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中,卢芸的思绪从?遥远的青城山飘了回来,视线扫过面前这个大胡子男人的脸。这张脸似是?跟那遥远的记忆有?着太多的联系。
她?还清晰地记得那日在竹林里,自?己裹着一件道?童的衣袍,正哭得梨花带雨时?,抬头看见那个立于眼前的身形笔挺、丰神俊秀的青年公子。
那青年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饱满的天庭,方圆的地阔,他从?下巴到两侧面颊,都是?浅青的颜色,虽然胡须已被他刮得十分干净,但那淡青的胡须根部依然显露着雄性的气息。
卢芸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离宁满是?胡须的脸。见他神情中似有?些茫然、但又在极力掩饰着心中的慌乱。眼前这张脸与二十九年前青城山上初遇之?人的那张脸有?太多的相似之?处。
妇人将?跑远的思绪收回,似是?也在努力地克制着心中莫名的情绪,最终打破沉默:“告诉我,你的母亲是?谁?”
离宁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卢芸手中的那个香囊,回道?:“夫人既然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那自?是?应该知道?我母亲的,我母亲是?富春山安永侯家的嫡长女,名叫冯媛。”
卢芸闻言,脸上似是?略过一抹轻蔑的笑:“她?是?你的亲娘吗?”
离宁张了张口,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最终满脸疑惑地问道?:“夫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卢芸未有?作答,呆滞的目光看着离宁,思绪再次飘回二十九年前的青城山。
那青年公子望着地上泣不?成声的少女,视线似被她?牵引住,呆滞的眼神中显露出一丝莫名的情绪。
卢芸见他默不?作声地望着自?己,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放缓了抽泣声,波动起伏的情绪亦开始渐渐缓解。
青年公子见她?的哭声慢慢停息,赶紧施了一礼:“小姐,你没事吧?”
此刻,卢芸已停止了抽泣,但脸上的泪迹未干,听他这样问,点点头表示没事。
垂眼看到自?己身上裹着的道?童衣袍,想到这衣袍之?下盖着的是?衣不?蔽体的一副身躯,不?禁脸红了一下。
那公子似是?察觉出少女羞赧的心思,眼中竟也闪过一丝别样的光亮:“小姐,在下是?富阳山的离番。适才多有?冒犯,还请姑娘见谅。”
富阳王家的世子离番,在二十一岁那年决定去天师观修习道?术,因曾祖母的七七丧期耽误了出山的日程。
从?富春山出发时?,天师洞的开学礼早已结束,一路上紧赶慢赶地总算是?进了青城山。上天师峰时?,登到半山腰处,他一双特?别灵敏的耳朵听见了一个女子的呼救声,便侠肝义胆地出手相救。
离番的曾祖母严沁是?仙界皇族出身,是?前前任仙君的亲姐姐,虽然是?个女子,但是?在文韬武略、修习功法上不?逊于男子,而且其执政天下的野心也不?输她?的几个皇兄弟。
仙界上下一直有?传言,说严沁差点就当上了女仙君,但最终在夺嫡之?战中,因朝野上下对女子的偏见而败下阵来,好在也因其是?唯一的公主而最终保全了性命。
严氏皇族的执政之?人一直对她?十分忌惮,为?消弱其兵权,降封其为?富阳王,将?富春山这样一个小地方分封给她?。被降封后,严沁便偏安一隅地不?再过问朝中之?事,后来的富阳王之?位就由她?的离姓儿孙世袭。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层关系,富春山虽小,富阳王的品阶虽不?高,但离氏家族一直以皇族血脉自?居,并暗中传承着女富阳王严沁夺取天下的野心,所以才会在筹谋了几代人之?后,最终闹出了后来的富阳之?地的叛乱。
咿咿呀呀的诵经?声混合着不?浓不?淡的香火味,飘进了只有?一男一女两人的禅房之?中。
离宁望着愣神呆滞中的卢芸,几不?可?察地深提一口气,随即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快速将?手伸向一只脚上的马靴。
他动作利落地从?马靴里抽出一柄短刀,随即整个人腾地站立了起来,手脚麻利地欺身靠近面前之?人,用一只手臂从?卢芸身后扼住其肩颈处,以阻止她?乱动,另一只手将?尖刀的刀刃抵住她?的咽喉。
卢云脸上略微显露出一丝惊慌的神色,随即便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轻笑,随后问道?:“你被封的穴位这么?快就解开了?”
离宁知她?惯于掩饰,报以冷笑回应:“夫人这般临危不?乱,倒是?很让在下佩服。不?过你也太小看我这个曾经?的富阳王家的世子了,那点封穴位的迷药能奈我何?”
