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仁是清明上河河口甲三区的管事,虽然身份比不上那些为官的尊贵,但日子过得也还算舒心。他知道,他头上护着他的那位,和那些为官的誓死效忠的是同一个人。
他年轻的时候,便一直在给上面传消息,都是些关于菜价,哪家妇人因为什么事起了口角,哪个没什么名声的江湖人在茶楼喝了壶凉茶……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那时他心里还嘀咕,谁闲着没事还爱听这些。
后来快活王势如日中天,日子不好过,他来京城闯荡,没想到一直收他消息的客栈掌柜给了他一句暗语,让他到了京城也能继续赚这外快,他才惊觉这背后有多大的力量。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他慢慢接触到了更多,也终于知道了究竟是谁这么十年如一日地收集天下消息。几年前他给家人买糖炒栗子,因为要整理消息耽误了回家的时候,栗子已经凉了,他家那娇气包肯定看不上,他不想浪费便自己吃了,哪想得到卖栗子的老媪是个杀人取乐的毒妇。所幸他中毒时就在联络处,栗子才入口,就被人扼住脖子,让他把栗子吐了出来,又马上用药,才保住性命,可还是受了影响,嗓子哑了大半个月,恢复后声音沙哑粗粝。
他原是弹唱鼓词的,伤了嗓子便断了财路,上面知道了他的遭遇,安排他在码头做了管事,正业副业两边不耽搁,如此也有四年光景了。
他收到信息,知道今夜会到一批很重要的东西,怕下面的小子出差错,特意调了班,亲自坐镇。
虽然大宋无宵禁,但入夜后也不会有人往码头这种偏僻的地方跑,年轻人就算还在外面浪荡,也多是热闹的那一段。过了子时,附近便有人密不透风地把甲三区护了起来,李成仁带着人一次又一次巡查,排查意外,不敢懈怠。
一直到过了丑时,空中响起了带着韵律的哨声,几只鹰腿上绑着哨,在空中掠过,又飞回水平面的那一边。
这是船只将要到达的信号。
所有人提高了警惕。
河面上飘着不起眼的小船,上面穿着黑色夜行服的暗卫埋伏着身子,注意周围的动向,附近用于瞭望的高塔上,弓箭手的的箭都已经搭在弦上,蓄势待发。
过了大概一刻钟,几艘船从水平面那边缓缓冒出了头,船上点着灯火,照亮了高高挂起的旗帜。
小船马上动了起来,驶过去接应,水下水波涌动,才发现原来水下还有人潜伏保护,那几艘船很快被保护的严严实实。
船很快在岸边停稳,双方确认了身份,马上配合着行动起来。一个个箱子被从船上搬下来,送到下面货仓里早早停好的车上,寂静而迅速。那些暗卫有条不紊地搬运,即使扛着一个个箱子,也没有丝毫的脚步声,漆黑一片的环境没有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
这不是李成仁第一次意识到普通人与习武之人之间宛如鸿沟般的差距了,但是他的心态很好,他们有他们能做的事情,他也有只有他能做到的事情。东厂那边派来的大人不断指挥调动周围的暗卫,让他们把装着箱子的车队保护好,李成仁低头专心在册子上编造虚假的船只记录。
进度过半的时候,船上跟下一个少年人,腰间别着刀剑,一身利落的打扮,一看便是江湖人的风格。他站在暗卫搬箱子的道路旁边,一手按在剑上,虽然表情严肃认真,看上去非常可靠的样子,但是李成仁凭借自己多年看人的经验,还是能在那个少年身上看出一种与那些沉默的暗卫截然不同的,肆意的朝气。
