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杨知道贾府规矩严,平日里姑娘甚至都不能随意出府,大抵是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上前道:“兴安?可是八闽兴化府?”
对上阿杨,陈文郸说话自然了许多,作揖称“是”,一时懊恼,自己太过紧张,将兴化府称为兴安,这是一些南方文人间习惯的雅称,其他人却不一定周知。
薛宝钗不动声色地把贾府的姑娘挡在身后,打量了一眼他的装扮,若有所思。
上衣下裳,外是广袖宽袍,颇有魏晋遗风,是宋代文人惯爱的打扮,看衣裳针脚细密,家中至少是有专门针线上的人的。衣服布料不差,虽然不能与贾府的相比,却能看出生活富足,而且眼神清澈,不是那种攀富贵的小白脸。薛宝钗这才微微松开眉头,让过了身,让迎春能瞧见他。
主人家没开口,贾府的丫头也不敢这时候出声,等着姑娘们表个态度。
若是寻常汴京贵女,自然有自己相处应对的一套方法,但王夫人管家严,就是元春在家时都是不许随意出门的,更别说夜游了。也只有上元诸节时,老祖宗发话让她们出门顽,才能一见京城的灯景。而且过去就是出门也是去宣德门那边,坐在潘楼街的酒楼里远远看着棘盆灯,别说迎春,就是贾府旁的姑娘,都是第一次遇见这般情况。
迎春知道自己到了该成亲的年纪,最近也对未来的婚事充满迷惘和不安,但老祖宗却是早教导过贾府的姑娘警惕那些诡计多端的穷书生,内心想着婉拒,却不知一般这种情况该如何措辞。
薛宝钗忽然想起自己知道的一户兴安陈家,轻轻拉了拉迎春的衣袖,暗示她不要急,上前开口故作恍然道:“兴化府?那个‘一门五翰林’的兴化府陈家?”
看得出来人很紧张,白净的脸涨得通红,仿佛在回答先生的问题那般认真,但听到薛宝钗说起家人时眼里却是藏不住的骄傲欢喜:“是——说来惭愧,某正是陈家四郎,不比家中长辈兄长名声在外……”
如此,薛宝钗便确定了他的身份。
陈家不过三代,说不上富贵,但家风清正,家族和睦。最知名的是他们家读书的名声,先帝时期,陈家一对兄弟同时拿下了那届的状元和探花,而这对兄弟感情很好,一直未分家,子孙也争气,这才有了兴安陈家。而陈家四郎陈文郸,正是陈家现任家主的老来子。
薛宝钗心中替迎春权衡利弊,最后悄悄对迎春耳语了几句,告知她自己所知的陈家的情况,而后又道:“妹妹若是有意,不若告诉他你是将军府的娘子,他若是诚心,自会去拜访,妹妹回去再问过老祖宗的意思,若不合适再婉拒了便是。妹妹不常外出,不知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上元佳节,这边情态只是寻常罢了。”
薛宝钗这么一讲,迎春心里的太平便倾斜了,又犹豫着看了看阿杨,他只立在哪儿,表情自然,仿佛这是在平常不过的事情那样,心中稍微有了些底气。
她借着四处光辉的灯火,瞧瞧看了一眼那个叫陈文郸的男子,有些羞赧,又有些局促,拧了拧帕子,最后只是不安地给了绣橘一个眼神。
绣橘本来因为陈文郸对迎春的唐突有些恼怒,但知道了他的身份之后,又忍不住想若是能成、他这对自家姑娘来说也是良配,虽然还是对他冒犯的行为有些不忿,但印象却好了几分。
感受到迎春的意动,绣橘等待主子发话,但当迎春看向自己时,她又不确定她是不是这个意思——因为迎春自己也是不安动摇,没拿定主意。
阿杨虽然只见过迎春几次,但也知道这个妹妹生性内向,甚至有些怯懦,笑着搭了搭陈文郸的肩膀,打圆场道:“一门五翰林?不得了啊!兴安果然人杰地灵。你叫陈文郸?是哪个字?看你的年纪还在读书吧?是哪所书院……”
阿杨借着天然的自来熟一下子就把气氛带热络了,借着问话没几下就和人聊上了。
陈文郸也有意和阿杨打好关系,虽然他不是阿杨这种热络会聊天的,但他天生好脾气,语气温和不紧不慢,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阿杨以前惯爱逗这种温和正经的书生,聊着聊着一时心痒,还有这么一瞬间起了欺负一把的念头,但很快克制住了自己。
阿杨告知了陈文郸自己的住处,招呼他之后来一起喝酒,陈文郸心下一动,意识到自己不是毫无机会,眼睛一亮,整个人都精神了,应声到:“是!”
