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从滑帘后面走出来,踱步到顾湘跟前。
“你笑什么?”
顾湘惑然地盯着那人。
容朝衡也看了过去,不过瞥了一眼就马上低下头,仍然一副怯生模样。
“没有,我只是没想过还能见到有人从衣服里掏烧饼。这种场景我只在六七十年代乡村题材的电视剧里见过。”
年轻男人笑着打趣,并不让人反感。
此人一说,顾湘也有了画面感。
好像她确实也看过不少这种题材的影片——敦厚老实的妇女,将揣着的烧饼掏出来,拍上一拍递过去,说一句“老伴儿趁热吃”,然后露出一嘴豁了口的牙。
妥妥的乡村爱情故事。
顾湘也笑了,“冬天冷的快而已。”
年轻男人的嘴角弯起一个亲善的弧度,“你看上去很照顾你弟弟。”
这么青涩的两个人,彼此间还能达到用体温暖烧饼的关怀程度,无论在谁看来,都一定是亲姐弟。
顾湘笑了笑,没否认。
容朝衡顿了顿,把头垂得更低了,啃烧饼也啃得更加卖力了些。
年轻男人长相很秀气,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挺鼻薄唇,气质温雅。
他没穿白大褂,却莫名与医院气场十分吻合。
站在病房里看着赵医生忙活,竟也没有任何无所适从的感觉。
这让顾湘忍不住问,“您也是这里的医生么?”
他又望了过来,“我不是。我是特地来看望我朋友。”
说话间瞧了瞧前面的赵儒廷。
顾湘顺着目光看去,赵医生此时帮老人掖好被角,直起了腰身。
赵医生对方才几人的谈论浑然不觉,尽心尽责地给容朝衡说着她姥姥的情况。
容朝衡很认真地倾听。
顾湘坐在几米外,不敢前去打扰,旁边的年轻男子又开口。
“你和你弟弟都是学生?”
顾湘摇了摇头,“他是,我不是。”
她说得很坦荡,对方却微惊。
“你看上去也不大。”
顾湘抬眸看过去,“我确实不大,但也不是学生,我已经在工作了。”
或许他是知道容朝衡外婆的情况不理想,所需花费不少,而顾湘和容朝衡看上去年纪尚轻,不像是能负担得起的样子,才问了这话。
果然他误会了,“那你确实很坚强。”
他连眼神都泛着怜悯的柔波,看着顾湘像是在看一个伟大的姐姐。
这让顾湘简直哭笑不得。
“您应该是误会了什么。”
他显然一愣,“怎么说?”
“我也是来探望朋友的。”顾湘说得有点无奈。
其实她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忽悠过去,说实话难免会牵触及容朝衡伤疤,所以刚刚才默认了姐弟关系,而且顾湘确实也把容朝衡当弟弟在帮助。
谁知此人却独有一门刨根问底的功夫。
他此刻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好意思。”
顾湘弯了弯眼,“没事。”
赵医生也问了容朝衡他外婆的一些情况,顾湘身边的男子不知道听见了什么关键词,自然而然地就加入了话题。
“这种病症如果早点发现是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