灵动鲜活。
李成仁补完了记录,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一抬头,就发现那年轻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好奇地往册子上瞧,见自己抬起头来,他也毫不慌张。
李成仁确定了,这人应该不是西厂训练出来的,而是野生的江湖人。西厂的暗卫,哪怕性子再活泛,骨子里也透着些标准式味道。
方才隔得太远,又太昏暗,等他站在自己身边,李成仁才发现这是个很好看的年轻人。哪怕他惯来厚脸皮惯了,也再说不出“有几分我年轻时的样子”这样的话。
面上白净得不像个江湖人,反而像公府娇养的小郎君,眼尾上挑却不显得风流,反而天生带着几分笑意,当他看着你的时候,你能感受到他的真诚。
那年轻人笑着拍了拍李成仁的肩,说了声“辛苦了。”便转身离开了。
毫不拖音,听得出是个利爽的性子,只发音中不明显地带着些南方地区咬字特有的感觉,没什么攻击性。
李成仁不自觉笑了出来,回眼一看,却不见那年轻人的踪迹了。他倒不觉得遗憾,既然人在京城,那他们日后总会再相见的。
那年轻人就是阿杨。到了南边,商队放出几只小船把账本秘密送往开封,为了以防万一,他不得不跟着船守着那些账本,毒萝和慎修在扬州下了船后,他在船上就更难熬了。
在阿杨的设想里,他回来的时候至少天会是晴朗的,会有有人在河边等他,或者是他师父,或者是哪个朋友,或者是被派来接他的车夫,又或者是……
事情当然不可能如他的吃屁设想那么美,不仅没有人等他,这时辰,连野狗都睡熟了。虽然是他自己去了信,告诉他们回来时已经是深夜了,无需让人来接,但他爱热闹惯了,还是有些微妙的遗憾。他现在不仅不能回去好好在床上瘫着,还得守着这批重要性不输那些黄金的账本,一直把它们护送到目的地,顺利完成交接才能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从昨日清晨到现在就没有好好休息,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的缘故,阿杨心里漫开一丝疲惫,但他很快打起精神,放缓呼吸,借着从司空摘星那里学来的一招,隐藏了身形,放低存在感,随风隐进了一辆装着账本的牛车里。
装账本的车八辆就够了,可是眼下却有七十多辆车混淆视听,分几路出发,到达不同的目的地,阿杨需要守在装着账本的其中一辆上,做最后的保险。
车出发的时候,丑时已经过半了,冬日天亮得晚,鸡还没开始叫,但车队还是加快了行程,只苦了阿杨,挤在装着账本的箱子中间,被颠得脑袋发晕。
身心疲惫,还有些饿。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活着回来了,还发了比大财,和林姑娘的关系也有很快就要迎来进展了,两件快乐事情重合在一起,而这两份快乐,又给我带来更多的快乐,得到的,本该是像梦境一般幸福的时间……
但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一个人在深夜回来,无人知晓,和一堆箱子挤在颠簸的车上,又饿又困……
还没等阿杨给自己配上一段二胡独自凄凉,车就在外面停稳了,一股香味透过门缝传了进来。
这气味是……
葱油饼?
