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嗓音也很好听,与刚刚的女子一应一和。
小卷听了一会儿,听懂了。
他们并不是在一首一首地唱曲子,演的是一个故事。
说的是数万年前仙魔之战时,一个魔族少女,因缘际会,遇到仙界一位氏族子弟,结果很倒霉的,就互相爱上了。
可惜两人心高气傲,谁都不肯承认。
小卷在茶楼坐到必须回山的时辰时,才演到少女在交战的战场上伤得半死不活。
他们抒了半天情,哼哼呀呀,就是死活都不说少女到底死了没有。
小卷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一晚上辗转反侧,小卷满脑子都是看了半出的戏,郁闷得没法睡觉。
也不知道这个贺澜族的狐狸班子能在这里待几天。
第二天,小卷顶着浑浑噩噩的脑袋,带着满眼红血丝爬起来,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溜下山。
别人都要练功,只要睡觉前悄悄摸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所以早饭时,还在饭堂里,小卷就哎呦一声抱住肚子,弯下腰站不起来了。
和小卷一起吃饭的一帮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凭着对小卷的了解,异口同声地问:“小卷,你要生了吗?”
小卷心想:你们才要生了。一群狼心狗肺。
小卷从小装肚子疼极有经验,一脸可怜相,嘴唇都在哆嗦,能把爹娘和家里的先生骗得一愣一愣的。
可是还有人悄悄挑刺:“小卷,你冷汗都没一滴。”
小卷伸手到汤里,点了几点在额头上,继续哼哼。
立刻有人啧啧:“真可怜,冷汗都出来了,那这样小卷,你先回去休息,师父要是问,我们帮你说。”
这还差不多。
小卷立刻弯着腰,打算开溜。
还没走出几步,眼前忽然有个高大的东西挡住去路。
小卷一抬头,就看到纪恒微眯着眼,泰山压顶一样,站在小卷面前。
“你怎么了?腰都直不起来。”
他是管事的师兄,小卷只得交代:“我大概是中午吃坏了,肚子有点疼。”
纪恒扫一眼桌上的碗,“才刚吃完就能吃坏了,怪不得人都说,鸟长着直肠子。”
小卷对他翻了一鸟眼。
纪恒淡淡道:“我在帮你解释为什么你的肚子能疼得那么快,又没说你是装的,你瞪我干什么?”
小卷在心里默默骂了他一万遍,脸上却可怜巴巴,眨眨眼睛,仍旧抱着肚子。
纪恒皱皱眉:“不舒服就回去躺着吧。”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纪恒居然这么轻易地把人放了,上次他抓住几个弟子装病,可是罚扫了整整一个月山路。
小卷回到住的屋子,并没有下山,而是抖开被子,舒舒服服躺在里面,心中默默数数。
才数到三百,门就被人推开了。
纪恒开门进来,又转身关上门。
小卷坐起来指责:“女弟子住的地方,你说进就进,连门都不敲?”
“你肚子疼,我敲的话,你还得下来给我开门?”他还挺有理。
小卷心想:说得好听,还不是为了搞个突袭,冲进来抓人个措手不及。
小卷问:“你有事?”
纪恒拿出一个金色的小瓶,淡淡道:“配药的师兄进山了,现在不在,我这里有调理肠胃的药,先拿来给你服了。”
小卷往后躲了躲,怀疑地看着他,“药也是能随便乱吃的?你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吗?”
纪恒在床边坐下,“不知道。伸手。”
小卷皱眉,“你想干什么?”
“我小时候稍微学过一点,”纪恒答,“你难道是装病,不敢给我诊?”
切,伸手就伸手。
小卷把手腕递给他。
他把手指轻轻点在小卷的腕上,半晌说:“来宛丘这么久,还是气海虚浮,你是有多不用功?神兽寿命再长,也是会死的,你就打算天天这么混日子?以后怎么办?”
小卷抽回手,“你是来看病的还是查功夫的?”
“看病。伸舌头。”
正好。小卷对他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纪恒看了一眼她吐出来的舌头,恍了恍神,挪开目光。
“所以诊出什么来了?我这是有了吗?是不是你的?”小卷歪头琢磨,“不太可能吧?毕竟你那么快。”
纪恒没理她的挑衅,把小瓶塞子打开,倒出一粒红褐色的小药丸。
“体质太寒凉了。上次在真吾崖上冻了那么久,说不定会落下病根,你最近是不是常常肚子疼?这是温热五脏的药,吃了。”
上次从真吾崖下来之后,小卷确实更怕冷了,手脚冰凉,天都这么暖了还穿着厚衣服,拉肚子更是常事。
小卷看了眼药丸,心中估量不出纪恒到底是真好心还是在整人。
纪恒眯起眼似笑非笑,“怕被我毒死,没胆吃?”
“反正要是你害我,我就去跟师父告状。”小卷接过药丸吞了。
纪恒见她好好吃了,站起来,淡淡道,“你这两天先躺着吧,等配药的师兄回来再帮你看看,有事我跟师父说。”
竟然出门走了。
咦?所以这是放大假了吗?
