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宴的这一句话,好像一道惊雷一般在赵容脑中炸开,她沉默了一下,随即抬起头,嘲讽地看着他,“萧公公当真是与本宫说笑了,如今本宫已经落到这步田地,您又何必在我这个假公主面前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呢?”
“大逆不道?”沈宴玩味地笑了一下,“您现在身为阶下之囚,还有其他选择的余地么?还是说,殿下就甘愿在此地被关上一辈子,抑或是他日被您的父皇和母妃随意丢弃到偏远之地自生自灭?”
赵容沉默了一会,方才幽幽叹道,“且不说这本就是我欠宋柔的,即便没有如今这一出事,假使我依旧是皇家血脉,一个公主,妄图称帝,本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古往今来,从未有过女子称帝的先例……”
“那您,就做这开天辟地第一人,又如何?”沈宴仿佛在讨论一件最稀松平常的事情一样,就这样从口中吐出这般石破天惊之语,“您如今已为他人的俎上鱼肉,被抛弃,被践踏,这都是因为您没有足够的权利,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而只有获得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利,届时整个天下都会在您面前匍匐,到那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还有谁敢试图操纵您的命运呢?”
对于一个从小就将礼义廉耻,女戒女德,忠君爱国思想刻画在头脑中的封建帝国公主来说,沈宴这一席话不啻于重新颠覆了她的世界观,但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便不会再停止,人一旦尝过了权利的欲望,就永远不会放弃对它的追逐。
赵容沉默了好一会,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经有了锋利的光芒与不可忽视的野心,她直直地看向沈宴,沙哑的嗓音却带着誓要问出答案的执拗,“萧公公,请你告诉我,你究竟为何要这般帮我?”
沈宴望着对方,眼中一时涌动出复杂的情愫,可随即却又好像一眨眼便消失了,这让赵容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沈宴垂下眼睫,用名士认主公一般的礼节朝着赵容执礼作揖,一字一顿坚定开口,“微臣愿为殿下手中刀,供殿下驱策,助卿辟万里疆土,继往圣之绝学,令天下河清海晏,创无边之盛世,让您的名字,能够作为一个传奇,不断地流传下去,这便是微臣毕生所愿。”
赵容猛地看向他,眼中闪着明灭不定的光,最终又化为坚定的决心,她低声轻笑道,“那便来好好大干一场吧,反正也没有其他选择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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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殿中,千娇百宠的贵妃娘娘正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细细询问这些年在民间的生活。
宋柔用孺慕的眼神望着贵妃,“母妃不用担心,儿臣这些年一直被爹娘照顾得很好,宋家医馆在当地也小有名气,女儿跟着爹爹学会了一身好医术,未曾吃过什么苦,”说到这里,她又有些黯然道,“只不过前段时日爹娘便因顽疾离女儿而去,二老将女儿养育了十七年,如今儿臣却不能好好奉养他们,以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女儿每想至此,便觉得愧疚难忍啊。”
李贵妃听到女儿谈到她的养父母,视线便心虚地漂移了一下,当年她为了保住前朝皇室最后一丝血脉,将柔儿托付给身边的亲信之人,让他们远离京城,让柔儿在民间长大,这二人一个是她的贴身侍女,一个是前朝的太医院院士,皆是对李氏皇族忠心不二之人,奈何她后来改变了主意,与皇帝日久生情,想要将柔儿接回来一家三口团聚,那这抚养女儿长大的养父母便成了最大的障碍,他们只要活着一天,女儿心目中最亲近的人便永远不会是自己,况且这二人与萧云楼一样皆是对前朝忠心耿耿之人,萧云楼前些年似乎便已经意识到她不会再杀死皇帝了,所以这几年他处处与她对着干,更是爬到了东厂厂公的位置,成了那拥有巨大权势的九千岁。而那二人因为地处距离京城遥远,一时还未意识到她的想法已经改变的事实,因此李贵妃不想让这二人将所有的真相告诉女儿,让柔儿对她的父皇有任何嫌隙,于是便派出在当地的探子,神不知鬼不觉地便解决了这两个人,没想到还未等过去接女儿回京的人到达那里,柔儿便已经和那谢家的小子生出了情愫,还傻兮兮地把身子给了出去,巴巴地跟着人家回到了京城,还去人家府上做了外室,拥有两朝血脉最尊贵的公主怎可这般被人轻贱?因此她不得不提前计划,将柔儿的身世捅了出来,让一切回归原位,当然也趁机扳倒了皇后与三皇子一干势力。
她正想着如何用不被女儿怀疑的口吻带过此事,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李贵妃看着神色惊惶赶过来的小侍,皱眉呵斥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般急匆匆的在宫殿内乱跑成何体统?”
