见到的人,却如同病痛缠身的羸弱书生,消瘦苍白之至。
钟离远笑若春风,“这是什么眼神儿?不认得了?”
“一别数年,忘了你又怎样?”萧拓恢复如常,快步走上前去,用力拍了拍钟离远的肩,“回来就好。”
“拍死我了你。”钟离远笑意更浓,捶了萧拓一拳,“走,好好儿喝几杯。”
“好!”
进门落座后,钟离远细细端详着?萧拓,“你样子倒是一点儿都没变。”
萧拓哈哈一笑,“怎么可能。”
酒过三巡,钟离远问道:“你与攸宁的婚事,到底是你要娶,还是她要嫁?”
“是我要娶。”萧拓道,“府里乱得不像话,请她帮忙整顿一番。”
“胡说。”钟离远沉了沉,眸子微眯,“攸宁信了你这说辞?”
“嗯。”
钟离远失笑。
萧拓没辙地扬了扬眉。
“只是,你们各自的处境复杂,她不信也难。”钟离远先一步释然,“除了派给她差事,你可另有所图?”
萧拓为彼此斟满酒,含糊其辞:“没有,你大可以去问她。”
“倾心于她?”
萧拓皱眉,“我又没疯,怎么会看上她?”
“……”钟离远狭长凤目眯了眯,面无表情地睨着他。
萧拓看着?酒杯运气,“她说,对帝王将相生情,是最蠢的事儿。”轮不到他嫌弃她那些坏脾性,她早把他打到了八万里开外。都这样了,谁就也别探究他对她的心思了吧?
钟离远品出了端倪,哈哈大笑,“该。”
萧拓默默地饮尽一杯酒,
钟离远把玩着酒杯,说起庙堂上的事,“你跟皇上明里暗里较劲,得有三二年了,就是为我的事儿?”
“三年前你危在旦夕,皇上仍是瞻前顾后,我怎么能不起急。”萧拓眼中迸射出寒芒,“你撑过来也罢了,真有个好歹,那就一起遭殃。”
“行了。次辅毕竟跟皇上沾亲,而且党羽颇多,换了你,也会有诸多顾忌。”钟离远目光柔和而怅然,有意道,“我那场病,害得你没了稳扎稳打的耐心,也害得攸宁不轻——我病重?,姚先生闻讯急得大病一场,都与她相隔千里,也都是她束手无策的变故。”
萧拓已经想见到了她当初的消沉至极,自暴自弃。“你与她有那么深的渊源,怎么不早跟我细说?”他问。
“你们不能通过我相识。你有时跋扈,她有时任性,若恰好时机不对,你们硬碰硬,会出大事。”对此,钟离远有着?旁观者绝对的冷静理智,“其实你们都霸道,除非事先商量,否则难以共谋何事。她是真活得不耐烦的人,偏又资质无双,拧起来的后果无法估量。你要让着她一些,也耐心一些。”
“我尽力。”指节刮了刮眉骨,萧拓道,“于公于私不少事,你我要统一口风。”
钟离远把玩着酒杯,“说来听听。不可取的,我就当听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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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筱霜唤醒攸宁,交给她一张笺纸。
笺纸散发着淡淡茉莉香气,只有用行书写的两句诗:风动露滴沥,月照影参差。
攸宁借着?羊角宫灯鉴别之后,绽出惊喜的笑容,“谁送来的?”
“阁老跟前的景竹。”
攸宁立刻起身,麻利地穿戴整齐,到外院见景竹。
“您要是急于相见,此刻小的就送您过去。”景竹行礼后道。
攸宁神色少见的肃冷,“送我到何处?”
“城西竹园。”景竹心里苦笑:这小姑奶奶的戒心也忒重?了些,跟首辅、钟离将军有的一比。
攸宁又问:“阁老也在那里?”
“正是。”
“我这就过去,劳烦你备车、引路。”
马车穿行在暗夜静谧的街巷间,马蹄声、脚步声格外清晰。
路上,攸宁沉思一阵,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了:萧拓不可能明打明地为难钟离远。
他是文人出身,亦有武将铮骨,只要没有深仇大恨,便不会刁难先他一步在烽火狼烟中出生入死的悍将。好些文官之?所以不待见他,百般忌惮,便是因为他对武官的体恤、惜才。
最重?要的是,钟离远曾在信中无意间谈及萧拓,说当今首辅再怎样,也不会打压他,意在劝导她不要对首辅都心存敌意。
没这前提,谈及婚事那日,她也不敢提及钟离远。
心安下?来,攸宁不自主的陷入往昔回忆。
上次相见是什么时候?
八年前,钟离远在征伐期间亦不曾忘记她与姚慕林,赶赴下?一个战场的路上,绕路赶去相见。
那时,筱霜、晚玉、书文、怡墨都已在她左右,每一个都是四五岁便开始习武,天资聪颖——是他给她物色的。
相见那日,她望着?一身疲惫沧桑但?眼眸依旧明亮和煦的钟离远,愣怔一阵子,开心地笑了。
钟离远也愣了一阵,之?后笑意舒朗,说小病猫长大了,不会再动辄耍性子了吧?
她笑出声来,说当心我不让厨娘给你做好吃的。
他说我现在可不是馋猫了,能吃饱就成。
她忽然就掉了泪。
心疼。
他给她一记凿栗,说哭什么?我又没死,这不是好端端的?
那时,他们无法料到,还有一种滋味,叫做生不如死。
七年前,时阁老及其党羽针对他下?了狠手,污蔑他以良冒功、克扣军饷中饱私囊。本是无稽之谈,他们生生做成了人证充足的铁案。
萧拓那时尚未入阁,虽然地位超然,但?说话的分量远不如现今,帮忙申辩出面力保的结果,只是让皇帝大事化小,没有依照时阁老之?意,也不肯给钟离远翻案的机会。糊涂官司糊涂了。
就这样,威名赫赫、保家安民?的名将被泼了一身脏水,自一品军侯辗转成为六品军职,镇守边关。
那是何等的屈辱、落差?
攸宁懂得帝王权术、帝王的不得已,知道在一定的局势下,有些臣子只能成为被牺牲的棋子。
非常懂得,但?绝不可能释怀。
到了竹园,攸宁随着景竹走进书房院的小花厅,展目四顾,看到了站在窗前的男子。
是那样瘦削的透着病态的一道侧影。
攸宁一震,转头看着?景竹。
景竹对上她格外复杂的眼神,品出了夹杂其间的无助与惶惑。他不忍心,却无法否认,只能轻轻颔首。
一步、一步,唐攸宁走向那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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