门被打开,一个热乎乎的葱油饼被塞到阿杨手上,依稀还能看见后面一群夜行衣打扮的西厂暗卫来回走动,应该是已经到目的地了。
“辛苦了,你先垫垫肚子,等到了里面就能出来了。”热心的暗卫小哥给又“框”地关上了车门,听声音似乎就是之前那个负责盯梢叶孤城的那个。
“不是,你们出任务不是身上不能有味道吗,说好的冷酷暗卫呢?”阿杨的声音隔着面板传了出来,听上去有些闷闷的。
“这儿的都是坐班的,今晚轮不到我们出外勤。都什么时代了你还冷酷暗卫,都是话本里哄小姑娘的,听着玩就好,我们福利待遇可好了,比如你手上那葱油饼,食堂刚烙的……”
暗卫小哥的声音随着牛车的颠簸渐渐远去,阿杨还没来得及说“一个饼不够吃”,便已经被带远了。
算了,垫垫肚子就行,少吃点权当减肥了。
阿杨这么想着,卑微舔了舔手指。
等阿杨从着处西厂的据点出来了时候,肚子还是焉的,他因为太兴奋,从昨日午时起就没吃什么东西,方才在地下室与那边的暗卫确认完账本的数目后,再去食堂已经没什么吃的了。
打了个哈欠,晃晃悠悠往家走去,只想着回去好好睡一觉,心里期望着他屋里的被褥没被师父收起来。
落灰就落灰吧,好歹先让他睡上一觉。
远远看见些许红光,阿杨探头看了看,原是两只红灯笼。
“谁家啊,这么晚了,还留着灯笼。”话虽如此,但阿杨的脚步还是轻快了许多。
阿杨喜欢夜空飘起的孔明灯,喜欢黑夜里点起的红灯笼,喜欢爆竹噼里啪啦之后空气中留下的淡淡的硝烟和满地的残红……年纪小的时候早早一副世事看淡的样子,甚至有些莫名的自命不凡,什么也看不上眼,等大了,有了喜欢的姑娘,也不好意思坦坦荡荡得说自己喜欢这些孩子喜欢的玩意儿,终究要脸。
看那红灯笼与自己家是一个方向,阿杨加快了脚步,想去戳一下。
周边的路越来越熟悉,到了地方才发现,那红灯笼正是挂在自家门前的,想来应该是师父给他留的。
一种数不清的感觉从心口漫向四肢,他像是被这红灯笼照化了似的,连指尖都失了力气,泛着柔软的酸涩,又像是整个人都飘在了水里,在一片柔和里飘飘然上浮。
阿杨终是没有去调戏那灯笼,只轻轻吹熄了里面的烛火,轻手轻脚推开了门。
“吱呀——”木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明显,阿杨又把动作放轻了一些,比做贼的还仔细。
其实这园子很大,住人的几个院子还在里面,如何也吵不到人,阿杨却还是不自觉小心谨慎。
阿杨之前住的院子外也挂了两个红灯笼,门上还夹着字条。
“花儿,被褥换了新的,皆洗晒过了,桌上给你留了吃的,若饿了便垫垫肚子再睡。”
两只手指夹着张小小的字条,只一眼就把上面的内容看完了,阿杨笑了笑,收起字条,吹灭了灯笼里已经烧了过半的蜡烛。
屋内干干净净,不见一点灰尘,与他离开时几乎没有变化,除了桌上堆着的那两床厚厚的棉被。
阿杨把刀剑解下,放在床头,转身想要出去洗手,才发现门口洗手净脸的水皆已经打好了,这还是阿杨第一次受到这种待遇,颇有些受宠若惊。
洗了手,在棉被里掏了掏,摸出两个食盒,入手便是沉甸甸的,可以感觉到保温效果很好。其中一个食盒边角刻着一个“林”字,阿杨脸上瞬间荡开了笑意。
兴奋地搓了搓手,把棉被放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小心翼翼把那食盒放在一旁,准备把惊喜留在后面。
另一个食盒是师父准备的,里面是一碗鸡丝粥,还有几个小碟,装着鸡髓笋、胭脂鹅脯以及……花生米?
虽然我喜欢吃没错啦但是你不觉得它和其他菜画风完全不一样吗?
不,这花生米的确是师父的画风没错,相比之下,里面有鸡髓笋和胭脂鹅脯才让人意外。
把粥和几个小碟子放到桌上,阿杨抱着满心期待开了另一个食盒。
羊杂汤、西湖牛肉豆腐羹、火烧夹羊肉……杂七杂八的小吃,还有碗杏仁茶。
阿杨:?
阿杨带着满头问号从里面拿出了张字条。
“杨大哥,鸡蛋布袋我怕放软了就自己吃了,还有烧鸡实在太香我和李寻欢没忍住就分吃了,不过还有很多东西你挑喜欢的吃就行,别吃撑了。林瑾。”
阿杨:笑容忽然呆滞。
作者有话要说:阿杨:终究是错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