小侍仓皇地跪倒在地,将额头几乎磕出血来,“娘娘,陛下刚才召集了满朝文武百官,说是之前九公主一案情况有误,要重新审理呢!”
贵妃神色一变,猝然起身,“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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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殿中,皇帝坐在龙椅上,神色喜怒不变,沈宴就恭敬地立在距离龙椅最近的地方,脸上是古井无波般的平静。
朝堂之上的百官耳观鼻鼻观心地纷纷垂首,虽然没有一个人出声,却都在心中暗骂那弄权夺势的阉狗,也不知这萧云楼是如何媚上的,平日里陛下多听信此人谗言也就罢了,现在居然因为这阉狗的一句话,便要重新推翻之前的判决,这皇室血脉如此严肃的事情,怎容人混淆?况且,之前这皇后也废了,三皇子也被贬出京了,朝中势力经过了一轮的大清洗,如今又想要把这一切都推翻,这不是耍人玩么?
沈宴从记忆中得知,这萧云楼彻底对贵妃失望之后,便一心将精力都投到了接近皇帝这件事上,之前他在贵妃殿中当差,也算是皇帝亲眼看着长大的,除了做皇帝的鹰犬,为他处理那些最见不得的腌臜事情之外,还能通过什么手段成为皇帝的心腹呢?
萧云楼选择的方法,是选择顺从皇帝寻求长生的心愿,为他寻来许多道人,甚至怂恿皇帝在殿内专门辟出炼药的丹房,而那些丹药,却是能慢慢掏空皇帝身体的。如果后来不是出现宋柔这个变故,或许他真的能在神不知鬼不觉当中慢慢夺走皇帝的性命。
皇帝在他人看不到的视线范围中轻轻按压穴道,默默念叨之前凌霄道长教给他的吐息之法,随即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深觉自己距离长生的目标又近了一步,再开口的时候心情也不再像前段时间那般暴戾了,他望着沈宴,缓缓地询问,“萧爱卿,之前九公主一案已经水落石出,你却对朕说又有新的发现,所谓天子之言,一言九鼎,切不可随意更改,今日你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哪怕朕平日再宠幸你,今日朕恐怕也不会轻易饶恕爱卿。”
沈宴恭敬地低头执礼道,“臣对陛下的忠诚之心可昭日月,断然不敢欺瞒圣上,只是若想让一切真相水落石出,还需陛下的首可,允九公主赵容上前觐见。”
沈宴说完这句话,便有顽固不化的老臣激动地反对,
“陛下,万万不可啊!九公主乃是混淆皇室血脉的罪人,岂可让她上这严肃的朝堂之上继续玷污皇室尊严!……”
皇帝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然而出于对萧云楼的信任,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好吧,朕倒要看看你究竟查出来了什么东西,来人,传九公主来太和殿觐见。”
不过须臾的功夫,赵容已被小太监带了上来,她衣衫狼狈,满脸憔悴,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卑微地磕头,“儿臣拜见父皇……不,民女拜见圣上。”
在场的文武百官皆是啧啧摇头可惜,这九公主当年是多么骄傲又张扬,没想到世事无常,如今却落得这步田地。
皇帝沉默了一下,到底是从小养到大的孩子,没有看到也就罢了,如今看到从前那般娇宠的孩子遭了那么大的罪,他也是有些不忍心,皇帝轻声叹气道,“起来吧,朕并未废黜你的封号,你如今依旧还是朕的九公主,继续叫朕父皇即可。”
赵容浑身颤了一下,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望着皇帝的眼神充满了孺慕之情,她哽咽道,“儿臣不敢起来啊,父皇!从小到大,您最是疼爱儿臣,没想到却出现这样一桩事,儿臣只要想到自己并不是英明神武的您所出的亲生骨肉,便觉得满心悲愤,心痛难忍,更何况一直以来悉心呵护儿臣成长的父皇您呢!儿臣辜负了您的一腔慈父之心,简直便是万死难辞其疚啊!”
皇帝的儿女很多,可是真心疼爱的却没有几个,贵妃是他这辈子最宠爱的女人,因此对于赵容他是真的当做真爱所生的女儿来疼爱的,赵容说的这几句话也算是戳中他的软肋了,他的神色柔和了下来,难得涌起了一丝慈父心肠,“小九,起来吧,唉,也是上一辈做的孽,和你这一个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其实你也是受害者啊。”
沈宴:“……”
他望着赵容那一副泪眼汪汪满脸感动的模样,幽幽地和系统感叹,这个赵容,她还真是能屈能伸,是个能够好好培养的可塑之才啊!