语毕,离宁将?持刀的手臂使劲地收紧,他的这一动作让卢芸感到,抵在她?咽喉处的刀锋更加紧贴了上来。
收紧手臂的同时?,离宁继续压低声音道?:“夫人,你要知道?此刻呼救会是?什么?后果,小心我手上的刀子不?长眼!”
卢芸听后,仍旧没有?一丝的紧张神色,反而是?轻笑了两声,然后竟然夸赞了起来:“很好!有?胆识!有?魄力!”
离宁知道?卢芸这个人诡计多端、城府很深,看她?这样淡定从?容地惺惺作态,怕是?什么?障眼法,于是?继续威胁道?:“夫人,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难道?认为?自?己今天能从?这间禅房里活着出去吗?”
卢芸似乎并没有?被威胁到,脸上的表情异常淡定:“离宁,你不?会杀我的。”
离宁听后再次冷笑道?:“夫人,你可?真的是?太不?了解我了,我可?是?叛军首领离番的儿子,你以为?我会下不?了手杀你一个妇人?就算你在严浔面前帮我打了掩护,可?是?夫人你知道?的太多了。”
说完这番话,手上一用力,刀锋逼得更紧。
卢芸身子虽微微一颤,但脸上仍旧没有?显露出一丝惊慌:“离宁,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何要帮你打掩护?”
离宁一脸的不?屑,猜测这个将?死之?人是?在拖延时?间,哂笑着回道?:“那自?是?因为?我这样一个在逃的重犯,若是?被发现?藏匿于你府上,夫人怕脱不?了干系,你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卢芸侧了一下头,淡定地说道?:“那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出生于丙戊年二月初十?”
离宁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常态:“是?又如何?在下倒是?很佩服夫人的侦察之?力,这么?快就查清了我离某人的底细。连那个狡猾的严浔都没能试探出我的真实功力,夫人可?真是?好眼力。佩服!佩服!”
语毕,离宁决定不?再跟这个狡猾的妇人周旋,以免夜长梦多,他一只手挪动了一下位置,准备点住她?的昏穴发功,先让她?失去知觉。
卢芸察觉出其意图,赶紧发声道?:“我之?所以认定你就是?离宁,是?因为?刚才查看到你身上有?胎记,就是?那个龙形胎记。”
离宁闻言,一脸的惊愕神色,手臂停止了动作,身体微颤了一下:“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丙戊年二月初十的子时?,那年我十七岁,在青城山的一个农户家里生下了一个男婴,那男婴的腰间有?一个红色的龙形胎记。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儿子身上的东西?”卢芸语气中带着些犀利,像是?因说出了一个深藏许久的秘密而如释重负。
离宁闻言,像是?被一记闷雷反击到了一样,双臂顿时?卸了力气,整个人从?卢芸身后向后错了两步,手中尖刀掉落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这响动似是?惊动了屋外放风之?人,禅房紧闭的木门被拉开了一条缝,一个压得很低的女子的声音传进屋内:“夫人,有?什么?事吗?”
卢芸应声道?:“没什么?事,你继续在外面守着就是?了。”
门外之?人应了声“是?”,便将?木门又重新关紧。
卢芸看着呆愣在一旁的离宁:“你瞧瞧,我说你不?会杀我的吧!你怎么?会杀自?己的亲娘呢?我在青城山时?,化名英莲,你身上那个绣着有?莲字的香囊就是?你娘我的。”
离宁面容中的惊异神色似已凝固,面前之?人的几句话如霹雳一击,将?他震得头脑晕乎乎的,视线扫过卢芸手中的那个香囊,声音低哑而微颤:“所以,父亲说仙界内部有?人暗中给我方传递军报,果然是?夫、夫人所为?!”
卢芸听她?提到“父亲”二字,一脸的不?屑神色,声音中带着些冷冽:“不?要在我面前提他,你难道?以为?我还在念及与他的旧情才这般所为??”
离宁被突然冒出来一个亲娘这事砸得差点再次晕过去,此刻,脑子里正嗡嗡作响,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个亲娘的话,一时?愣在原地。
卢芸似是?也没指望他有?什么?回应,继续刀锋般的语气说道?:“若不?是?因为?我亲儿子是?叛军将?领,我一个堂堂尚仙府的夫人何苦要如履薄冰地做这般违逆之?事?离宁,你难道?真的以为?富阳军全军覆没,就你一人能逃出升天,是?你自?己的运气吗?”
语毕,妇人似是?也十分激动,一只手狠狠地拍在一侧的椅子扶手上。
离宁愣在原地,曾经?的巧舌如簧和高超演技全都无用武之?地。
卢芸似是?已经?抑制不?住深藏心底的情绪,继续厉声道?:“离宁,你既然活了下来,为?什么?不?好好藏着?跑到这里来作甚?以你一己之?力,你能做得了什么??”
离宁继续沉默着,眼神恍惚,五年前富阳军兵败的情景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