小卷拉高被子蒙住嘴巴,只露出一双眼睛,心中默默数数,一直数到估摸着他已经走远了,连那双老虎耳朵也听不到时,才掀开被子欢呼起来。
小卷穿好衣服,偷偷摸摸溜下山。
谢天谢地,狐族的班子还没走,小卷到得挺早,找了个好位置坐下,又把昨天演过的那段听了一遍。
这次不用注意听词,就发现曲子编排得相当讲究,唱腔也好,就连小卷这种天生会唱的青鸾,都听不出什么大毛病。
听了一天,终于又到了昨天那段,少女半死不活,青年无计可施,又开始凄婉地抱着姑娘抒情。
抒啊抒,抒个没完。
天一点一点地黑了,小卷看看外面的天色,坐立不安,把面前的点心一块块掰成了一盘碎渣。
小卷抱怨:“怎么没完没了地拖着呢?到底是死没死,能不能给个准话啊?”
“死没死的,再看一会儿,不就知道了?”旁边坐下一个人。
小卷猛然回头看了一眼,又立刻把头转回来。
心中叫苦。
他很闲吗?满山的弟子,他都这么盯着,心都操碎了吧?
纪恒安稳地坐下,随手拉过小卷面前的盘子,挑没碎的点心拿了一块。
“你说的,再看一会儿。”小卷没看他,悲壮地说:“让我看完,看完我就跟你走,要杀要打随你便,只要让我看完。”
否则吃不下饭,睡不了觉。
死也要看完再死。
纪恒慢悠悠地吃了一口点心,好像笑了,他居然答了声:“好。”
天黑透了,茶馆里点上一盏盏灯。
少女还是死了,药石罔效。
青年哭跪在地上,痛不欲生。
周围一片唏嘘声,小卷不想让纪恒看见,双肘撑着桌子,用手捧住脸颊,悄悄地用指尖抹掉眼泪。
魔族的一缕小魂,地府不收,飘飘摇摇,不知去了三界何处。
青年上穷碧落下黄泉,找了几万年,好不容易才在无尽海的千年大蚌里,找到少女残破不全的魂魄。
青年去偷了仙家宝物,自刎在无尽海,让人把自己和少女两人的魂魄,和宝物一起养在大蚌里。
只等有一天两人用宝物重新养足了魂,重生于世。
大蚌合上,遮住蚌壳中沉睡的两个魂,满场乐曲戛然而止,灯灭人散。
到底也没说最后人又活了没有。
小卷在周围人起身推开椅子的杂声中怅然若失。
戏班子里出来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挨个要赏钱,小卷把身上剩下的所有仙铢都扔进他的布袋子里,问:“请问后来他们又活了没有?”
小男孩笑嘻嘻摇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
小卷不甘心,又问:“那你们每天都是演一样的戏吗?”
小男孩很圆滑:“这说不好,得每天早上看我们班主的主意。”
“你们班主是哪位?我能问问他吗?”小卷满怀希冀地问。
“那就是我们班主,”小男孩指指正在收东西的刚刚演青年的白衣男子,“不过我们班主从不见外人。”
纪恒也大方地投了一把仙铢到袋子里,站起来,问小卷:“走吧?”
他要押送犯人回牢了。
“纪恒,”小卷抬头问纪恒,“你想罚我什么?”
纪恒望着她还泛红着的眼睛,“我还没想好。”
“无论你打算罚什么,你罚我双份,哦不,三份!”小卷诚恳地看着他,“我明天还想再来一次,我想看看是不是每天的戏都是一样的,真的就没有再说后面的事了吗?”
纪恒:“……”
实在太晚了,市镇的铺子都打烊了,遥遥望去,宛丘上也没了灯火,漆黑一片。
两个人一起回山。
“罚三倍的事,怎么样?”小卷问他。
纪恒沉默了一会,才说:“我明天要出门帮师父办事,这两天都不在山里。今天已经跟师父说了,你不太舒服,怕是真吾崖上受的凉还没好,要歇几天,不用去练功。”
绕来绕去的,所以就是可以的意思吗?
小卷忍不住一把攥住他胳膊:“真的?”
纪恒任由她攥着,没有挣开,“不过罚还是要罚的,三倍不够,要罚四倍。”
行吧。四倍就四倍。
第二天一大早,小卷就悄悄下了山,因为到得早,霸占了最前排视野最好的位置,在茶楼里足足地坐了半天,才等到开戏。
戏依旧演到入夜,大蚌缓缓合上,茶馆打烊,小卷大失所望。
虽然失望,还是重重地打了赏,今天有备而来,赏了一大把雪白的仙石,在一布袋黑色的小小仙铢里,显得格外惹眼。
这把仙石,包下整间茶馆都足够了。
连小男孩都连忙躬了躬身,说:“多谢贵客,多谢。”
小卷赶紧问:“那我能问你们班主一句话吗?”
小男孩依旧一脸歉然:“对不住,我们班主不见外人。”
小卷拉住男孩,“请问你们班主尊姓大名?”
男孩答:“我们班主叫简钰。”
小卷放开他,心想:带戏班子的不见外人,他怎么走南闯北做生意呢?
天下哪有那么多不肯,十有八.九不过是钱没给够。
纪恒出门没回来,没有人专门盯着小卷,小卷就疯了,连着两天,天天往山下跑。
每天都去茶馆找个最显眼的位置坐下,戏完了,就重重地打赏,出手豪阔,一天比一天赏得多。
第三天,曲终人散时,小卷看见演青年的那个男人抬起头,遥遥地对着小卷的方向一笑。
小卷也立刻回了他一笑,小男孩过来时,又打赏了翻倍的仙石。
第四天,散场后,小男孩再过来收赏钱时,偷偷摸摸凑近小卷,悄悄说:“我们班主请姑娘明早卯时正去七跌泉那里,班主想见姑娘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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