此话一出,容朝衡惊愕抬眸,很快又把头垂低,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都是我的错……”他内疚得全身发抖。
容朝衡的敏感令男子为之一震,赶紧补充道:“你也别太悲观,这也不是一点希望也没有。”
他这话,对于容朝衡来说简直就是救命稻草。
那双忽然绽放光芒的眼睛,让这位心理压力更重了。
“求求您,救救我外婆。”
“其实我一位导师的朋友就在专攻这类疾病,前些年刚发表过一篇文章,在临床试验中也颇具成效……”
他说了很多,其中很多英文专业术语,顾湘听得雨里雾里。
但这足以幻灭容朝衡的希望。
海外,教授,学术专刊,世界性难题……这几个词就像几座大山,拦在容朝衡身前。
连如今这样的治疗,都是容朝衡舍去自尊求着东方兰换来的。
顾湘看男子讲述医疗方面的知识头头是道,感叹了一句,“感觉您好像在这方面颇有研究。”
赵医生从旁介绍,“这位是我朋友辛辰,昨天才刚回国,哈佛医学博士,学术造诣可比我高多了。”说话间颇为意难平地耸了耸肩。
辛辰笑了,“别捧杀我了,你不也一样。”
赵医生笑道,“我可跟你不一样,我要是学霸,那你就是学神。人和神是没有可比性的。”
辛辰被说得无语,对顾湘无奈苦笑,“从小就不靠谱,你别听他胡吹。”
顾湘仰头,“他说得也没错,好多人在你这个年纪,还在宿舍打游戏呢,而你却已经是哈佛博士了。”
顾湘说的是她自己。
二十二三岁的年纪,在宿舍里过得暗无天日,整天就知道吐槽加看小说,结果造作得把自己给赔进去了。
辛辰笑了笑,对着赵医生揶揄,“你瞧瞧,人家这夸奖就比你实诚多了。”
赵医生睨了一眼,“对,我长得丑,天生一副虚伪嘴脸行了吧。”
容朝衡在旁边只是静静看着他们玩笑,自己却像是隔绝在外,一句话也插不上。
赵医生抱着文件夹要前往下一间病房,“走了辛辰,还坐着干嘛。”
辛辰却摆了摆手,“你自己去吧,我走不动了。”
赵医生眉心一跳,“才查了一间房就走不动道了,哈佛高材生就是娇贵呢。”
背影写满了酸味。
辛辰不搭理他,自顾自找了一张凳子坐到了顾湘身边。
他双手环抱着,靠在墙上,微微侧目,“那你现在工作怎么样,辛苦么?”
状似关心似的聊起,简单直接,但也不至于无礼。
“给别人家当保姆,带孩子,孩子听话就不辛苦,不听话就辛苦了。”不知道的人听不出来,但知道内情的人就能听出其中嘲讽了。
——难伺候的千金小姐,跟不懂事的小孩一样。
辛辰长腿微敞,像是小小的凳子无法容纳下这双腿。
“现在这年头,真是各行各业都不好干。”
他不知从哪里发出这样一句感慨,让顾湘忍不住好奇。
“你呢?”
辛辰转过头来,眼尾微挑,“什么?”
“我感觉您的工作也挺辛苦的,对吧?”
潜台词:你问了我的工作,现在该我问你了。
辛辰体会到了,微微笑,“没有,我刚回国,还没有工作。”
之后又补充,“也许会开办一家私立医院吧。不过我还在斟酌,前几天弗兰、仁德这些有发出过邀请,但我还拿不准主意。”
顾湘忽地直起身,“你确定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辛辰茫然,“嗯?”