而后反应过来自己一时激动,声音有些太大了,怕给心怡的姑娘留下不好的印象,紧张地又看了迎春一眼。
而后阿杨和人道别,陪着几个姑娘继续逛,还偷偷拉着黛玉的手“撒娇”,陈文郸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不舍得移开视线。然后就见到其中一个小丫头落后了几步,而后转身向他跑来,压着声音匆匆道:“我家娘子还未有婚配。”
说完又匆匆离开,跟回了队伍。
知道姑娘并不是对自己完全无意,陈文郸一时控制不住自小就严格要求自己的君子仪态,站在原地低着头傻笑了一会儿,他的好友才拿着糖画找来,一见他便道:“难怪那些小娘子瞧着这么欢喜,那转盘还真的有点意思,我上次买糖画还是十多年前了,哎、还挺甜,你要不要也去投一只——等等、你没事吧?怎么瞧着傻了一样?”
他这才收敛的脸上表情,虽然每个毛孔都透着神采飞扬的味道,但还是装模作样敛了敛衣裳,矜持地看了眼糖画,道:“那我也去投一只吧。”
他的好友又咬了口糖画,满心纳闷——你七岁的时候眼里馋得不得了、嘴上还嫌弃这幼稚,现在倒是坦荡了?
而后追了上去,远远听见人道:“我多出些钱,能给我做个兔子的吗?若是不能行方便,我多买几只箭,射中兔子便帮我画了,旁的可否帮我留着送给后来买糖画的人。”
……
几个姑娘一直到走过了转角,薛宝钗才和姐妹说起那陈文郸的情况,三春和丫头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薛宝钗身上,阿杨与黛玉对视间相视一笑,黛玉眉眼弯弯,阿杨与她走近了几步,忽注意到她的斗篷敞着,替她重新敛了敛斗篷,不让风透进去。
“我不冷,捂着倒有些热了……”黛玉道。
“我对寒暑不敏感,总怕不注意害你受了寒去。”阿杨道。
“我总不至于这般娇气……街上没什么风,若是出了汗,反而受凉。”黛玉说着,把斗篷重新解开些。
阿杨想了想也是,便不再争辩。
薛宝钗正说着陈文郸,商人算上消息最灵通的一批人之一了,她来京城上学,是大致了解过一些官员的情况的。
“陈家上上代才起家,老大人早些年去世了,孝期结束不久,现下已经起复了。现在陈家有三房,三房的老爷皆是官身,他还有三个哥哥,皆以入仕了。”
他现下来京,大约是要参加春闱——薛宝钗话音一顿,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再多的,我却是不知了。”薛宝钗透了些信息,多的却不再细说了。
虽是姐妹,但说这么多便差不多了,若是有心,贾府自然会去查探,若是无心,她掺和了反而不好。
“自是有老太太安排的。”迎春垂眸,眉间一缕化不开的愁思,却不想在外头露出这般模样来,面上还是浅笑岔开了这事。
王熙凤虽然现在管着家,但府上的婚事她却是做不了主的,王夫人因为宝玉的事情现下在府上也说不上话,她的婚事大约还是要劳烦老太太的。
虽然未来不知会如何,但有老太太看着,总是好点的。这么想着,迎春反而微微松了口气,又想着自己方才是不是有些太冲动了,不该让绣橘去的。
想起那人上来局促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能像拜会前辈那样恭恭敬敬作个揖的仓促的样子……迎春垂眸,心中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注意到迎春是真的不想再谈此事,又或许是由此想到自己的将来,探春和惜春对此的情绪也低了下来,随着薛宝钗转了话题。
迎春侧过视线,仿佛在看街边各色的花灯,目光却落在了黛玉和阿杨身上。
阿杨正兴致勃勃和黛玉说着什么,黛玉笑着听她说话。
也许是黛玉身上的那种气质,有时会给人一种她太冷淡的错觉,但她笑着和阿杨说话的时候,与往常完全不同。
迎春看着有些出神。想着自己,又想着林妹妹,很难说是不是有一些羡意。
阿杨眉目飞扬,虽然他努力端着样子,但是和黛玉说话时,却总会露出率性的一面,神采飞扬。
几个姑娘又一起去看了戏法杂技,直到有些累了才出了瓦舍。
薛宝钗早在茶楼定了位置,带几个姐妹去喝茶歇息,在茶楼上一起看灯,而后众姐妹又作诗比评,又是一通热闹。
直到夜深,街上还热闹着,一行人一路看灯,一边送各方回家,三春还各买了些玩意儿,尽兴而归。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最近看资料忽然被点醒,林家其实还真的,挺不得了的,可惜子嗣单薄。
怎么说,林家五代列侯什么概念呢,贾家才三代。
荣国公跟着先帝打江山,也就是说,开国也才三代。林家五代列侯,从前朝到现在一直是侯爵,甚至这朝还给他们续了一代。到林海没有续了,但是他考上探花了,林家是从前朝显赫到了本朝,而且这个家族在皇帝那里印象很好。
“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
这是什么,这是才是真的世家。而且还是那种钟鸣鼎食的书香世家。
贾敏不是下嫁,不说感情问题,她嫁人那个时候荣国公死了,贾家退出政治中心,但是四王八公影响还在。贾家算是暴发户,林家是有根基的世家,贾母选中了刚刚冒头的林海,联谊两家双赢。
这个背景,但凡林妹妹的弟弟没死,哪怕他没什么出息,只要把林家的资源继承下去,红楼梦都演不起来,哪怕林妹妹要寄住在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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