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打扮得很用心,衣着讲究,妆容仔细,连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她坐在窗边,看着下面玩耍的孩子,不由露出笑来,其实她的注意力并不在他们身上,她只是因为他们想到了自己的孩子,那么乖,那么可爱,她对着下面那些孩子,畅想着自己与孩子的未来,还带着病容的脸上泛起些红晕。
她的孩子马上就要回到自己的身边了。
她紧紧扣着桌子,神色中有些癫狂。
她的孩子啊……
“这位……夫人,您介意和我走一趟吗?”有个年轻的男人从大开的窗户而入,坐在窗沿上,他生了张颇好说话的脸,但语气却是不容拒绝,“……或者说您是在等什么人?”
那个女人仿佛没有看到阿杨,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眼神偏执得有些不正常。
女人没有回应,想要像话本男主角一样帅气的阿杨一时有些尴尬,甚至因为回想起自己刚刚的台词语气有些小小的羞耻。
“您是在等那个叫平安的孩子吗?”阿杨从窗沿上跳下,缓缓向那个女人走去。
女人听见这个名字,终于有了反应:“平安,平安!你们把他带回来了吗?他还好吗?他现在在哪儿?”女人冲上去抓住阿杨的衣服,力气大得阿杨甚至不敢用力把她抓开,怕撕毁衣服。
女人一边流泪,一边喃喃:“平安,平安,娘的平安……没事,马上娘就带你回家了……平安……”
阿杨看着一边哭一边笑的妇人,终于意识到她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所有的愤怒和质问都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梗着难受。
心中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劈晕这个妇人,把她往肩上一扛,从窗户跳了下去。
楼下的金吾卫已经从酒楼登记预约的信息里知道了这个女人的身份,颇是感慨。
她是缕金楼老板的妻子,缕金楼是一家珠宝店,颇有些名气。阿杨之前下无忧洞救孩子,硬生生抄出了一条路,不久后金吾卫借这条路破了一团恶枭的老巢,那恶枭手下正有买卖孩子的生意。长得好看的卖出去,三年卖不出去的孩子打断手脚让他出去乞讨,借着百姓的同情心总能收获颇丰。
阿杨的行动惊动了他们,虽然他们把事情定性为武林人一时的意气之举,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决定转移。但金吾卫盯了他们许久,碍于无忧洞地形复杂蛇鼠众多不好下手,阿杨暂时清了路,眼看他们要跑,马上下洞追捕。
因为行动仓促,出了些纰漏。别的成员不说,负责拐卖孩子这一块的谁都逃不了一个死,索性孤注一掷,以孩子的性命为要挟,金吾卫一时不敢擅动,竟让其中三人带着几个孩子借机逃走了。
金吾卫很快追了上去。
但是……
在被金吾卫包围时,那些人想着反正自己逃不过一死,索性鱼死网破,用了霹雳弹。
逃犯和那四个被带走的孩子,没有一个幸存,甚至分辨不出来各自的尸体……一百多人的队伍,三死,四十八伤,其中十三个重伤,所幸人都救了回来,但至今身上都有明显的大面积伤痕。
那些孩子里,就有缕金楼老板的儿子。
听闻这个消息后,缕金楼的老板娘一日比一日疯癫,后来再没有人在店里见到她了。
茶余饭后,不少人提起这事都是一阵唏嘘。
听说年后老板打算带老板娘回老家修养,远离这片伤心地,就在不久前,但是负责那个任务的几个金吾卫听说了这件事后还上门探望过他们,被管家派人打了出来,所以这几个被阿杨借来以备不时之需的金吾卫才知道了这件事。
阿杨听了这件故事之后是长久的沉默,有什么山一样沉重的的东西被压了上来,让人疲惫而痛苦。
这些事情一直存在着,于他的区别只不过是他知道的和他不知道的。阿杨这个时候才真正理解了李寻清之前忽悠自己做官时说的话——他想让大宋变得更好。
他不知道自己之后该做什么,但是他知道他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他过去见过很多人,听过很多故事,他接受世事的无常,接受世界存在黑暗,但是这是他第一次像个热血上头的孩子那样,想要把这些东西全部根除。这是他过去一直觉得得不可能的事情——只有孩子才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但是,这是所有为这个国家撑起一片天的人——从官家、雨化田、李寻清、花满庭到他的同僚们,再到他认识的不认识的东西厂所有的人——一直期望着并且为之努力的事情。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身上是多么沉甸甸的“责任”,但他却并不想卸下。
阿杨心里充满了想要加班的声音(雨提督狂喜)。
阿杨把人交给了金吾卫,让他们先把人带到开封府关押,回去抓那个带着白色傩婆面的老板。