“那我知道了,私立医院都是想开就开的对吧。”她话语略酸,但神情却是温顺的笑意,让人很清楚地明白,如此不过只是玩笑。
辛辰这才反应过来,“没有,我真的……”
他解释半天语无伦次,最后一句,“好吧我错了。”
然后莫名就捂着眼笑了,而且还羞臊得通红。
顾湘看他笑,自己也忍俊不禁。
她是知道辛辰无心炫耀,才开的玩笑。
真遇上装逼的,顾湘只会冷脸不语。
“不过,我刚刚的玩笑你也别当真。读书这么辛苦,好不容易取得成绩,真该好好规划下今后职业,别太冲动。”
两人气场神奇地相合。
之前一直是辛辰在尽力磨合,顾湘多是浅笑不语。
方才的玩笑也算是回应。“你来”,有了“我往”,二人距离一下子就近了许多。
“我怎么感觉你是在以一个长辈的角度跟我谈人生规划?”辛辰微眯起眼。
顾湘半张着嘴,愕然,“我就是想到这里了,毕竟……你能有很多好的选择不是么。所以有资格考虑。我是这个意思。”
辛辰表情变得耐人寻味,“你解释什么,我也不过是开玩笑而已,瞧你还当真了。”
容朝衡在一旁垂着头,口罩下的唇抿得很紧。
他时而很冷地往旁瞥,谈笑的两人却毫无察觉。
容朝衡真的很讨厌辛辰的来到,分明可以跟着赵医生一起离开的他,偏要留下来凑热闹。
理直气壮破坏别人的世界,却毫无察觉的人,真的很讨厌。
容朝衡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赶辛辰走,然而他本人却只是懦弱地捏着拳头,一句话不敢说,只能憋着所有的情绪。
辛辰和顾湘聊得十分愉快。
或许原本就是年龄相近,所以更轻松。
赵医生把辛辰强行拉走了之后,顾湘又陪了容朝衡一个小时,乌云密布时,顾湘决定要离开了。
顾湘考虑到容家说不定会一起共用晚餐,届时薛蔓也会回去,若是那时找不到人伺候,大小姐肯定要发脾气。
所以她至少要赶在六点前回到荣家大宅。
然而临近傍晚,城市迎来一轮晚高峰,道路上塞得动弹不得,汽笛声此起彼伏,连尾气都透着焦躁的味道。
顾湘连塞车的资格都没有,因为首先她得坐得上车。
四路公交车挤得吓人,开过来的时候车里已经是一派壮观景象,再加上这一站上的人还特别多。
跟着顾湘一起挤的,多是老爷爷老太太,推不得拉不得,战斗力还特强。
不得不说,顾湘在挤车这块实在太没水平了。
等了三班车,她都没挤得上去。
天空变得越加暗沉,城市街灯都亮了起来,这浓浓的都市夜晚气息让顾湘心慌了。
辛辰的车停在路边,他目睹了顾湘挤车全程。
看她人群后面蹦蹦跳跳,梗着脖子四处张望的样子,像只抢食不成功的小仓鼠,巴巴地望着食物,心急如焚,真是可爱,又可怜。
他实在看不过去了,按了按喇叭。
顾湘还迟钝地以为是自己挡道了。
辛辰按一次她便兢兢战战往后退一段,直到辛辰把窗户摇下来喊她。
“喂,你别退了,再退小心掉进化粪池。”
顾湘这才反应过来。
辛辰又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顾湘颠颠儿地跑过去。
“怎么了?有事吗?”
辛辰看她一脸茫然,笑了,“去哪儿?”
顾湘微惊,“你是要送我么?”
辛辰眯了眯眼,好似在戏谑她的迟钝,“不然呢。”
顾湘心想辛辰是赵医生的朋友,应该是靠谱的,所以没多犹豫,就钻进了他的车里。
“谢谢。”
“安全带。”
顾湘拉开后面的安全带扣了下去,辛辰在旁边语调悠长地调侃,
“你说你怎么就这么笨呢,我看你挤了三趟车都没上得去,我都心急了,恨不得在后面推你去。”
顾湘侧目难为情地笑了笑,“我也很无奈啊,你说为什么明明我很努力地在往前挤,后面的人也在卖力地推我,怎么就上不去呢。”
辛辰道:“别人都是被推上去,你是被推到外面去。”语气带着笑音望过来,“或许你身上有某种特殊力量。”
脑海里又蹦出顾湘在人群里力争上游,却晕头转向地模样,忍俊不禁。
辛辰抿住了笑意,仔细地打着方向盘,加入塞车队伍里。
天空落了雨,滴落在车窗前,雨刷有节奏地画弧,车厢里的暖气熏得人想要闭眼睛。
因为医院门口这条路也塞得很厉害,所以辛辰的车几乎是并没开太远。
身后雨里站着三个人,正对着辛辰的车虚着眼打量。
顾晚抚着脖子上的棉布,听到乔母说,“我怎么好像看到了顾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