他带着面具主要的目的不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是为了不让孩子认出自己。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太记得清事情,这样,在磋磨掉这个孩子的意志和记忆之后,才能以“恩人”的形象出现,又以找不到他的家人为名顺理成章地将他收养。
缕金楼就在那街上,楼后面有方便进出的后门,只是这种后门一般不会借与人行方便,年时还留在店里的大家也都是知根知底的,所以一时没有人想到犯人居然直接从后门离开了。
金吾卫的上将军没想到自己一溜人马居然被人忽悠了,还找错了方向,年末翻车,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气得牙痒痒。
当金吾卫破开大门时,里面的男人似乎并不意外,他刚刚把那个孩子安置好。四五岁的孩子被蒙上眼睛,安安静静睡在床上,身上是一身精致的冬衣,只是尺寸稍微有些不合适。
男人摸了摸这个孩子的额头,并没有以此为人质,只是平静地对金吾卫道:“走吧。”
这个男人长着一张再平凡不过的脸,但看起来很和蔼,是那种会让人安心的长相。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这个老实本分了一辈子的男人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成为自己最厌恶的拐子,甚至还能冷静地安排计划。
孩子死后,妻子一天比一天憔悴,依然浑浑噩噩地亲手为孩子裁布制衣,念着平安怎么还没有放学回来,是不是路上贪玩了。有时她也会从梦中醒来,独自抱着孩子以前的东西落泪。婚前娇俏的女郎,变成了枯槁癫狂的样子。直到有一天,她的眼里又有了光。
她时不时看着楼下玩耍的孩子,也开始出门和其他的妇人说话,有时还会在一起绣花。
他虽然奇怪为什么她不在爱好和那些夫人们喝茶,但看她精神状态慢慢好转,他也松了口气。
可他还没来得及去庙里还愿,他就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她的眼睛一直在跟着某一个孩子,然后,猜测成真了。
“三郎,平安怎么又去郑妹妹家住了,这小子,一天天地就记着和朋友玩,你找时间说说他去,多给郑妹妹添麻烦啊。”
“……好。”他喉间干涩,艰难地应了一声。
她最近一起说话女人姓郑,有个和他们死去的孩子一样年岁的孩子,碰巧,也叫做平安,而且脑后也同意扎着一只细细的小辫。
妻子的精神状态并没有好转,甚至越发严重,而且是向着他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在她不清醒时,她咒骂郑氏抢了她的儿子,等她清醒过来,一边厌恶这样的自己,一边试图自尽,向自己没能保护好的孩子赔罪。
男人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偏爱孩子,让那个孩子被伙伴孤立出来,他把孩子举上高台,让妻子确认孩子的身份,他早早让人在妻子的老家买了宅子,准备事成之后立刻离开京城……
他也早早想好了自己的失败。
因为年时,案子被押后审了,夫妻二人被关押在牢里,环境算不上恶劣,有几个金吾卫还托人照顾他们。
那几个金吾卫到处都参与了那场抓捕,之前听说老板要带着老板娘离开京城这个伤心地回老家修养,还特意上门探望,离开牢房后,他们彼此沉默,有的红了眼眶,有的抬首,满是迷茫。
阿杨两眼放空,心里对照着律法。
这种情况应该可以算作拐诱充为人子,三年,但是年时犯事若是被抓典型,很可能加重,尤其是最近打击诱拐的力度不断加大。而且虽然丈夫是主犯,但妻子却不好定夺,她没有付出任何行动,甚至精神失常,不好定罪,而且他们本身也是受害者。丈夫最好的情况是关押两到三年,他攒了不少钱财,出来后还能回老家继续生活,妻子这两年,该怎么办……
阿杨看似冷静地想要尽量为故事续一个尽量好一点的结局,但发现已经太迟了,从那些孩子和那些决定让大家一起不好过的拐子一起同归于尽后,就已经来不及了。
迷茫又不甘。
阿杨忽然想要哭一场,除了从一开始就不让事情发生之外,他甚至找不到其他可以阻止悲剧的办法。
他浑浑噩噩向与黛玉约定的地方走去,到了小楼,才发现林家一家人已经离开了。
整个人像被从高处丢下,毫无着力点,空落落一片透着冷风,不知道之后该何去何从。
回家去罢……
“杨大人——”有人在唤他,不认识,但大约见过。
阿杨难得无力撑起笑来。
“林府的小郎君留了张笺子,托我转交给您。”
阿杨慢慢抬眼,接过来笺子,上面却是黛玉的笔记,可以看出写得比平日仓促一些:“腊八,茶楼。”
腊八那日,阿杨带黛玉去了师父名下的茶楼,他们去那儿了?倒也的确是个好去处。
虽然精神不济,但阿杨还是撑着想要去见林姑娘,至少,让他在这铺天盖地的迷茫里喘口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